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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 第八章

“风寒?老夫已经三十年没有受过风寒了!”孙鸣插言道,“不过你也知道,老夫平时一向严守戒律、滋养元气。”

狄公缓缓点头。对于此类神秘莫测之事,孙天师显然深思过不少,这种解释虽不能令自己十分信服,不过仍是一种可能,值得记在心里。狄公恭敬说道:“天师说得可能有理。晚生确实颇觉疲倦,且又在雨地里受了风寒。那种情形之下——”

“不知天师可否相信道家的修道升仙之说?”狄公问道,心中略感失望。

孙鸣靠坐在椅中,肃然说道:“狄县令,老夫并不敢说此事一定就不会发生。比如你走入一间空屋,便分明知道不久前有人刚刚来过,这种事不是常常发生么?你无法解释其中缘故,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这就说明在你之前的来客留下了一些属于他的东西,虽然他在屋内并未做什么特别之事,或许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而已。假设这人在屋内突然横死,那一瞬间的可怖情绪便很可能充塞其中,并且十分深重,以至于萦绕其间多年不散。一个感觉异常敏锐之人,或者由于疲倦而变得感觉异常敏锐之人碰巧进入屋内,就会心有所感。这种说法或可解释你看到的情景,不知狄县令可否同意呢?”

“当然不信!”孙鸣不屑地说道,“人人都会死去,只是有些东西多少会留在自己的后代身上。老天将人的寿数限定为几十年,企图通过人力来延长寿命,全是徒劳无益。虽然生年有限,但我们理应力求身心俱健,要想达到这一目的,就该选择一种更为自然的方式,而并非我们习以为常的方式,特别是要改善饮食。狄县令,你也要注意饮食才是!”

“实不相瞒,晚生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狄公略显尴尬,“晚生上楼去客房时,曾经在转瞬之间,看见了一百多年前兵士屠杀乱党时发生过的一幕。不知此类情形是否真会发生?”

“晚生乃是儒家弟子,不过十分赞成道家同样富有高深的智慧。”

“你只管讲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又在何时何地?”

“儒家终止之地,便是道家继续前行之处,”孙鸣议论道,“儒家阐述人在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里应该如何行为,道家则解释人与宇宙万物的关系——社会秩序只是其中的一面而已。”

狄公躬身一揖以表谢意,说道:“晚生为能得聆天师更多教诲,很快便会再来拜访贵观。”心想孙鸣虽然位高名重、见多识广,待人却十分和气,关于那独臂女子,至少应该试图弄清一处,于是稍稍迟疑后又道,“晚生刚到贵观时,曾见到一桩奇事,可否斗胆向天师请教一二?”

狄公此时虽无心深究玄学,不过心想在告辞之前,还得试图弄清两件事,稍停片刻后又道:“请问天师,是否真有莫测之物从外面侵入,并正在此间徘徊游荡?适才晚生随那道童一路前来时,感觉仿佛被人尾随,就在经过连接大殿与这塔楼的过道中。”

“老夫全都听说了!”孙鸣插言道,“狄县令的举措十分得当,因此阻止了一场大乱。”(1)

孙鸣仔细打量了狄公一眼,思忖半晌,忽然问道:“你喜欢鱼吗?”

“回天师,晚生确实多有疏忽!”狄公连忙说道,“只因汉源城内出了一些乱子,并且——”

“晚生喜欢。”狄公困惑地答道。

“对你是不幸,对老夫却是大幸!”孙鸣微微笑道,“老夫一向乐意与年轻干练的官员们交谈,狄县令真该早些来才是!况且此观正在你的治下。”

“这就对了!鱼会阻塞经络,使得血液流通不畅,并且使人紧张。正是因此,你才会耳闻目睹那些子虚乌有之物!我想你正需要一点大黄,这东西可用于清血。老夫收藏有很多医书,回头去查阅一下,明早记着提醒我,我还会写个详细的节食方略给你。”

“没有没有!晚生在京师逗留了半月,今日一早,乘着一辆篷车返回汉源城。原本指望在晚饭前便可归家,不料刚刚进入汉源县界,天气就愈变愈坏,上山之后,车轴又走断了,因此不得不来贵观借宿,明日一早便上路启程。听说这暴风雨不会持续太久。”

“多谢多谢。晚生着实不想打扰天师,不过还有一事不明,如能惠示,实在感激不尽。我曾听人说过有些道士打着修道的名义,暗地里纵欲行淫,还逼迫年轻女子参与其中。不知可是实情?”

