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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集 除夕案

狄公迅速转身,弯腰细看地板,只见一片凌乱的血红足印中,有一对尖尖的小鞋印一直通到门口,连忙问道:“她朝哪个方向去了?”

“莫非她会想让丈夫跟着不成?”刘裁缝冷笑一声,“独个儿才更好哩!”

“水门那边!”刘裁缝阴沉答道。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思忖半晌,又问道:“她丈夫跟她一起出去了?”

狄公裹紧身上的皮袍,对衙役命道:“将这厮带上二楼!”说罢朝门口走去,又对班头低声嘱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姓王的一回来,立即拿下!那当铺掌柜定是来这里取他的手巾,正撞上王家夫妻为此争吵,于是姓王的杀死了沈掌柜,其妻也跑出家门。”

“谁也没有!”刘裁缝咕哝道,“他们全都乐滋滋地看着李屠户如何杀猪!让谁去烤猪肉呢?自然是我了!他们只知道拼命喝我的酒,连炉子里的炭火都懒得去添!结果弄得屋里全是烟,我一打开窗子,正好看见那淫妇跑出门去!”

狄公出门后,踩着积雪走到邻街,登鞍上马,直朝水门方向疾驰而去。出了一条人命,已是一之为甚。

“没人离开过屋子?”狄公问道。

狄公行至通向谯楼的石阶前,跳下马来,急急奔上陡峭的台阶。落雪结冰之后,地面颇为湿滑。在谯楼顶层,果然有个女人立在雉堞的尽头,裹紧身上的衣袍,正低头俯瞰下面的护城河水。

“回老爷话,小民什么也没听见!”刘裁缝吓得直叫起来,“楼上那群混账全都喝醉了酒,又唱又叫一刻不停!我那蠢婆娘又打翻了碗,也是喝得太多,竟没法把东西擦洗干净。为了让她好好做活,我不得不摇晃了她半日工夫。”

狄公奔上前去,抓住那女人的手臂,肃然说道:“王太太不可如此!即使你自寻短见,也无法令死者复生!”

班头冲着刘裁缝的肋间踹了一脚,喝道:“还不快说!”

王氏退后几步,背靠雉堞,惊恐地看着狄公,吓得口唇半张,虽然面色憔悴,看去仍是端庄清秀。只见她迟疑地开口说道:“你定是官府里的人!如此说来,他们已然知晓我那可怜的丈夫杀了人!全都是我的过错!”说罢放声痛哭起来。

“嘴巴放干净些!仔细回话!”狄公怒道,“这天花板只用几块薄板钉成,他们夫妻争吵时,定会被你听见!”

“被杀的正是开当铺的沈掌柜?”狄公问道。

“一定是那女人的错!”刘裁缝含混不清地说道,“整日里四处游荡,却从不拿正眼看过如我这般的正经人!”说罢打了一个酒嗝,“她嫌我跟她家老王一样穷哩!满心盘算着当铺沈掌柜的银子,好一个下作娼妇!”

王氏凄然点头,又哭诉道:“我真是个傻瓜!我可以对天发誓,与那沈掌柜从没半点瓜葛,只是想稍稍戏弄我丈夫一下……”说到此处,抬手撩开额前的一绺湿发:“沈掌柜从我这里订了一套绣花手帕,想要过年时送给他家小妾。我没告诉丈夫这事,打算收到工钱后让他惊喜一下。今天晚上,我丈夫发现了尚未完工的最后一块手帕,就跑去灶房拿菜刀,叫嚷着要宰了我和沈掌柜。我跑出家门,想去邻街找我姐姐,她家却大门紧闭。等我再回家时,已不见了丈夫的人影,满地……都是血。”抬手捂住脸面,又抽泣说道:“沈掌柜……他定是前来取货时……被我丈夫给杀了。全都是我的过错,这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这时班头推着一个男子进来,身材瘦高,似是酩酊大醉,行走时脚步踉跄,一双精明的小眼朝狄公投去迷蒙的一瞥。班头揪住那人的衣领,按着他跪倒在地。狄公将两手笼在阔袖中,简短说道:“此处发生了一桩人命案,说说你的所见所闻!”

