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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十章

“欧阳小姐是不是也拒绝了他?”

“不不!他虽然脾气暴烈,却并非卑鄙下流之徒。老爷听我的没错,我对男子多少了解一二!”

丁小姐犹豫片刻,缓缓答道:“欧阳小姐只是刚刚加入戏班,并且……”说着语声渐低,一口喝干茶水,从桌上抄起一根筷子,将碟子抛到空中,又用筷尖灵巧地接住,嗖嗖转动起来。

“他在台上恐吓欧阳小姐的样子,令我很不喜欢。你看莫摩德会不会以虐害女子为乐?”

“你把那玩意儿放下!”狄公恼怒地说道,“看得我又要头晕了!”眼见丁小姐熟练地接住碟子并放回桌上,又道:“本县问你,怎么还不回话!欧阳小姐是不是拒绝过莫摩德?”

“他起初有意接近过我,不过不是因为当真对我有意,而是他自认为是个男人,理应有些担当,这一点我立时便能觉察出来。不过被我回绝后,他十分不快,觉得伤了愚蠢的自尊,从此以后态度相当不善,让我觉得颇为可惜,因为他很擅长舞剑,我倒是很乐意与他同台演戏。”

“老爷不必冲我叫唤!”丁小姐冷冷应道,“我正要说到此事。欧阳小姐对我过于亲热,我并不想搅进那种事里去,因此有点躲着她。但是莫摩德以为我们有什么私情,正是因此,他对欧阳小姐又妒又恨。”

狄公点头说道:“你说关莱从未纠缠过你,那么莫摩德呢?”

“明白了。莫摩德加入戏班有多久?”

丁小姐耸耸肩头,为狄公又斟满一杯茶,答道:“我一向性情倔强,又很有主意。我爹在京城里开着一爿小药铺,家中还有五个女儿,实在太不走运!他欠了一个大药铺掌柜的钱,想把我这长女卖给债主作小妾。那老头子令人讨厌,我要是不愿跟他,就得被卖到窑子里去,也是一样不尽如人意。我向来爱跑爱跳,身体健壮,于是等我爹点头同意后,我就加入了关师父的戏班,由关师父预付给我爹一笔钱。我很快学会了演戏,还有走绳索和转碟。一年之后,关师父不但捞回了本钱,还额外赚了不少。他这人非常正派,从不对我动手动脚,也从不逼着我去讨好什么贵客,于是我就一直留在这里。”说罢皱一皱鼻翼,接着又道:“人们总说男伶都是骗子,女伶都是婊子,还请老爷相信关师父为人十分诚实厚道。我虽不敢说自己守身如玉,却从不卖身,以后也绝不会。”

“大约一年左右。我看他并不像真正唱戏的,而是浪迹江湖的游民,没个正经营生。莫摩德也不是他的真名,我曾经看见他的外褂上有一个‘刘’字,但是他说那衣服是从当铺里买来的。还有,他以前定是来过朝云观。”

狄公呷了一口茶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丁小姐。这女子看去爽朗和悦,虽不算十分标致,却也颇有几分动人之处,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身穿一袭玄绸长裙,腰系一条宽宽的大红丝绦,愈发显得身段纤巧玲珑,行动间轻灵敏捷,一看便知行走江湖多年。狄公等她将绷带重又裹在自己头上,再套好帽子,方才说道:“你且坐下,我一边休息,一边与你说几句话。像你这么一个美貌干练的姑娘,为何要四处卖艺为生?本县并不是觉得卖艺十分下贱,只是心想以你的才貌,理应过上更为舒适安稳的日子。”

“你如何知道?”狄公急急问道。

狄公在松散摇晃的桌旁坐定后,丁小姐从梳妆台上的黄铜水盆中取出绷带,说道:“我把这绷带再给老爷缠上,将会有助于消肿化瘀。”

“我们头一天到这里时,他就显得熟门熟路。我们都觉得这地方阴森古怪,尽量躲在房里不出去,他却总在外面四处游荡,一点不怕会走迷了路。”

“老爷不要着急!”丁小姐说道,“那一下打得够狠,我来扶你下床,坐到那边的座椅上去。”

“你对他最好提防些,”狄公肃然说道,“据我所知,他可能做过不法之事。还有欧阳小姐,也令我颇为怀疑。”

“我应该立刻上楼,去谢过几位夫人!”狄公咕哝一句,“正是她们非要给我裹上绷带。不过我先得查一查这桩恶行才是!”说罢意欲起身下床,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只得重又躺倒。

“老爷不会觉得欧阳小姐也做过不法之事吧?”丁小姐连忙问道。

“是那帽子底下的绷带救了老爷一命,那些歹人定是用什么利器重重地打了一下,老爷头上幸亏缠着包有橘皮的绷带,否则脑壳肯定会被敲碎。”

“这倒没有,不过本县对她也想多了解几分。”狄公说罢,看着丁小姐似有所待。

狄公惨然一笑,说道:“实在对不住!本县只是有些疑惑。多谢丁小姐,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的话,那歹人将我打倒后,定会当场取了我的性命。”

丁小姐迟疑片刻,说道:“我答应过关师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不过老爷既是县令,情形就不同了,我也不想让老爷怀疑欧阳小姐真与什么不法之事有关。她并非真是女伶,用的也不是真名实姓。我不清楚她到底是谁,只知道从京城而来,家里很是阔绰。为了能跟着戏班一起来朝云观帮忙助兴,她许给关师父一大笔钱,还说来这里只为警告一个人,因此想上台与黑熊合演一出,并且要自行上妆。关师父觉得其中倒也没甚古怪,而且一里一外的还能赚上两笔,就点头答应了。我们进入朝云观后,凡是与道士们打交道的事,她从来不去,只有关师父、师娘和我去教授众人在台上如何起舞动作,莫摩德也是一样不甚帮忙。”

“颇有一阵子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此时已将近午夜。”丁小姐说罢,又噘嘴怨道,“老爷拿我审了半天,到底是良民还是歹人呢?”