狄公见墙上悬有不少条幅,内容皆是道教经文,便默默读了几则。这时孙鸣将整好的文书推到一旁,目光锐利地盯着狄公,开口问道:“狄县令方才说途中遭逢意外,但愿没有出什么事故吧?”

“自然全是无稽之谈!”孙鸣出声说道,“狄县令,我们出家人的饮食极有节制,又怎会去纵欲行淫呢?简直岂有此理!”说罢站起身来,“你我这就下楼去吧,宴席即将开始,住持真智已在等候。老夫须得提醒你一句,真智虽非学问深厚之人,却是心地仁善,并且将观内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

狄公一边啜饮着芳香的茉莉花茶,一边打量正在迅速整理文书的主人。孙鸣的身量与狄公一般高大,不过更为魁梧壮硕,粗粗的脖颈几乎半埋在宽阔厚实的双肩中。狄公听说他已年近花甲,不过面色看去十分红润,圆脸膛上不见一丝皱纹,留着短短一圈花白胡须,一头银发从宽阔的前额直朝后梳,紧贴在硕大的头颅上,想是由于身为道家隐士,因此未戴冠帽,髭须剪得短短,双眉十分浓密,整个人看去气度超逸、品格非凡。

“想来一定事多繁剧,”狄公亦起身说道,“贵观就像是一座小城!晚生想要四处走走,不过却听说这里并无一张全图,而且三清大殿后面的部分皆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狄县令,你我不如省去这些虚词套话如何!”孙鸣笑道,“你且在书案前坐下,待老夫先将这些文书整理好。”说罢重又坐回书案后的太师椅中。小道士沏了两杯茶送来,孙鸣说道:“多谢你这小童,你可以走了,老夫自己招待客人即可。”

“全是胡扯!只为唬住那些轻信之人!老夫也对真智说过不止一次,根据官府制订的宫观寺庙条例第二十八款,此观必须有一幅全图。不过,老夫可以给你一个线索,狄县令请看这边。”孙鸣说罢,走到一面墙边,指着壁上挂的一张条幅,“这是老夫自己绘制的简图,自然过于简略了。二百年前,初建者想要以此格局作为一个缩略的模型,来代表宇宙和人类。整个道观的外形是椭圆,象征太初,面朝南方,背靠山坡,共建有四层,东边是一道幽深的山峡,西边则是密林丛生。

狄公恭敬地敛袖长揖,开口说道:“晚生途经此地,不巧遭逢意外,万没料到竟是因祸得福,方可有幸拜会一位仰慕已久的卓越人物。”

“你瞧!我们先看三角形的前庭,周围是灶房和马厩,还有杂役与道童的住处,然后是二庭,两边各有一座四方形三层楼。西楼底层是斋堂,二层是藏书室,三层是监院、十方堂主与知客的住处。东楼底层是大厅与客堂,如今大厅里正在上演神仙道化剧。二层和三层是为外来之人预备的客房。狄县令及家眷想必就住在那里?”

四盏高高的银烛台将室内照得通明,宽大的书案上堆满了卷册纸张,一个高大男子正坐在案旁埋头翻看。小道士深深一揖,将名帖送到案上。那人扫了一眼,立时起身上前相迎,说话时语声深沉洪亮:“原来是本县的狄县令!欢迎大驾光临朝云观!”

