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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九章

“他可曾说过是谁要对他不利?”狄公又问道。

宗黎点点头,又举杯喝了一大口。

宗黎放下酒杯,责怪地摇头说道:“县令老爷,你不该诱使我犯下诬告他人之罪!我可是懂得国法的!”又凑近狄公,煞有介事地低声说道:“等我找到了证据再说不迟!”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莫非玉镜在信中说过他有性命之虞?”

狄公默默捋着颊须,心想宗黎虽然令人生厌,其父却是品格出众,在官场与学界都广受敬重,若是玉镜果真在临死前给宗节度写过此信的话,此事确实值得详查,于是问道:“真智有何说法?”

“这个小生并不否认!”宗黎泰然应道,“身在此处,这是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不过我得跟老爷说一句,玉镜给家父写信时可没喝醉,说的是他临死之前写的最后一封——不不,得道升仙之前!”

宗黎狡黠地一笑,两眼迷离地看着狄公,说道:“老爷且去问他好了!或许他不会对老爷扯谎!”

“公子喝醉了!”狄公不屑地说道。

狄公站起身来,心想这后生未免醉得太过。

宗黎朝真智那边迅速瞥了一眼,低声答道:“还没去过,不过我正有此意!据我想来,那老家伙是被人毒死的!正如他们现在打算毒死你我二人一样!还请老爷记住这话!”

狄公走回座中,真智恨恨说道:“宗公子看去又是喝得烂醉。他与其父实在是大相径庭!”

“宗公子可曾去过那里?”

“本县听说宗老先生曾是贵观的施主。”狄公说罢,喝了一口浓茶。上茶便意味着宴席将尽。

宗黎两眼朦朦,对着狄公注视良久,方才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确实如此。”真智说道,“老爷明鉴,宗家真是不同凡响!其祖父本是南方乡下的一个苦力,时常坐在乡塾的窗外,看见教书先生在板上写字,自己便在沙地上照画,就这样学会了书写。考过县试后,几个店铺掌柜凑了一笔钱,让他得以继续求学,后来在乡试中一举夺魁,被授予县令之职,娶了一个破落大家的小姐为妻,最终官至刺史。宗老先生是家中长子,科场一路连捷,并娶了一个富裕茶商的女儿,不但官至节度,且又理财有方,留下了一大笔家产。”

“如此甚好!”狄公淡淡说道,“还有一事,本县想去看看你说过的地宫,不过真智方才道是每年此时不能开启。”

“有才之人无论出身家世如何,皆可出人头地、升至高位,正是因此,我大唐才会长盛不衰。”狄公满意地说道,“如今说回玉镜真人,不知他是身患何疾而亡故的?”

宗黎有些费力地直坐起来,含糊说道:“老爷明鉴,小生的意图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

真智放下茶杯,缓缓说道:“玉镜真人并非因病而亡,却是羽化升仙的。他觉得在世上的功业已臻完满,因此自行离众而去,登临仙界时不仅四体康健,而且神志清明。我等有幸得见他最后升仙而去的情景,真是令人敬畏的奇迹。”

“不过她并没防住那姑娘不被你看了去,宗公子!”

“狄县令,那般景象真是过目难忘!”孙鸣也从旁附和道,“老夫当时也在场,玉镜真人坐在高椅上,对观内所有年长高功宣法,大约有一个时辰,然后双臂交叠,阖上两眼,安详而去。”

“可能正在楼上客房中用饭。也是明智之举,免得良家少女抛头露面,全被那些下流道士的一双双贼眼看了去。胖妇人这次倒是做得很聪明!”

狄公点点头,心想宗黎放荡不羁,显然是酒后胡言,或是转述些道听途说的谣言而已,于是说道:“如此奇事,很可能会引起其他教派的羡妒。如果缁衣佛徒们趁机散播些恶毒的谣言出来,也是可想而知之事。”

“本县自然不知。不过我可以去问她一问。如今她们在哪里?”

“贫道自然不会让此事传到他们耳朵里去!”真智说道。

宗黎打了一个饱嗝,说道:“对不住!他们正想用这腌臜的吃食来毒死我哩,肠胃全给弄坏了。老爷且听我说,那包太太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太太,因此白玫小姐也不是她的女儿,这才叫合情合理。”又对着狄公晃晃食指,诡秘地说道:“谁知那可怜的姑娘是不是被人逼迫出家的?”