“切记你还有个儿子需要照料。”狄公说罢,牢牢抓住王氏的胳膊,拽着她一路下楼。

狄公见门旁果然立着一只四方形大箱,上面蒙有油布,不禁缓缓点头。

二人回到王家,狄公命班头带着王氏上楼去,待班头事毕后,又道:“我们全都在门旁靠墙站定,只需等着凶手回来。老王在此处杀了沈掌柜,然后出去藏尸,本打算回来清理血迹,不料其子带我们来到这里,就此露出了马脚。”过了半晌,又叹息说道:“我很为那孩子难过,好生惹人怜爱!”

“回老爷,壮得跟牛一般!”年长衙役答道,“小人常在附近看见他,从早到晚走街串巷,总背着一只很重的箱子。”

四人在大门左右分别立定,狄公站在大箱旁边。楼上有人正大声叫嚷。

“杀人定是出于一时激愤。”狄公简短说道,抬手一指掉在床边地上的一方丝帕,油灯闪烁不定的亮光正照在一个用金线绣成的“沈”字上,“小宝出去赊面条时,他爹发现了这方手巾,想必是他娘的相好留下的。他爹本已怒气冲冲,此事一出,更是火上浇油,于是提起菜刀杀了老婆。全是老一套的故事。”说罢耸耸肩头,又道,“他必是出去藏匿尸首了。那人是不是身强力壮?”

房门忽然开启,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众衙役跳上前去,那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已是锁链加身,又被强按着跪在地上。从他的衣袖中掉出一个油纸包,散落了一地面条。衙役飞起一脚,将纸包踢到墙角里。

狄公转回房中。那年轻衙役冷笑一声,说道:“老爷,这里可不会有盗贼光顾!小人听说过那姓王的小贩,穷得叮当响哩!”

楼上有人正在起舞,薄薄的天花板被踩得弯曲,不停嘎吱作响。

狄公点点头,伸出食指轻触刀上的血迹,发觉仍旧湿润,又迅速顾视左右。一片昏暗之中,只见后墙处摆着一张大床,上面悬有褪色的蓝布帘帐,左边靠墙处另有一张小床,未挂帷幔,显然是为小宝所设。墙面上光秃秃的,有几片草草刷过的痕迹。床榻边有一扇紧闭的小门,狄公走过去一看,却是通向一间小灶房,炉灰已经冰冷。

“别白白糟蹋吃食!”狄公怒喝道,“捡起来!”

年长的衙役指着那把菜刀,说道:“老爷,有人用那刀杀了人,手法好生利落!”

那衙役遭此训斥,连忙捡起面条放在桌上,口中咕哝道:“这已经没法下肚,从楼上落下不少灰尘,都给弄脏了。”

房内空旷冰冷,唯有一只破旧的木架上点着一盏油灯,烧得吱吱作响。地中央摆着一张粗糙的大木桌,桌上放着三只破陶碗,旁边还有一柄大菜刀,刀上沾有血迹,石板地上另有一大摊鲜血。

班头已盯着老王打量半日,此时大声叫道:“老爷,这歹人的右手上有血迹!”

狄公走入房中,两名衙役跟在后面。

老王双目圆睁,定定看着面前地上的鲜血,口唇翕动半日,却没能发出声音,这时抬头对狄公说道:“我老婆在哪里?她出了何事?”

“小宝,你告诉班头如何上楼。”狄公说罢,又对班头低声命道:“将这孩子托付给楼上的人家,再带那姓刘的下来回话。”

狄公坐在大箱上,将两手笼在阔袖中,冷冷说道:“此时此处,唯有本县才能发问!从实招来……”

“刘裁缝。”小宝说道,“今晚他家请了几个朋友来开宴席。”

“我老婆在哪里?”老王狂叫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班头扬起手中的鞭柄,冲他头上猛击一下。只见他摇摇脑袋,嗫嚅说道:“我老婆……还有儿子……”

“谁住在楼上?”狄公在门口驻足问道。

“快说!今晚这里出了何事?”狄公问道。

众人走入一条窄巷,两旁皆是摇摇晃晃的木头板房。小宝抬手指向一扇半开半掩的大门,窗纸后面透出昏暗的光亮,但是二楼却灯火通明,传出说笑声和唱曲声。

“今晚……”老王愣愣吐出半句,又迟疑起来,没了下文。

夜幕中森然浮现出孔庙的高大门楼。狄公甩镫下马,将小宝抱下地来,对班头说道:“我们就快到了,把马匹留在这里,最好不要惊动他人。”

班头上前踹了他一脚,吼道:“从实招来!”

