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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十五章

“当然知道!老夫亲口对他说过需要送去修理一下。须得说他这人办事倒是颇为勤勉!”

“在回答此问之前,晚生想先问天师一事,真智是否知道平台上的栏杆缺了一段?”

“既然如此,”狄公庄容说道,“真智应是自寻了短见。”

孙鸣听罢凄然点头,过了半晌,又开口问道:“不过,那厮为何非要当着老夫的面供认罪状?或许是心想我会替他遮掩开脱一二,我一向以为他还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

“岂有此理!狄县令,老夫分明看见他想要抓住栏杆!”

“据晚生想来,去年曾有三个女子死于观内,真智应是难辞其咎。他还有一个帮凶,自称名叫莫摩德。玉镜在世时,曾有不少女子前来贵观参拜,那三女也是一样,入观之后,定是被迫修习某些不可告人的秘术。莫摩德以前曾来过此处,如今混在关莱的戏班中再度入观,可能对真智加以威胁,并试图敲诈勒索。我注意到真智很怕莫摩德,再加上宗黎公然暗示玉镜被曼陀罗毒死,定是令真智感到走投无路。宴席将尽时,他看见宗黎与我交谈,过后我又道是想去地宫内一看,于是便以为官府预备勘查此事,一时丧心病狂,竟想要害我性命。他悄悄尾随在后,冲我头上打了一闷棍,不过我在昏厥之前闻到了一股香气,正与真智卧房中香炉散出的气味一模一样。平常与他接近时,并不会觉察出来,但他暗算我时挥臂猛打,于是从衣褶间飘出一阵香风,正好吹到我的面上。后来我与手下随从叙话,他又在门外偷听,匆忙溜走时,那股特殊的香气再次被我闻到。此人必是彻底头脑发昏,不可救药了。”

“你我都被他骗了,他并未料到我等会在旋梯下遇见天师,以为你定是在书斋内。他根本不是想要见你,更不必说当面认罪了。他明知自己走投无路,在被我捉拿问罪之前,一心想要登上高处,而那平台正是寻短见的绝佳地点。他假装意外身亡,为的是要保全自己的名誉与家产。至于他在这几桩罪行中究竟涉入多深,我们怕是永远也弄不清了。天师的意外出现,并不会彻底改变他寻死的念头。”

孙鸣抬手掠过两眼,看去颇为疲惫,低声说道:“淫邪之事!那蠢材定是沉溺于旁门左道,包括采阴补阳术。狄县令,说来老夫亦有责任!我不该总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不闻不问,本应稍稍留意周遭发生之事。玉镜亦有处置不当之处,他既有此疑虑,为何不立时前来告知与我?我根本没有想到竟会……”说着声音渐低下去。

这时陶干、宗黎走入。陶干肃然禀道:“回老爷,那人摔断了脖颈,定是立时气绝身亡。我派人叫来监院,他们已将尸首挪至大殿旁的侧厅中,以待日后正式入殓下葬。我对众人道是此乃一场意外事故。”又转向孙鸣说道:“监院想要和天师说几句话。”

“据晚生想来,真智曾做过卑污的勾当,唯恐被玉镜发现并告发出去。玉镜在写给宗节度的最后一封信中,曾提到疑心观内发生了淫邪之事,与前来受戒出家的女子有涉。若是此事被揭穿,真智自然会身败名裂。”

狄公站起身来,对孙鸣说道:“目前我们最好仍持意外身亡一说。或许天师会出于善意,与监院议论一番应采取哪些必要举措。据我想来,理应将此事立即报与京师里的本派长老知晓!”

“老天!”孙鸣出声叫道,“狄县令,你说的想必不错!不过真智为何要谋害玉镜?又为何执意要当着老夫的面坦承罪状呢?”

