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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十一章

男子套上一件宽大的外褂,从旁坐下,阴沉说道:“如今已经被你看破,你想要怎样?”

男子摘下假发,走到黑熊身边,将一条粗重的铁链扣在黑熊的项圈上,链子另一头系在窗钩上。只听铁锁“咔嗒”一声扣紧,狄公只觉得这声音简直无比动听,方才在竹椅上坐定。

“你可是包小姐的兄弟?”

“话是这么说,本县还是希望你能用链子将它拴起来!”狄公断然说道。

“正是。不过那姓包的妇人并不是家母,谢天谢地!你是如何知道的?”

“只管坐下!”男子不耐烦地说道,“我跟你说了不会有事!”

“你在台上演戏时,莫摩德拿剑冲你猛刺,本县分明看见白玫小姐吓得面无人色,但是后来黑熊上台,她就完全无动于衷,说明她对你和黑熊都是了如指掌。适才看到你的脸面时,本县也留意到你二人确有相像之处。”

狄公钻出橱柜,朝桌旁的椅子走去,两眼仍是紧盯着黑熊,面上犹有疑色。

男子点头说道:“无论如何,我只承认犯下了男扮女装的小罪过,并且确有正当的理由。”

“你可以出来了!”男子简短说道,“它不会碰你一下。”

“最好原原本本告诉本县,你到底是何人?”

那男子站在梳妆台边,目瞪口呆地望着狄公,这时冲黑熊喝令一句,黑熊便乖乖回到了窗边的墙角里,口中仍呜呜直叫,脖颈处毛发立起。

“小民姓康名益德,家父康武乃是京城中有名的米商。身为家中长子,我只有白玫这一个妹子。半年前,白玫恋上了一个年轻书生,但是家父认为二人并不般配,因此不同意这桩婚事。过不多久,那后生出门赴宴、大醉而归时,不慎从马上摔到地下,折断了脖颈,当场便没命了。我妹子听说后伤心欲绝,非说是因为家父拒婚,她那心上人才心情沮丧,因此父母应为他的酒醉丧命而负责。这话简直岂有此理,因为那后生一向就是个酒鬼,但是你又如何能跟一个痴情女子讲得通道理呢!白玫宣称要出家修行,家父家母千方百计地劝说她回心转意,结果却令她愈发固执起来,还威胁说如果不让她去,就要自寻短见,于是她便去了京城里的白鹤观学道。”

狄公推开柜门,清清喉咙说道:“我乃是汉源县令,方才误入此间。”眼见黑熊怒吼一声缓缓逼近,连忙又道:“让这畜生离我远一点!”

康益德抬手揩揩上唇,才想起髭须已被剃去,接着郁郁说道:“我去过几次白鹤观,试图与她理论,解释说那后生一向放荡不羁,家父拒婚正是明智之举,结果她听罢大怒,从此再也不肯见我。我最后一次去时,女观主道是白玫已经离开,并且不知去向。我塞给门房一些银子,这才得知一个号称包太太的寡妇与她结下了交情,随后带她离开白鹤观。家父家母听说后十分忧心,家父命我再去打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探听出包太太带着我妹子来到朝云观,她想在此处正式受戒出家。为了再次劝说她打消此念,我决意追到这里。若是我作平常打扮,她一定不肯相见,于是就乔装改扮成一个女伶。我体格清瘦,以前又跟人学过一点戏,便假扮成欧阳小姐去接近关莱,又许给他一大笔钱,道是想要加入戏班,趁着庆典时前来朝云观。关莱做事很守信用,还请老爷不要责怪他。

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虽说从这藏身之处狼狈钻出并自报家门,实在有失颜面,但是总要好过被一头可怕的野兽折磨至死!狄公正想开口,却见欧阳小姐解下腰带,又急急扯开衣裙,不禁尴尬万分,心想还是等她换上睡袍后再说为上,正要关门时,忽又停手不动,双目圆睁直盯着欧阳小姐。那两条裸臂虽然细瘦,却是肌肉劲健,上臂覆有一层黑黑的汗毛,左胳膊印着长长一道红色疤痕。只见她脱去长裙,上半身裸露出来,果然是一个青年男子。

“此计果然十分奏效。莫摩德舞剑时故意朝我刺戳,无意中倒是助了我一臂之力。白玫受到惊吓,忘记了对我的怨恨。下场之后,她从包太太身边溜走,偷偷跑到后台,对我道是如今正左右为难。包太太对她十分体贴,多少算是她的义母,由于一向虔诚,生平一大心愿便是眼看着我妹子正式出家。不过,白玫在道观里遇见了一位姓宗的青年公子,虽然对他知之甚少,这番相遇却使白玫有些犹豫起来,不过也绝不可令包太太失望,毕竟人家不辞辛苦带她前来,又在家人都与她作对时曾经百般安慰照拂。‘都与她作对’,老爷听听这话,真是她亲口所言哩!我对她说最好上楼去我的客房中,关于此事,我们再仔细商议一番。我教她脱去黑裙,只穿着贴身的白衣,如此一来,人们就会把她当成是我。她依言照办,将黑裙贴身夹在胳膊底下,然后出门而去。”