狄公搂紧小宝,二人默默前行。

老王皱皱眉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终于开口说道:“今天晚上,我正往家走时,卖菜的小贩告诉我说开当铺的沈掌柜来过。我进门一看,家里没有吃的,连大年夜的面条都没有。我对老婆说我不要她了,让她只管去找那姓沈的,留在沈家便是,街坊邻里全都知道我出门时他来找过我老婆。我老婆却一言不发。过后我看见床上有块手巾,就奔去灶房找菜刀,想先杀了老婆,再去结果那姓沈的。等我提了菜刀出来,老婆已跑得不见了人影。我抓起那手巾,想要扔在姓沈的脸上,然后再给他一刀,不料手巾上还插着一根针,把我的手给划破了。”

“我不知道,老爷!”小宝郁郁说道,“爹回到家中,和娘大吵了一架。娘没预备好吃食,说家里连一根面条都没有了。后来……后来爹开始骂娘,大声说娘一下午都和开当铺的沈老头子在一起。娘开始哭起来,我就跑出门去,心想没准儿可以去菜店赊一包面条来,让爹转怒为喜。但是菜店里的人实在太多,我挤不进去,只好回家,谁知爹和娘全都不见了。满地是血,到处都是,我滑了一跤,还……”说罢哭出声来,瘦小的脊背不停抽动。

老王略停片刻,咬咬嘴唇,喉头吞咽一下,接着叙道:“我这才明白自己犯了傻。沈掌柜并没把手巾落在这里,他是跟我老婆订的针线活计,还没完工……我跑出去找老婆,先去她姐姐家,见那里没人,又跑到沈家当铺,想要当了我的外褂,好给老婆买一件像样的东西。不料沈掌柜说欠我一贯钱,原是跟我老婆订做二十幅手帕的工钱,今日午后去我家取货时,最后一幅还没完工,不过他家小妾拿到另外那些手帕,十分欢喜,再说又是除夕夜,怎么也应该付钱给我。我买了一包面条,又给老婆买了一朵头花,然后回来。”说罢两眼直盯着狄公,大声叫道:“告诉我,我老婆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人在哪里?”

“小宝,好个名字!你爹如今在何处?”

班头哈哈大笑,出声说道:“这歹人连扯谎也不会!只想拖延工夫哩!”说着举起鞭柄,冲狄公问道:“老爷,要不要小人打下他几颗牙齿来,好让他赶紧实话实说?”

“回老爷,我叫小宝。”小童颤声答道。

狄公摇一摇头,缓捋长髯,定定注视着老王那张憔悴的脸面,对班头命道:“搜搜他身上是不是真揣着头花!”

“这事好办!”狄公说罢,小心地策马行走在雪地中,班头与两名衙役默默跟随。一股冷风吹下房檐上的积雪,雪片打在脸上,犹如针扎一般。狄公抹抹两眼,又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班头探手伸入老王的前襟,果然摸出一朵纸做的红花来,呈给狄公看过,随后不屑地抛在地上,抬脚一碾。

“我爹姓王,是个小贩,”小童说着咽下泪水,“我家住在孔庙西边的第二条街上,离水门不远。”

狄公起身走到床边,捡起那幅手帕仔细看过,又走到桌旁站立半晌,低头打量油纸上弄污的面条,屋内只闻得老王沉重的喘息声。

狄公走到外面,立即抱起小童放在自己的鞍上,然后缓缓踩镫上去,坐在小童身后,想起不久前自己还能跳上马背,面上不禁抽动一下,近来风湿症发作,颇为恼人,忽觉老迈疲惫,在兰坊已消磨了足足四年……狄公努力自持一下,对那抽抽噎噎的小童欣然说道:“我们这就一起去找你娘!你爹是何人?家住哪里?”

楼上忽然一阵骚动,狄公抬头看看天花板,对班头命道:“将那二人带下来!”

街中有个瘦弱的小童蜷缩在墙下避风,月光正照在那张涕泪横流的小脸上。只听他哭叫道:“地上……地上到处都是!我滑了一跤,摔倒在上面……娘也不见了!”说罢盯着两只小手,想要在单薄的夹袄上揩擦干净。狄公看见他手上有红印,连忙转身对班头命道:“牵我的马来,再带两个人跟我出去!”

