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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十三章

地宫呈八角形,略显狭小局促,正中央建有一座木制镀金高台,上面供着一个人形,坐在一张雕花朱漆高椅上,全身装束十分正式,一袭硬挺的金锦长袍,窄窄的肩头披一条宽阔的红丝绶带,头上高耸着金光闪闪的黄冠,褐色的面颊凹陷下去,两眼好似皱缩的狭缝,看去十分古怪,似是正盯着众人看觑,颌下一副蓬乱的白须,其中一绺已经脱落。左手被肩上的绶带遮住,右手如同枯瘦的指爪一般,握着一根住持用的细长手杖。

“原来是蝙蝠!”狄公厌恶地说道,复又走进室内,将灯笼高高举过头顶。陶干、宗黎仍站在狄公身后,默默打量着眼前令人敬畏的景象。

狄公躬身一揖,陶干、宗黎也依样而行。

陶干再次打开挂锁,又除去铁链,狄公迈步走入,只听黑暗中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于是急忙退出,只见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事从头顶飞过。

狄公朝前走了一步,手提灯笼照向四壁。只见石墙被打磨得平整光滑,上面刻有大字经文,字迹美观并涂有金漆。后墙处摆着一只硕大的朱红皮箱,外挂一把铜锁。地上虽不见一件家什,却铺着厚厚的地毯,金棕色的毯面上织出蓝色太极图案,空气倒是颇为干爽。

狄公取过宗黎手中的灯笼,小心翼翼朝下走去。楼梯狭窄不平,下行三十级后,朝右一拐,又走了三十级,后面这一段台阶全是在石头上砍凿而成。狄公举灯一照,只见一扇坚固的铁门挡住去路,挂锁上还系着一条沉重的铁链,于是将全身紧贴在阴湿的墙面上,好为陶干腾出地方来。

三人环绕高台行走时,又有几只小蝙蝠围着灯笼上下飞旋,狄公抬手将它们驱走。

过了半日,方才听见“啪嗒”一声响,陶干打开铁锁,又推开沉重的门扇,一股霉气从黑暗的下方直冒上来。

“这些蝙蝠从何处而来?”宗黎悄声问道。

陶干开始动手撬锁,口中说道:“这锁定是好久不曾开启过,完全生锈了。”

狄公指着天花板上的两个小孔,说道:“那里便是通气孔。宗公子关于两个方丈的诗中全说错了。此处太过干燥,因此并无蛆虫,应为‘一人对蝙蝠’才是,不过放在诗里,只怕难以合韵哩!”

“这里应是西北塔楼的底层,”宗黎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扇门后有一道楼梯,直直下去便是地宫,正在内庭下方。”

“‘一人对猫宠’!”宗黎咕哝道。

阎罗殿尽头的门扇并未上锁。三人顺着一道陡峭的台阶下去,走入一间宽敞的四方形屋内。

“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玉镜画过许多猫图。陶干,你去把箱子打开!里面肯定有他的画卷和手迹,想必应是不会收在别处。”

狄公加快脚步,对陶干怒道:“我得叫真智将那些女像除去。凡此种种已足够令人厌憎,大可不必再添入裸女。在官府许可的朝圣之所,本不许有如此淫秽之物。”

陶干动手撬锁,狄公与宗黎从旁看视。只见箱内堆满了一卷卷纸张绢帛,陶干取出最上面的几卷,展开两幅递给狄公,说道:“老爷请看,这里还有别的灰猫图。”

三人紧贴右墙,快步疾行,一心想要远离这些触目惊心之物。此时狄公瞧见有个女子浑身赤裸,四肢伸开,背靠一块大石,一个青面獠牙的巨怪手持长矛,矛尖正对着她的前胸。那女子长发覆面,手足均被剁去,身上系着粗重的铁链,还草草涂了一层白石膏,然而处处纤毫毕现,真乃秽心污目。再往前去,那景象愈发不堪起来,只见两个恶鬼扮成古代武士的模样,披着血迹斑斑的盔甲,手持一柄战斧,正在肢解一对裸体男女,男子只剩下腰腿部分,女子脸面朝下躺在大砧板上,刚被砍去双臂。

狄公随意瞧了几眼,只见一张画上绘着灰猫在地上玩木球,另一张则是灰猫在草间扬起前爪欲扑蝴蝶。狄公忽然浑身一僵,静立半晌,定定注视着画卷,随即又放回箱内,急急说道:“关上箱子。我已找到了充足的证据!玉镜果真是被人害死的!”