“正是。”狄公答道,“我等住在三层的东北角处,有两间大屋,十分舒适。”

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进来。”

“如此甚好。我们接着再说。二庭后方是三清大殿——里面有几座上好的塑像,年代久远,颇可一观。三清殿后方是中庭,四角建有塔楼。西南塔楼便是老夫的住处,如今我们正在这里。中庭左边是阎罗殿——对于世俗信众难免要让步一二!——右边是道士们住的群房,过了后面这扇门,便是住持的居处。最后还有一片圆形的内庭。总体说来,这里依次是三角形、两个四方形、一个四方形与一个圆形,每一图形自有其神秘的含义,我们姑且搁下不提,要紧的是如今你已明白了大致方位。当然其中还有上百条过道、回廊与楼梯连接彼此,不过,只要你将这图记在心里,就不至于走错!”

狄公取出自己的大红名帖递上,小道士伸手接过,随即叩响门板。

“多谢天师!”狄公感激说道,“不知内庭里有何房舍?”

“这就是小道方才说过的旋梯了,直通西厢,三层楼下去后,便可走到斋堂前面。”

“只有一座小小的宝塔,里面放着祖师的骨灰坛。”

狄公走上平台,只见一扇高高的朱漆大门,有一段栏杆果然缺失不见,又顺着一个黑洞洞的楼梯口朝下一望,看去似是十分陡峭。

“那里可是无人居住?”

二人顺着左边的台阶上去,小道士说道:“老爷千万当心!孙天师住处门前的平台上,有一段栏杆被送去修补了,还请紧跟着小道行走!”

“自然没有!老夫曾亲自去参拜过,只有宝塔与环绕的围墙。不过既然被视为圣地,我就不好画进图里去,免得冒犯了住持,只用最上方的太极图来表示。这太极图象征着宇宙的运行,代表两仪的交相作用,是大自然的永恒节律,被我们称为‘道’。两仪可以是明与暗,阳与阴,男与女,或者日与月——任由你去选择!阳降到最低谷时,就变成了阴,阴达到最顶峰时,又自然转变为最初的阳。道家最高深的玄机,正是用这一简单的图符来表示的!”

“我还以为看看阎罗殿会很有威慑作用,令人不敢作奸犯科哩!”狄公议论道,心知每座大型道观中都会有此一处,描摹有罪之人在阎罗十殿中所受的骇人刑罚,或是在墙上细细绘图,或是做成泥塑木雕。

“这中间的两个圆点又有何寓意?”狄公听得兴起,竟至浑然忘我。

“回老爷,通往阎罗十殿,就在中庭左边、大殿后方。不过我等道童从来不许进去。”

“代表阴中含阳,阳中含阴。这一点也表现在所有的自然现象中,包括男女在内。每个男子的本性里都有一丝阴柔,而每个女子也会有一点阳刚之气。”

二人走到西厢的一个四方小过厅时,狄公站定片刻,想要弄清身在何处,指着右边的一扇窄门,问道:“那扇门通向哪里?”

“确实如此!”狄公沉思说道,“晚生记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横向分界的图符,不知可有特殊的含义?”

“回老爷话,并非如此!小道之所以走这里,只是为了免得出去淋雨。众人若是有事去西厢,多是从那旋梯上下,就在斋堂大门附近。”

“这个老夫却是闻所未闻,理应是竖向分界,就像此图中画的这样。且罢,我们不好让真智久等,他这人对于礼数十分看重!”二人出门时,孙鸣又道,“仔细留神脚下,这边的栏杆缺了一段。杂役们本应赶紧修理,结果非说忙着预备庆典而没有工夫,都是一群懒骨头!就在此处,老夫从不怕站在高处,自会抓住你的胳膊!”

狄公跟在小道士身后,忽然颇觉不安,仿佛有人正在背后窥视自己,不禁停住脚步,转头回望,只见一个黑影从远远的入口处掠过,似是一个身穿灰袍的男子。狄公复又举步朝前,口中问道:“观内道众是不是也常走这条廊道?”

(1)详见《湖滨案》。

二人一路行至大殿上方的平台处,狄公对这路线已是颇为熟悉。小道士朝右一拐,走的是与仓房相反的方向,长长的廊道十分笔直,只由一盏破旧的灯笼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