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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十二章

“我被打昏之前,曾闻到一股香气,刚才那人也留下了同样的气味。”狄公揪一揪长髯,又怒道,“我实在厌烦了这捉迷藏的把戏!我们必须抓紧行事,因为你我方才说的话,不定又被那歹人偷听了去。如今先去关莱房中,如果宗黎不在那里,我便径去叫醒孙天师,众人再一道查勘,非得搜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与罅隙不可,管它禁地与否!快随我来!”

“老爷如何知道定是同一人?”陶干急急问道。

二人走入戏班的梳妆室,发现只有关莱和宗黎在里面,桌上赫然摆着长长一排空酒壶。关莱已然睡去,躺在圈椅中鼾声大作,宗黎则蜷缩在桌旁,正用食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随手乱画,看见县令老爷进来,正想站起,却听狄公断喝道:“你就坐在原处!”

“我出门时只瞥了一眼,他便闪过拐角,等我奔去时,已是踪影全无。不过正是暗中袭击我的歹徒!”

狄公在宗黎旁边坐下,厉声说道:“你且听好!有人想要取我性命,此事或许与你说的前任住持之死有关。本县不想再继续兜圈子,现在就要听你说出有关此事的全部情形,快快讲来!”

“那人看去是何模样?”

宗黎抬手抹了一把脸面,眼见县令老爷带着手下意外造访,又耳闻这一番严词,倒是清醒了不少,此时郁郁望着狄公,清清喉咙,犹疑说道:“回老爷,此事颇多古怪,小生真不知道……”

陶干刚将绳子两头分别系在栏杆上,只见狄公转回,悻悻说道:“不中用!那边有一道窄窄的楼梯!”

“休要拐弯抹角!”狄公怒喝一句,又对陶干命道,“你去看看那些酒壶,若是这两个酒鬼尚未喝得精光,就给我倒一杯来,总可助我提一提神!”

陶干疾步朝楼梯跑去,从袖中抽出一卷上过蜡的黑线绳,悬在高出头一级台阶一尺之处,咧嘴暗笑,口中喃喃念道:“啊呀呀!那人要是跑到这里,怕是会跌得很惨哩!”

宗黎看着陶干斟满一杯酒,眼中流露出渴慕之色,又见他无意替自己也斟上,只得叹气说道:“老爷想必知道家父与那前任住持玉镜是知交密友,不但常来这朝云观内拜访,他二人还定期互通书信。玉镜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中,曾道是对时任监院的真智起了疑心,还隐约暗示有些违规逾矩之事,与前来受戒出家的女子有涉,并且……”

“你守住楼梯!”狄公对陶干喝道,随即朝拐角处奔去,那不知名姓的偷听者已经消失在那边。

“什么违规逾矩之事?”狄公厉声问道。

狄公打开房门,就在这时,只听一阵丝绸衣料的窸窣声,一个黑影正急急穿过廊道而去。

“回老爷,信中说得不甚明了,看去玉镜似是怀疑观内道士引诱那些女子一起修习某种秘术,类似采阴补阳的勾当,并显然认为真智也与之共谋。他还发现真智在花园的隐蔽处偷偷栽种曼陀罗,因此疑心真智要给某人下毒。”

狄公好奇地瞧了陶干一眼,只见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捏烛芯,蜡烛随即熄灭。这上了年纪的怪人为自己效命已近一年,虽说性情沉郁,他对他的好感却是与日俱增,不知他夜不成寐时,心中所思者究竟若何。

狄公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怒道:“这些事为何不报告官府?要是人人都知情不举,或是说话半吐半露,我等又如何能履行官府职责?”

“根本没事!”陶干淡淡一笑,“我一向睡得不多,晚上常常打一个盹而已,脑子里总在想这想那。”

“回老爷,家父行事一向十分谨慎,”宗黎歉然说道,“在未曾查实之前,绝不会将事情贸然捅到官府去。他二人以前在朝云观中会面时,玉镜从未提及过这些,再说他已年逾古稀,头脑也时有昏聩,家父自然会想到或许是无中生有。这种种说法皆是含糊不明,家父认为在未经证实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在未有确凿的证据时,甚至不想去找孙天师询问一二。可惜就在那时,家父不幸染疾,还没来得及料理此事便已亡故,不过在临终前嘱咐我务必要前来查明真相。”

“好,我们这就过去。”狄公起身说道,“我所受的风寒已然痊愈,虽不知是拜头上挨的那一棍所赐,还是因为昏厥之后睡了一半个时辰!如今头痛全消,身上也不再发热。此时你觉得怎样?”