“无论如何,”狄公又道,“若是心怀叵测之人竟因此诽谤中伤的话,只要做一回尸检,便可证明他们的说法并无根据。即使是涂过香膏的金身,仍然可以查出暴力痕迹来。”

“这个,”狄公敷衍说道,“时光荏苒,有人难免会变得面目全非。”

“但愿不致发生此事!”孙鸣欣然说道,“老夫该回房去了。”起身离座后,对狄公又道:“狄县令,我先带你去看看玉镜的那幅猫图!那可是大殿内的珍品!”

“包小姐?”宗黎含混说道,“老爷当真以为如此一个窈窕淑女,竟会是那俗不可耐的胖妇人的女儿?”

狄公暗暗叹了口气,谢过真智的盛情款待,跟随孙鸣出门而去。经过伶人的宴桌时,狄公对陶干迅速说道:“你就等在斋堂门口!我很快便会回来。”

桌上只剩下狄公与宗黎时,狄公说道:“本县没看见包太太与包小姐。”

孙鸣引着狄公穿过偏廊,走到三清殿的西厅。

狄公听罢连忙道谢,监院低声自谦了几句,随即起身告退,与那十方堂主自去预备晚课。

后墙处建有一座神坛,上面燃着四支蜡烛。孙鸣取下一支来照亮,只见墙上悬着一幅卷轴,中等大小,四周镶有锦边,画中有一只长毛灰猫,躺在乌木雕花桌案的一角,旁边一只木球,后面一只铜碗,碗里摆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还有几竿竹子。

这时监院、十方堂主与宗黎过来敬酒,狄公方才松了一口气,起身随那几人去旁边的桌上还礼,随后又在宗黎对面坐下。宗黎显然灌下去不少热酒,满脸通红,兴致甚高。监院对狄公道是两名杂役已经换过了车轴,马夫也将马匹刷洗干净并喂了草料,如此一来,县令老爷明天一早便可继续上路,若是老爷打算再多住几日,监院本人自然十分乐意。

“你看,那就是玉镜最喜爱的灰猫!”孙鸣低声说道,“他为那只猫作过的画不知有多少。你看是不是笔法上佳?”

孙鸣与真智开始有滋有味地喝一碗浓汤。狄公见褐色的汤面上漂着一些不明之物,拿起筷子怀疑地戳了一戳,实在没有勇气亲尝,又绞尽脑汁想要与真智攀谈一二,总算议论了几个有关道教内部派别的话题。不过真智似是很不自在,只简短答复了几句便草草作罢。

狄公心想只是平平而已,不过也明知此画因为与玉镜真人有关,才格外珍贵起来。西厅内寒凉沁骨,方才担心的事果然应验了。狄公彬彬有礼地应道:“画得实在出色!”

狄公虽然对玉镜的猫图毫无兴趣,并且心想大殿内定会十分寒凉,不过仍然低声道是乐意从命。

“这是他的绝笔,”孙鸣说道,“就在升仙的那天午后,在自己房中绘成。后来这只猫不肯进食,几天后随之死去。想想看,人们还常说猫儿不会和主人十分贴心哩!老夫劝你去看看大殿内的三清圣像,高逾十尺——是前朝一位著名工匠的大作。老夫这就走了,希望狄县令明早离观之前,你我还能再见一面!”

“这种虚怀若谷之风,真是令人钦敬!”孙鸣赞道,“不过,他画的最后一幅猫图还在!如今就挂在三清殿一侧。宴席过后,老夫自会带狄县令前去赏看!”

狄公将孙鸣恭送至大殿门口,然后径直返回斋堂。既然三清圣像已经伫立了二百年,想来总还牢靠,不至于立时便倒,等到日后重访此观时再看不迟。

“可惜没有。”真智答道,“依照他的吩咐,所有手迹全都一并埋进了地宫里。”

陶干已候在斋堂门口,看见狄公,上前低声禀报道:“老爷,莫摩德仍然不曾露面。关莱对我道是他一向自行其是,因此没人说得准他何时何地才会出现。关莱与其余几人在桌上喋喋不休,不过他们对此处知之甚少,也不甚关心。这顿饭吃得倒还不错,唯独在杂役那桌上起了一点小争执,负责斋堂的伙计非说餐具摆得不够,一个道士埋怨自己没有碗筷。”

“本县极想一观。”狄公客气地说道,“想来藏书室中应有不少玉镜真人的墨宝与画卷吧?”

“你居然说这顿饭吃得不错?”狄公悻悻说道,“我只喝了几杯酒,又饮了几杯茶,其他东西都让我倒足了胃口!”