“接得好!”欧阳小姐赞道,黑熊报以一声低吼。

康益德搔搔头皮,懊悔地又道:“我正要跟她上楼,不巧在大厅里被那姓宗的蠢货绊住,总算脱身出来后,赶紧上楼回房,却不见白玫的人影。我去了包太太的客房,里面也是空无一人,随后我与关莱一道喝了几杯。方才我又去过包太太房中,想要碰碰运气,不定会有一人在那里,结果仍是漆黑一团,门也上了锁,我便打算明天再去。老爷明鉴,要说的就是这些。”

黑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地板再度随之震颤。狄公轻轻打开柜门,深吸一口清气,只见欧阳小姐点亮蜡烛,又走到梳妆台前,从抽斗中抓出一把果脯扔给黑熊。

狄公缓捋颊须,想起以前倒是听说过康武其人,确是京城里有名的商贾,于是说道:“康先生,你若是将此事交到官府手里,一定会好得多。”

狄公正决意再度冒险一试时,只听有人走入屋内,并厉声喝道:“莫非你又在追耗子了?还不赶快回墙角里去!”

“老爷这话,请恕小民不能苟同。白玫出家本是经过父母同意,包太太在京城的道众里又颇有人望。况且老爷也深知如今道士们在官场上颇有势力。家父虽然笃信儒家教义,但是身为商人,他也不敢公然与道众作对,否则将会对生意十分不利。”

狄公小心地将柜门推开一条窄缝,顿觉一丝清气飘入。与此同时,外面一阵骚动,黑熊开始摇晃橱柜,口中呜呜乱叫,再度抓挠起门板来。狄公迅速关门,两手紧紧握住把手,心中惊惧万分,这情形实在难以应付,过不多久,复又觉得气闷不已,胸肺也颇感不适,浑身汗出如浆。要是再次开门透气,黑熊会不会将爪子伸入,并强行拉开柜门呢?

“无论如何,从此时起,你将此事交给本县来办。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去找包太太与令妹,并且十分乐意劝她打消出家的念头,她对宗公子有意,这一点也颇为有利。虽说我并不会将自家女儿嫁给宗公子这般人物,不过他出身名门,假以时日,许是会有所改观。我认为女子的天职还是嫁为人妻、生儿育女,不赞成她们出家作尼姑或是女冠。如今你再说说,你是如何弄到这头吓人的畜生的?为何又要带着它一道前来?”

柜内虽然空无一物,地方却很狭小。狄公不得不半蹲在其中,脑后肿起的大包正压在柜顶上,颇觉疼痛,空气也变得愈发闷塞,很快便会令人感到窒息。

“回老爷,小民非常喜欢打猎。七年前,我在北方捉到了这头黑熊,那时它还是一只幼兽,从此就跟随着我。我教过它跳舞,或是玩其他把戏,当真十分得趣。它非常喜欢我,简直拿我当成父亲一般!唯独有一次,它用爪子撕伤了我的左臂,不过只是误会而已,全是为了向我爱抚示好!伤口后来虽然愈合,但是留下了一点麻烦,每逢遇到这样的阴雨天,左臂就会略感僵硬。我带着黑熊一起加入关莱的戏班,一则是它只听我的话,家里其他人没法照料它,二则也有机会可以与它一起上台表演。”

这情形真是糟糕透顶。欧阳小姐可能不久便会回来,自己大可透过柜门冲她叫喊,但是此时此刻,却只能听天由命了。对于黑熊会有何举动,自己全不知晓,这畜生会不会立时猛撞柜门?门板看似足够厚实,不过黑熊万一全身扑上的话,轻易便可将橱柜完全挤垮。

狄公听罢点头。如今事事都合了榫。康益德在台上不用左臂,是因为旧伤作祟。自己与陶干在过道中遇见白玫时,她的胳膊底下夹着黑裙,所以左臂紧紧贴在身侧。她当时十分匆忙,是因为不想撞见包太太,后来转过拐角处,定是仍旧遭遇上了那妇人,于是打算推迟到明天再与兄长面议。狄公又道:“我对黑熊一无所知。若是你不曾回来,不知它会有何举动?会不会撞开橱柜冲我扑来?”