宗黎叹息一声,接着叙道:“家父过世后,小生身为长子,整日忙于处置家中事务,竟至耗费数月,后来又出了一桩复杂的田产纠纷,官司足足打了几个月才算了结。是故一年之后,我方能来到这里着手调查,虽然住在此间已有半月,却是毫无进境。曾有三个女子在这里丧命,不过老爷一定听说过皆是死于自然原因,没有一点迹象暗示出她们曾被卷入淫邪的勾当之中。至于玉镜之死,我极想进入地宫,看一看老住持身后留下的文稿等物,奈何观内北边不许外人进入,因此仍是一筹莫展。最后,我决心吓唬真智一下,暗自希望他若是真有嫌疑,便会露出马脚来,或是仓促动手来对付我,因此拙作中有云‘长夜漫漫盘陀路’,内藏‘曼陀’二字,关于两个方丈的另一首诗,亦是为了敲山震虎。真智听罢果然十分恼怒,老爷想也留意到了。”

“我从关莱房中出来时,他们几个仍在开怀畅饮,说不定宗黎还在那里。客堂今晚给戏班付了钱,他们乐得玩个通宵达旦!”

“本县确实有所留意,”狄公淡淡说道,“不过我并不知道玉镜被害一事,因此即使看见,也是全然不解。”说罢思索片刻,又道,“在宴席中,真智对我简述过玉镜仙逝的经过。且把你所知道的情形通通讲来!”

“绝无可能!玉镜死时,曾有十来个人在场。我对真智明明说过我并不相信……”狄公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接着缓缓又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还说过即使涂成了金身,暴力致死的痕迹也能查得出来。不定有人听见了这话,误以为我想要验尸。”默然片刻,忽然一拍桌案,低声说道,“宗黎定会告诉我有关玉镜之死的所有情形!那惹人生厌的才子如今在何处?”

宗黎死死盯住狄公手中的酒杯,半日挪不开眼。

陶干点头赞同,半晌后又道:“老爷,我们还得留意另一种可能。老爷说过在宴席上曾问起前任住持死去一事。假如那老家伙果然死得有些蹊跷,与此事有涉之人从旁听到了老爷的问话,会不会拼命想要阻止老爷重新调查呢?”

“给他也倒上一杯!”狄公对陶干无奈说道,“油尽便会灯枯,看来非得添上一些不可。”

“正是因此,莫摩德才最有嫌疑。据我想来,朝云观里的任何人都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人人皆知谋害朝廷命官将会引起整个官场的注意,立时便会招来一大群查案官、缉捕与密探之类,为了追查凶犯,非得将观内翻个底朝天不可。不过莫摩德却是个外人,下手之后大可立即消失不见,根本不必在意道观及其道众后来会遭遇何事!”

宗黎感激地灌下一大口,接着叙道:“玉镜之死既被视为神迹,前后详情便被统统记录下来,以备日后收入朝云观志之中。大约一年前,就在八月十六日那天,玉镜独自一人在房中消磨了整整一上午,可能如平常一样阅读经籍,后来在斋堂内与真智、孙鸣和其他道众一起用过午饭,随后又回到自己房中,与真智一道饮了一盅茶,真智很快便出门离去,并对守在外面廊上的两名道士说玉镜打算午后绘一张猫图。”

“不过谋害县令之罪却是非同小可!”

“孙天师带我去看过那幅画,”狄公说道,“就挂在三清大殿一侧。”

“此话大有道理,陶干,”狄公沉思说道,“并且也与我心里隐约的想法暗合。我记起你说过在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不定就是因为莫摩德又穿起道袍并混入道众内。如果他在此处有个同伙,此事便可轻易办到。观内的道士看见他时,他总是戴着面具,或是面上涂着油彩。至于我们为何没能找到他,以及他的客房为何如我方才所见的那般空空如也,也可因此而得到解答。若是他果真偷听了我与真智的谈话,定会想要将我除去。”

“正是,老爷。玉镜一向非常爱猫,也喜欢为猫作画。真智吩咐过后转回大殿,两名当值的道士深知住持作画时不愿有人打扰,便一直候在门外,以备他有事召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二人听见玉镜低声念诵着最喜爱的经文,只因他平时作画渐入佳境时常会如此,倒也不以为意,后来声音愈来愈大,似是在与人争论,于是不免有些担忧,进去一看,只见玉镜端坐在椅中,面带喜色,画卷平铺在案上,几近完工。玉镜命二人去叫孙天师、真智、十方堂主并十二名年长高功来,说是有要紧话要讲。

陶干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丁小姐对老爷说过莫摩德十分熟悉朝云观,他会不会是个游方道士?这些人云游各地,遍访知名宫观,私下里也做些五花八门的不知什么勾当。由于他们不必像和尚一般剃成光头,因此很容易扮成俗世中人。莫摩德可能以前来过朝云观,也可能与那三个女子之死有涉。老爷看见的独臂女子,或许就是另一个受他虐害之人。如今他假扮成戏子,会不会是为了让那独臂女子闭嘴,或是为了敲诈这里的同伙呢?”