“明日一早,我们首先会派一名信使前去,还须问明长老对于继任者有何意愿。在尚未得到答复之前,将由监院暂理观内一应例行事务。”

孙鸣看去仍然困惑不解,无意开口为本教回护一二,只是在座中缓缓摇头。狄公接着又道:“那天午饭过后,真智在书斋中与玉镜一同饮茶,并在玉镜的茶杯中投下了大量毒物。当时此画已几近完成。整个一上午,玉镜一直伏案作画,先是灰猫,然后是背景与细部,到了为用午饭而暂且停笔时,只须再画出竹叶即可。玉镜喝下有毒的茶水后,真智便起身离去,并对守在门外的两名道士吩咐说住持将要开始作画,因此不可进去搅扰。药性很快发作,玉镜变得亢奋起来,开始默念经文,随后又自说自话。他无疑以为这是得了天启而开悟,丝毫没有想过会被人投毒。天师想必也记得,玉镜既未说过此乃他的最末一次宣道,也未说过宣道之后他便要离世而去,皆因心中全无此念,只想对众人讲述自己开悟后所领会的道法。一番长篇大论之后,玉镜靠坐在椅中,想要歇息片刻,不料就在那时溘然长逝——走得倒是欣悦欢喜。”

“明日一早,还请天师惠助晚生起草一份关于此事的呈文。这张灰猫图是重要的证物之一,如今先留在此处。”

“天师请听晚生解释。”狄公恭敬说罢,随即讲述了一番玉镜如何在给宗节度的信中提到曼陀罗,中了此毒后的症状又如何与玉镜临终前的举止相符,最后怯怯说道:“天师明鉴,晚生在此斗胆说一句,平日里翻阅道教经籍时,常常感到其中的措辞用语极其隐晦不明。因此可以想见,玉镜真人临终前所宣讲的道法,实则是他所记忆的各种经文混杂而成,必须经由京师长老评注后,方可言之成理。据晚生猜想,长老从玉镜的宣道中挑出一些神秘难解之语,并将其当作主旨,加以清晰明确的论述考辨,或是……”说到此处住口不语,焦虑不安地望了孙鸣一眼。

孙鸣点点头,对狄公着意打量一眼,说道:“狄县令,你最好回客房去歇息一阵!面色看去未免有些不佳!”

“老夫仍是不解狄县令用意何在!”孙鸣恼怒地说道,“这些与玉镜仙逝又有何关联?老夫当时也在场,敢说他走得十分安详,且又——”

“回天师,晚生还得去捉拿莫摩德!”狄公颓然答道,“我确信他便是真凶,甚至比真智罪行更重。我们将真智之死上报为自寻短见还是意外身亡,全要看莫摩德会如何认罪。既然真智已死,关于那三女究竟如何殒命,如今只剩下莫摩德一人能够道出真相了。”

狄公坐在对面的椅中,只觉得两腿由于疲累而瑟瑟发抖,伸手从怀里取出卷轴放在案上,开口说道:“适才晚生去了一趟地宫,在那里看见前任住持玉镜真人亲手所绘的几幅猫图,立时便注意到他将细节画得十分生动逼真。有一张画上,猫儿的瞳孔只是两道狭缝,定是绘于午时。我又记起天师曾带我看过玉镜真人的绝笔,画中猫儿的瞳孔却张得很开,足证绘于上午,而并非是真智口中一向所说的正午时分。”说罢展开画卷,指着猫眼给孙鸣过目。

“那人样貌如何?听你说是个戏子?观内上演神仙道化剧时,除了最后一出,老夫倒是从头至尾全都看过。”

“真智好生可怜!”孙鸣说着,在书案后方坐下,“狄县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摩德一直在台上演戏,曾扮过死者的亡魂,不过总是戴着木头面具,因此天师无法看到其本来面目。在最后一出戏中,他表演了一段剑器舞,晚生虽亲眼见过,但是他的脸上仍涂有油彩。我怀疑他如今又扮成道士混迹于观内。此人身材高大,肩宽背阔,看去总是神色阴郁。”

二人走入书斋,宗黎跟着陶干一路下去。

“道士们几乎个个如此,”孙鸣低声说道,“想来皆是饮食不当的缘故。不知狄县令打算如何捉住他?”

“你赶紧下楼去看看!”狄公对陶干命道,又对孙鸣说道,“从此处跌落,怕是难以侥幸生还。天师,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回天师话,晚生必须尽快想出一个法子来才行!”狄公淡淡一笑,略带懊悔地说道,“若是没有莫摩德的供词,我就不能彻底了结此案。”说罢躬身一揖,告辞离去。

狄公疾步奔上平台,高高举起灯笼。孙鸣面色惨白,一把抓住狄公的胳膊,哑声说道:“那可怜人想要去抓住栏杆,奈何栏杆缺了一段!”说罢松开手,揩揩面上的冷汗。

狄公与陶干、宗黎走到门口时,正遇上监院迎面过来,面色看去愈发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