这时抓挠声暂止,黑熊在橱柜前躺倒,狄公只觉脚下的木板也跟着晃动起来。

“不不,不会!它们非常聪明,却不是非常大胆,以前没做过的事并不会贸然尝试,除非有人教授过它。正是因此,我才将它放在屋内且没有系上铁链。它绝不会试图把门打开,只会用鼻子嗅一嗅,在门板上不时抓挠几下,确定人还在里面,然后在地上蜷成一团,等你自行出来。它们有的是耐心。”

狄公这才记起丁小姐说的是右边第四扇门,方才却一时大意走到了左边,不禁暗骂自己太不小心,只可惜悔之晚矣。此处显然是欧阳小姐的客房,她本人出门而去,却把那骇人的野兽留在了屋里。

狄公听罢,不禁浑身一竦打个冷战,问道:“它们不会吃人吧?”

通往门口的出路已被堵死,狄公急忙绕着桌子一转,手忙脚乱地朝柜门方向摸去,摸到后便一脚踏入,立即关上门板。只听外面一声吼叫,似是近在咫尺,不但有爪子抓挠的声音,吼声也愈来愈高。

“比吃人还要糟糕哩!”康益德咧嘴一笑,“它们会把人推倒在地,然后滚来滚去,就像猫儿玩弄耗子一般与人戏耍,直折腾到断气为止。我曾见过一个猎人的残肢,被熊弄得七零八落,看去简直惨不忍睹!”

狄公转身一看,就在门边的地上,两只绿莹莹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随后缓缓抬起,仿佛有个庞然大物迈开沉重的步子,只觉脚下的地板也随之震颤起来。

“老天!”狄公叫道,“居然有这等好玩伴!”

狄公推开门扇,隐约看见一口高大的橱柜,柜门敞开,前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支蜡烛。狄公迈步进屋,反手掩起门扇,走到桌前,正在袖中摸索火镰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低吼。

康益德耸耸肩头,说道:“它从没给我惹过乱子,也很喜欢我妹子,只是对我更为俯首帖耳。不过它不喜欢生人,会变得很紧张,那样子十分滑稽。对于有些生人,它并不在意,只是瞧一瞧,然后自去墙角里蜷成一团,不加理会,老爷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不过我得说它现在脾气很坏,因为没有好好走动过。临到天亮前一两个时辰,我会带它去外面的天井里。每天只有那个时候,道观里才会完全安静下来。那天井正夹在此楼与旁边的房舍之间,周围没有门窗,巷道口有一扇结实的大门可以关起,听说以前用作监牢,专为拘禁违规逾矩的道士。它在天井里可以活动一二,不会危及到任何人的安全。”

狄公郁郁摇头,转过拐角,停在左边第四扇门前,抬手叩了几叩,里面果然不见动静,又轻推一下,发现并未上锁。趁此良机,正好搜查一番莫摩德的家当。

狄公点头说道:“还有一事,你在寻找包太太和令妹时,或许遇见过莫摩德?”

关于欧阳小姐,丁小姐所说的情形也令人担忧。她显然故意扮作包小姐的模样,为的是警告包小姐或包太太,不过到底所为何来呢?或许她对关莱所言不实,要说一个住在京城的富家小姐豢养着一头大黑熊,未免荒唐可笑。很可能欧阳小姐原本就是以走江湖卖艺为生,受了他人指使而加入关莱的戏班,但那藏身幕后者却是身份不明。凡此种种,都十分令人迷惑。

“没见过!”康益德怒道,“那厮总是纠缠丁小姐。我要不是非得男扮女装的话,早就狠狠教训他一顿了!虽说他比我高大壮实,但我学过拳脚,打他不在话下!如今我务必要让他离丁小姐远一点。那姑娘真是人物出众,且又身手矫健,骑马比许多男子骑得还好!如果她肯嫁给我,我定要带她一道出门打猎!家父家母总是催我娶妻,但那些小姐都是弱不禁风,性情又很娇纵,我对她们从无一丝好感。不过丁小姐很有主见,不知她是否会看得上我!”

莫摩德那厮身高力壮,足可暗中下此狠手。若是此人果真专门虐害女子,并且曾在自己与真智说话时贸然闯入过花厅的话,则其动机很可能是因为害怕县令追查观内私藏妇人的秽行,并顺藤摸瓜发现他虐害独臂女子。如此说来,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就不是幻象了!无论如何,必须去问问真智当时究竟是何人闯入花厅。

狄公起身说道:“只管去问她便是!你自会发现她很是心直口快。如今本县非走不可了,手下随从正在等我。”

狄公迅速打量一下左右,想来那歹人不敢守在原地再次暗算,但是也说他不定。四周一片沉寂,如同坟场一般,狄公沉思着朝前走去。

狄公努力对那黑熊友善地点点头,但是黑熊仍用一双冷酷的小眼直直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