老王一见妻儿,惊讶地合不拢嘴,出声叫道:“老天有眼,你们都平安无事!”正想跳起来,众衙役用力按着他重又跪在地上。

“这个当然不会!”狄公冷冷说道,“不过究竟怎么回事?”说罢走到窗前,朝外打量。

王氏奔到老王身前,对面跪下,哭诉道:“饶过我这一遭吧!我真傻,只想戏弄你一下!我都干了什么,干了什么啊!如今你已是……他们会把你带走,然后再……”

班头口中咕哝几句,似是有个穷小子竟敢大晚上贸然跑来县衙搅扰,又厌烦地说道:“那小兔崽子想叫我帮忙去找他娘哩!拿我当使唤丫头不成!”

“你二人都起来!”狄公厉声喝道,又抬手断然示意一下,两名衙役这才放开老王的肩头。

“你在那里作甚!”狄公呵斥一声,待班头转身行礼,又道,“大年夜里,说话最好留神些!”

“将铁链解下!”狄公命道。班头目瞪口呆地依命行事时,狄公对老王说道:“今晚你一时妒火中烧,差点丢了老婆。多亏这孩子及时跑来县衙报官,才免得酿出惨事来。你也算是得个教训——对你们夫妻二人都一样。除夕本是除旧迎新之日,理应回首往昔,并在心中铭记天恩,万不可将那些天赐的好处视为理所当然,任意挥霍不知感激。你二人不但彼此有情,且又正当壮年,还生得一个好儿子,这已是莫大的福分了!不妨在今日许个愿,往后定会一力向善,是以不负天恩祖德!”又拍拍小宝的头,说道:“你且记着,本县命你给这孩子改名叫作大宝,不是小宝贝,而是大宝贝!”说罢对其他三人示意一下,出门而去。

地中央生着一堆柴火,四名衙役正蹲坐在旁,一见狄公进门,连忙跳起来整整头盔。班头站在窗前,伸头朝外,正在冲什么人破口大骂,只瞧见一副宽阔的后背。

“可是……老爷,那杀人案……”王氏吞吐说道。

狄公拽一拽家常皮帽,遮住两耳,端起蜡烛,经过漆黑无人的公廨,直朝三班房走去。

狄公在门旁止步,惨然一笑说道:“根本不曾出过什么杀人案。楼上的刘裁缝家杀猪,刘氏打翻了一碗猪血。她当时多喝了几杯,没能立时擦洗干净,猪血便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流下来,滴到这屋里的桌上和地上。再会了!”

狄公端起茶壶,自行斟出最后一杯茶水,却发觉水已冰凉,不禁十分沮丧,正欲拍手唤来一名衙吏,又想起自己已将一众衙员全都打发回家了,包括马荣乔泰陶干在内,如今只剩下看守正门的几个衙役。

王氏掩口惊叫了一声。老王冲她嘿嘿傻笑一下,弯腰捡起地上那红花,笨手笨脚地抚弄平整,走上前去,插在王氏的发间。小宝抬头看着爹娘,圆圆的小脸上绽出笑容。

后墙处摆着一张长榻,狄公走到榻前,叹息一声,动手叠起被褥。在兰坊任职将满四载,今晚便是这冗长一年的除夕,预备就在二堂中过夜。如今内宅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名家仆。两月之前,大夫人回乡探望年事已高的母亲,二夫人三夫人与子女也陪她一同前去,还有忠心耿耿的老随从洪亮,预备早春时再返回——当此寒冷凄清的冬夜,春日似是格外遥远。

班头将狄公的坐骑牵到门前,狄公跳上马背,忽觉四体轻捷,风湿症似已消失不见。

狄公收起最后一份公文,锁上抽斗,忽然浑身一竦,起身裹紧家常棉袍,穿过冰冷空荡的二堂,伸手推开窗户,朝黑漆漆的衙院中庭只看了一眼,便又赶紧关闭。外面虽已不再下雪,仍有一股冷风灌入,差点吹熄了案头的烛火。

此时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昭示午夜降临,集市中开始燃放爆竹。狄公正要催动马匹,又转头大声说道:“恭贺新禧!”不知门内的一家三口可否听见,然而已是无关紧要了。

此案仍发生在兰坊。依照惯例,县令在一地的任期为三年。但是直到674年年末,狄公担任兰坊县令已满四载,仍未见有消息从京师中传来。这沉闷的一年挨过之后,在除夕之夜发生了此案。以往断案时,狄公的设想常常最终被证明为实,然而读者将会发现在这一起特别的案件中,狄公犯下了两桩大错,虽与常规相悖,却是因错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