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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集 太子棺

“绝无此事!”潘百长出声叫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并非适合娶妻成家之人,目前尚且不宜。”

“莫非潘公子另有所爱?”

“尊夫人可是被盗贼所害?”

“老爷明鉴,家父原本就不该逼我成亲!”潘百长冲口说道,“我跟他说过……试着想跟他说个明白……但他总是忙碌得很,抽不出一点空闲……”说罢努力自持片刻,接着又道,“我自忖当日成家未免为时过早,想请家父推迟几年,好歹等我从这边陲之地调任至都市大埠再说,也好有时间来……来将一些事情理清头绪。”

潘百长郁郁摇头,面色变得惨白,“凶手乃是一个军中同伍,整日里寻花问柳,最是令人厌恶,张口闭口谈论的都是女人,简直没法跟他正经说上一句话。只要女人们略施手段,他必会心甘情愿乖乖上钩……”只见他恨恨地吐出最末一句,一仰脖灌下一杯茶水,又黯然说道,“后来又想勾引贱内,贱内执意不从,竟被他下手掐死。及到天亮,他就要被行刑问斩了。”说罢突然抬手捂住脸面。

“令尊只道是尊夫人正值青春,去年在此地不幸遇害,在此对公子诚表……”

狄公见潘百长痛苦不堪,从旁默默注视良久,方才温言说道:“不错,公子着实运气不佳。”说罢起身离座,换作一副公事口吻,“我非得再求见总兵不可,烦劳你带我进去。”(5)

“多谢狄县令一片好意!”潘百长略显慌乱,含糊说道,“请恕小校方才无礼,我并不晓得……且又心烦意乱,人人皆知前方战事不利……”说罢喝令一声,便有一名小卒送上茶来,“不知……不知家父可曾对狄县令说过那桩惨事?”

潘百长立时站起,引着狄公穿过一道长廊,沿途只见许多勤务兵来回奔走。潘百长说道:“我只能送老爷到前厅,唯有军阶最高的将官才能获准再往里去。”

“大约半年前,”狄公接着叙道,“在回兰坊的途中,本县曾路过苏州,有幸与令尊谋过一面,皆因闲暇时也甚爱读几本史书哩!及到告辞时,令尊说道:‘我那长子效命军中,正在大石口服役,恰与兰坊比邻。若是狄县令因故经过彼处,还望代我探视一二,小犬真是运气不佳。’昨日总兵大人召我来到此地,明早便要返回兰坊,故此不揣冒昧前来,只为践言,并无他意。”

“如此甚好。(6)”狄公说道。

潘百长在茶几对面坐下,面上显出基于礼节的惊异。

潘百长请狄公走入一间大厅,道是自己就等在外面,以便过后再恭送狄公出去。大厅内满是军中将领,狄公甫一踏入,众人骤然息声。一名把总走上前来,草草瞥了一眼狄公头上的官帽,冷冷说道:“这位县令有何贵干?”

“请坐,请坐!”狄公欣然说道,“常言道为人总得言而有信,迟做总比不做的好!”

“我有要事,须得求见总兵。”

狄公行至营门前求见,却是颇费周折。来人若不是军中将士,守卫都会面带狐疑上下打量半日,这次也不例外,最终总算放行。狄公走入一间狭小透风的前厅内,又有一个勤务兵进来,接过名帖去送给潘百长。过了许久,方才有一位青年军校走入厅内,穿着紧身锁子甲,腰系一条宽宽的剑带,愈发显得身形瘦削,头戴铁盔,相貌英俊清冷,光滑的面颊上只蓄有短短的髭须,僵硬地行过礼后便兀自傲立,静待狄公先行开口。虽说地方县令的官阶要远远高于军中百长,但是此人的态度分明暗示出一旦遇到战时,情势便大不相同。

“绝无可能!”把总断然回道,“总兵正在议事,我奉命在此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总兵的营部设在狩猎宫内。此宫规模宏大,乃是当今圣上专为太子所建。圣上一向十分钟爱这个长子,只可惜他不幸早逝。太子生时酷爱在西部边陲打猎,在一次外出狩猎途中身亡,并留下遗言说愿葬于大石口。墓室中安放着太子棺,后来太子妃去世,也合葬于此。

“一条人命正危在旦夕。”狄公肃然说道。

狄公一路穿过大街,见到处都是兵士,心想这情形看来颇为不妙。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即使能寻到那潘百长,并从其口中顺利打探出消息来,还得让总兵从旁见证始末方可,因为眼下唯有他才有权下令刀下留人。然而此时正是事关大唐安危的千钧一发之际,总兵必有诸多要务缠身,且又是出了名的性情火爆。狄公心中暗自决意,若是大唐已到了如此紧要关头,以至于父母官竟不能阻止一个无辜之人蒙冤屈死的话……

“你说一条人命?”把总冷笑一声,大声说道,“总兵正在思量的,可是二十万条人命的安危哩!我且送县令出去如何?”