听罢这一番详细解说,狄公只觉好不容易才调起的一点胃口算是被彻底打消,又举杯迅速喝了一盅。裹上绷带后,头疼倒是稍稍减轻,不过浑身上下仍然僵硬酸痛,还微微有些晕眩。眼见孙鸣在那边吃得起兴,狄公不禁生出几分艳羡之意。孙鸣吃罢米饭,接过道童递上的热手巾揩揩口唇,说道:“前任住持玉镜真人天赋甚佳,不但熟知所有高深的经文,而且写得一笔好字,还善画禽兽与花草。”

“我吃得十分称心,”陶干满意地说道,“且又不必花一文钱!”

真智放下饭碗,缓缓说道:“贫道十分乐意带老爷去三清殿,不过那地宫只在天气干爽时才会开启,实在不巧得很。若是现在打开,里面就会湿气过重,对金身不利。虽然肠子已被摘去,但是体内有些器官仍是容易腐坏。”

狄公微微一笑,心知陶干向来十分省俭。只听陶干又道:“关莱请我去他房中再喝几杯,不过我想先得四处找找那神出鬼没的莫摩德再说。”

狄公举杯一饮而尽,温米酒倒是滋味不错。盘中的素鱼正用一只枯眼盯着自己,眼神看去十分哀怨,实则却是一粒小小的风干梅子,不知为何竟让狄公想起了那位遍体香膏的前任住持来,便又说道:“宴席过后,本县想去参拜三清殿,还想去内庭下面的地宫中,为前任住持拜祷一番。”

“一点不错!”狄公说道,“我这就去拜访包太太母女。她们与欧阳小姐到底有何关系,着实令我不解。宗黎暗示说包小姐不是包太太的女儿,且又是被迫出家,自己并不情愿。不过那厮当时喝得大醉,还一口咬定前任住持玉镜被人谋害了性命。我问起真智与孙天师时,却证明全无可疑之处。你可知道包太太住在哪里?”

狄公只觉心灰意冷,自己对吃食虽不挑剔,但至少总想知道入口者究竟为何物,于是勉强尝了一小口豆腐鱼,差点噎在喉中,见真智面露期待之色,连忙赞道:“味道实在可口,贵观的厨师真是手艺不凡!”

“回老爷,在二楼,第二条廊道上的第五间。”

“我等一向严守戒律,”真智微微一笑,“自然禁绝所有的酒水——贫道杯中盛的乃是清茶,不过老爷杯中的却不是!在饮酒一事上,我们对贵客会破例招待,不过饭菜仍是素食。这鱼用豆腐做成,那个看起来像是烤鸡,用料实为面粉与麻油。”

“好。回头你我在关莱的房中碰面,我与包太太谈过后,便去那里会你。此时已听不到雨声,我们可以横穿庭院,直去东厢。”

真智将一条冷炸鱼送到狄公的盘内。狄公瞧了半日,心中狐疑不定,又见碗里盛着黏稠的米饭,其中还掺杂有葡萄干,看去也颇不诱人,实在提不起胃口,为了掩饰失望之情,开口说道:“本县还以为道观内从来不用鱼肉之类的荤腥哩。”

这时正巧有个小道士进来,浑身湿漉漉的,道是暴风雨虽已减弱,外面却仍在落雨。狄公与陶干只得绕路穿过大殿,那里正聚集着许多道士,又直走到东厢大厅前才分头各去。

真智举杯向两位贵客敬酒。观内道众围坐在前面的四张长桌上,一见住持如此举动,才纷纷开始举箸用饭。狄公见关莱夫妇与丁小姐、欧阳小姐皆在靠近大厅门口的一张桌旁,陶干也在那边,不过仍是不见莫摩德的人影。

狄公上了二楼,发觉空无一人,狭窄阴冷的过道中,零星点着几盏灯笼照亮,周围十分寂静,只听见自家衣袍的沙沙声。

监院上前相迎,两眼紧张地眨个不停,对二人说话时,拼命想着如何措辞才能同样恭敬有礼,随后又引路走向斋堂后面的首席。真智已经等候在桌旁,狄公请孙鸣坐在真智右首,孙鸣却一力辞谢,自称只是个致仕归隐的学人而已,而狄县令身为朝官,理应居于尊位,最后狄公只得从命,三人这才分别落座。监院、十方堂主与宗黎则坐在旁边一张稍小的宴桌上。

狄公正预备要数门扇时,忽然传来低语声,不觉站定倾听,这时身后似有丝绸的窸窣声,还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正想转头回望时,忽觉头上剧痛,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二人顺着旋梯降阶而下,一路十分阴冷。狄公走入位于底层的斋堂时,见里面摆着数个火盆,不觉心中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