右边墙上挂满了卷子,书写着道教典籍中关于作恶与受罚的经文,左边却立着一排真人大小的塑像,描摹有罪之人的魂灵堕入阴间后所受的种种折磨。或是面目狰狞的厉鬼将人锯成两段,那人尚在兀自挣扎,或是几个妖怪狞笑着将一男一女扔进盛满沸水的铁锅中。再往前去,又见牛头马面们在阎王爷座前拖拽着一群披头散发的男女,那阎君像虽是浮雕,颌下的一把长髯却是用真正的头发制成。所有塑像无一不是设色鲜明。宗黎手提灯笼,亮光中映出眼神邪恶的鬼怪面具,还有受刑者惊恐扭曲的脸容。

陶干、宗黎开口欲问,却见狄公喝道:“快点收拾好箱子,我们这就去捉拿凶手!”

陶干环顾四周,嗤笑一声,说道:“这些唬人的玩意儿全无用处!世人仍旧为非作歹,浑不在意到了阴曹地府会有何报应!他们向来就是如此。”

陶干迅速收好画卷并放回原处,关起箱盖,紧跟在狄公身后。狄公最后望了一眼玉镜凹陷的面颊,躬身再拜,走出门去。

“说得一点不错!”狄公语带讥刺。

三人顺阶而上时,狄公对宗黎问道:“住持的居处可是在观内第四道门后?”

“家父以前说过这阎罗十殿合该被废止才是,老爷。”宗黎说道。

“正是,老爷!若是我们回到西边塔楼,走那朝东的过道,便可直通向内庭门楼。”

“大功告成!”陶干得意说道,打开挂锁并放下门闩。狄公与宗黎走入殿内,陶干随即关上大门。宗黎高高举起灯笼,狄公朝前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长廊,十分阴湿寒冷,不由得裹紧衣袍,口中咕哝道:“看去也是叫人心中作恶!”

“你这就带我前去。陶干,你赶快顺着阎罗十殿转回,去三清大殿的侧厅内,取下墙上挂的灰猫图,然后叫醒一个道童,让他带你去住持的居处。”

“昨天有人进过这里,老爷,”宗黎说道,“只因有一座塑像被虫子蛀坏,非得送去修理不可。”

三人默默登上西北塔楼,陶干朝前径去,宗黎引着狄公向左一转,拐入一条黑暗的廊道中,透过窗上的遮板,复又闻得室外的风雨声。就在下面中庭内,似有什么陶土制成的东西摔碎在石板地上。

“我听说阎罗十殿已有好几个月不曾开启过,”狄公沉思道,“不过门闩上却不见一丝灰尘!”

“那是屋上的瓦片被风吹落坠地。”宗黎说道,“这场暴风雨已接近尾声,通常开始时会刮上一阵狂风,结束时也是一样。”

“比这更结实的我也见过哩!”陶干咕哝一句,从阔袖中取出一只皮囊,里面装有各样工具,上前摆弄起来,宗黎在一旁提着灯笼为他照亮。

二人走到一扇门前,停住脚步。此门看去十分厚实,并且还上着锁。

宗黎引路走上与仓房相反的方向,穿过长长的廊道,直奔西南塔楼而去,孙鸣的居处正在那里。三人行至通往孙鸣书斋门前的小过厅时,宗黎拉开右手边一扇窄门,沿阶而下,走到一处开阔地方,指着装饰富丽的高大双扇门,低声说道:“这就是阎罗十殿的正门。上面的大锁看去很是结实!”

“老爷,据我记得的简图所示,”宗黎说道,“这里应是住持卧房的后门。”

狄公迅速瞥了一眼通往仓房的过道,亦是空空如也。

狄公抬手猛敲数下,又将耳朵贴在平滑的门板上,似是听见有人从里面走来,于是再叩几下。只听钥匙一响,门扇“嘎吱”一声缓缓开启,灯光中浮现出一张憔悴的枯脸,面目扭曲,惊恐万状。

此时已是深夜,道观内十分寂静。三人先下楼到底层,随后又顺阶而上,一直走到三清殿上方装有槅栅的平台处,一路上不曾遇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