“你看莫摩德以前可否认识欧阳小姐?”狄公又追问道。

丁小姐依命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递上。狄公接过嗅了一嗅,锦囊发出甜甜的香气,与自己遭人暗算之前闻到的那股腻香却是完全不同,又问道:“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这个我可不知。他二人在一起时,几乎总要吵嘴。今天晚上,众人见欧阳小姐扮作包小姐的模样,过后关师父问起此事,她只说自己心里有数。老爷意外造访,吓了关师父一大跳,还以为欧阳小姐做过什么不法之事,因此老爷专门跑来查问。我就知道这些,还请老爷不要告诉关师父或其他人是我说出去的。”

“给我瞧瞧你的香袋!”

狄公点点头,心想这故事好不离奇,令情势愈发复杂起来,不禁有些懊悔,刚从座中站起,忽觉肚内一阵翻搅,示意丁小姐先出去一下,旋即踉跄奔到屋角的便盆旁,大口呕吐起来。

“也没有!”

吐过之后,狄公在梳妆台上的水盆里洗了把脸,又梳理一下长髯,觉得清爽不少,又喝过一杯茶,方才开门叫丁小姐进来。此时狄公自觉已可行走如常,头痛也消失殆尽,便微微一笑说道:“本县这就走了,多谢小姐及时相救。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只管开口,我断不会忘记此番大恩大德!”

“可曾听见过脚步声?”

丁小姐点点头,低眉垂目抚弄着大红丝绦的末梢,忽又抬头说道:“我有一事,想跟老爷讨个主意,是关于……关于一件私事,实在有点难以启齿,不过老爷既是县令,想必听说过种种匪夷所思之事,早已见怪不怪了。说老实话,我虽也经历过几桩情事,却不像别人那样觉得有多少乐趣,但我不得不说自己非常喜欢欧阳小姐,胜过以前遇见的任何男子。我总对自己说这实在太荒唐,以后也自会平息下去。我虽有意躲开她,但也疑心自己是不是天生不宜嫁人,如果有谁娶我为妻,我也不想令他过得不快活。老爷以为我该怎么办才好?”

“根本没有人!”

狄公抬手挠挠头皮,忽觉一阵疼痛,赶紧放下手缓捋髭须,开口说道:“眼下本县也无能为力。小姐以前遇见过的男子,可能你并不真正中意,也可能他们并不真正中意你。无论如何,那些短暂的露水情缘,都绝难与婚后的家庭生活相提并论。朝夕相处能促使二人相互理解更多,这才是幸福美满的基石。欧阳小姐颇有几分神秘,再加上她那些刻意取悦你的举动,让你感到格外魅惑。如此说来,你最好还是与她保持距离,直到你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和她的企图为止。若是你对自己和她尚无完全的把握,就不要贸然行事,因为那样会伤害你的自尊,扭曲你的感情。作为一县之令,我只能再说一句:鉴于你二人都已成年,并且可以替自己做主,你们爱悦何人与我并无干系,只有牵涉到子女或家眷时,律法才会介入其中。让人人都随着自己的心愿去安排各自私事,只要不伤害到他人或是合法的亲属关系即可——我们的社会与律法,正是由此种精神所支配统领的。”

狄公皱起眉头,厉声问道:“你在过道里可曾看见了什么人?”

“宗黎那厮总是对我和欧阳小姐说三道四!”丁小姐不悦地说道。

丁小姐在床边坐下,徐徐说道:“我听见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开门一看,却见老爷躺在地下,头枕着门柱,已是不省人事。我心想这意思大概是想要见我一面,于是就把老爷拖进屋里,又挪到床上。幸亏我有些力气,不过老爷的分量可真是不轻哩。然后我又将冷水敷在两边太阳穴上,直等到老爷醒来。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不必在意宗公子,他只是个轻佻放浪的小后生而已。他还有一套说法,认为包小姐是被迫出家的。”

“有人从背后将我打倒在地,”狄公看着丁小姐,恼怒说道,“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说八道!我曾与包小姐私下谈过几次,她就住在这层楼里。她一心想要出家修道,听去似是有过一场不幸的恋情,因此想要断绝尘缘。”

丁小姐端着一只茶杯,俯身过来,伸出左臂助狄公坐起。狄公忽觉一阵晕眩,幸亏被丁小姐扶住,喝下几口热茶后,方觉舒服一些,这才渐渐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被人打倒时,正要去找那包太太。如今已是深夜,只好明早再去拜访。莫摩德是不是也住在这一层?”

“老爷喝上一口吧!”有人从旁轻声说道。

“正是。”丁小姐说罢,扳着手指数了一数,“老爷转过拐角后,右手边第四间就是他的客房。”

狄公瞧见头上挂着蓝丝帷幕,不禁大吃一惊,自己竟是和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抬手一摸,才发现帽子与绷带都不见了,脑后肿起一个大包,用指尖轻抚一下,面上一阵抽痛。

“多谢你了!”狄公说着朝门口走去,“不必为自己忧心忡忡!”

狄公醒转过来,第一个念头便是身受的风寒想必突然发作,只觉头痛欲裂,肚内也空空如也,这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觉睁开两眼。

丁小姐报以感激的一笑,狄公随即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