“待众人齐集后,玉镜面露笑容,道是已得上天明示,领悟大道,即刻便要飞升而去。他直直坐在椅中,猫儿卧在腿上,两眼目光灼灼,开始宣道讲经,用语隐晦而古怪,十分高深莫测,观内一名道士当即从旁记下了他的言语,后来这语录被付刻刊印,还附有京师里的本派长老所作的详注,阐释其中隐含的所有深义,并证实这确为道家玄机的绝妙总结。评注与原文一同广为流传,如今已是本地所有道观中的必读之文。(1)

狄公狼吞虎咽吃罢油糕,又喝了三杯热茶,张口打个哈欠,说道:“如今我只想去美美地睡上一觉!不过,有些疑问虽说已经解决,但仍有几件事十分紧迫,还包括一桩未遂谋害在内!”接着对陶干道出遭人暗算一事,又简述了与丁小姐和男扮女装的欧阳小姐的谈话,最后说道:“事到如今,白玫出家一事总算了结。明日一早,在我们动身上路之前,我自会去找白玫小姐和包太太谈一谈。如今须得查出究竟是谁暗害我,并且所为何来!”

“玉镜讲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忽然两眼一闭,朝椅背上一靠,呼吸时缓时促,随即便一瞑不视,就此升仙而去。

狄公咬了一大口,满意地说道:“好极好极!吃素的人自然不会这么说,不过猪油的味道实在很香!”

“所有在场看众皆是深受震动,以前尚无一人的修为高到如此地步,竟可将天界的玄机向世人徐徐道出。京师里的长老封玉镜为真人,尸身被涂上香膏,并供奉在地宫中,为此还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典仪,长达三天之久,有上千人前来观礼。”

陶干连忙去自己的行囊中翻找,寻出两块风干油糕来递上,犹疑说道:“实在没有别的,对不住老爷……”

“老爷明鉴,”宗黎最后沮丧地说道,“曾有十来个人目睹过此事,可证明玉镜是自然死亡,并且他也从未提过真智或其他什么人要暗害自己。小生如今也愈发认定,玉镜在写最后一封书信时确已头脑昏乱,毕竟已是年过七旬的老者,且又不时行止怪异。”

“给我倒杯热茶来!”狄公简短说道,“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说罢在小桌旁重重坐下。

狄公未予置评,捻着颊须沉默许久,室内十分寂静,只听见关莱发出微微的鼾声。狄公终于说道:“我们须得记住一事,即玉镜在信中提过真智打算用曼陀罗的种子给某人下毒。医书中曾有记载,有人中毒之后,会在昏迷与死亡之前异常兴奋。玉镜在最后几个时辰里的言行举止,或可以此来解释。也许他把这种兴奋当作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从而忘记了对真智的怀疑。唯一不利之处是玉镜在召集众人宣道之前,曾经安然无恙地画过半个多时辰的猫图。我们必须立时去查证一番,宗公子可否知道地宫如何走法?”

陶干果然独自一人蜷缩在火盆边,房内空寂寒凉,火盆里只盛着寥寥几块热炭,皆因他节约成性,从不肯浪费一丝一毫多余的财物。陶干一见狄公进来,阴郁的长脸上露出喜色,立时起身问道:“老爷出了何事?我四处都找遍了,却是——”

“回老爷,小生研究过家父以前绘制的一幅简图,虽然知道路径,奈何所有廊道的门扇全都上了锁!”

狄公站起身来,拍打几下膝头,出门径去陶干的客房。此时已过午夜,想必陶干已从那班伶人处兴尽而归了。

“本县的手下自有办法,”狄公起身说道,“关莱睡得正香,没了我等也是无妨,不如这就出门!”

狄公拉开抽斗,见里面空空荡荡,蒙着一层尘土,又跪下查看床底,亦是空无一物,只有一只小耗子匆匆溜过。

“到了那些隐秘之所,不定还会遇见莫摩德或是独臂女子哩!”陶干满怀期望地说罢,从角桌上提起灯笼,三人出门而去。关莱仍躺在座中安然熟睡,发出阵阵鼾声。

康益德刚一关上房门,狄公便直朝对面走去,见门未上锁,伸手推开一看,里面空无一人。竹桌上竖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即将燃尽,除了一张床与两把椅子之外别无他物,既不见包裹箱笼,木架上也未挂一件衣袍。如果不是点着蜡烛的话,实难想象有人住在屋内。

(1)在Dover英文版中,无“观内一名道士当即从旁记下了他的言语”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