狄公默默套上皮氅,出门而去。

狄公面上失色,到底还是徒劳无功。那把总虽则彬彬有礼,却不由分说一路送客出门,口中说道:“想必县令定能体谅……”

“见你的鬼去吧!”茉莉说罢,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背对狄公,不再理睬。

“县令慢走!”另一名把总从室内奔出,饶是寒气刺骨,面上却大汗淋漓,高声叫道,“不知你可认得一位姓狄的同僚?此人现在何处?”

“只管留下便是!”狄公镇定说道。

“在下便是狄某。”狄公答道。

茉莉低声咒骂一句,又高声怒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一路货色!我倒很高兴自己只是个为人正派的窑姐儿哩!大爷们挑三拣四惯了,不想跟我这少了一边胸脯的女人睡觉是么?要不要把钱还你?”

“老天有眼!让我足足找了一两个时辰!总兵正急等你去!”

狄公起身离座,口中喃喃说道:“我正有此意。”

把总拽住狄公的衣袖,一径穿过前厅,从后门走入一条幽暗的过道,两边墙面上悬有用于隔音的厚毛毡,又推开最尽头的一道重门,示意狄公入内。

“不错,就在大营旁边。既然你如此景仰潘家父子,何不赶紧去与那恶棍结交一二!”茉莉轻蔑地说道。

巨大的宫殿内一片静寂,只见一群将官正立在一张供桌旁,个个身披铠甲、辉煌耀眼,案上堆放着地图文书等物。众人缄口不言,默然凝望着一个反剪两手、来回踱步的彪形大汉。

“如此说来,一定是刺史潘维良了。”狄公立时说道,“倒真是大名鼎鼎,在史学上颇有造诣。我虽从未见过其人,却看过几本他的大作,写得十分出色。潘公子仍在此地?”

那人身穿一件平常的锁子甲,披着铁制旧肩甲,套一条骑兵的阔腿皮裤,高高的头盔上镶有一条昂首朝天的带角金龙,这正是总兵的标志。只见他拖着重步在地上来回行走,腰带上挂一柄阔刀,刀尖不时碰在雕花精美的汉白玉地砖上,发出锵锵之声。

“不知道。只记得姓潘的以前吹嘘过,说他爹是苏州城里的大人物。”

狄公屈膝跪下。把总走到总兵面前,直挺挺端立在地,朗声禀报了一番。

“你可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

“狄县令?”总兵高声说道,“如今已是用不着了,叫他回去!不不,还是稍等一下!在下令撤军之前,到底还有个把时辰。”随即对狄公叫道:“你还跪在那边作甚!过来过来!”

“让我想想,大约一年半的光景。想起来了,我头一次见到潘武二人时,武郎说过姓潘的刚刚被他爹召回家去成亲,女方是父母替他挑选的。”

狄公连忙立起,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随后站直。狄公本已身量颇高,不料这总兵竟然还要高出至少两寸。他将两手的拇指勾在剑带上,目光锐利的右眼直直盯着狄公,左眼处蒙着一条黑布——皆因在北地征战时,曾被敌方的一支利箭射中。

“那成婚有多久了?”

“听说狄县令很擅长破案解谜,可是如此?我这里正好就有一个!”总兵说罢,转头朝桌案那边喝道,“柳参将!茅参将!”

“没有。”

人群中立时闪出二人,披挂着将军的甲胄。狄公认得一身金甲、身形瘦削的那个是左军统领柳将军,另一个身材低矮,肩宽背阔,穿戴着金甲银盔,正是统管巡兵的茅将军,唯独不见右军统领桑将军。这三将再加上总兵,便是整个大军的最高统领,值此危难关头,圣上已将大唐帝国与天下百姓的命运悉数交与他们四人手中。(7)狄公躬身一揖,两位参将却只报以一脸冰霜。

“他们可有子女?”

总兵大步走过宫殿,抬脚踢开一扇门。四人默默穿过几道宽阔的回廊,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闻得铁靴踩在汉白玉地面上发出的空洞回响。前方一道宽阔的下行楼梯,尽头处有两名守卫,看见众人过来,连忙直身正立。总兵抬手示意一下,二卒缓缓推开沉重的双扇门。

“我哪里会知道!谁又没天天睡在他家床底下过夜!”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拱形墓室,墙面上不见一扇窗户,每隔一段便在高处筑有一个壁龛,龛内的银灯发出暗淡的光芒。地中央并排放置着两口硕大的棺柩,外面涂有朱漆,红色正是表示复生之意。两棺一般大小,皆是长三丈,宽一丈,高一丈五。

茉莉忽然抬手掩面,抽泣起来。狄公缓捋长髯,待她稍稍平静一二,方才问道(4):“那潘家夫妻可否和睦?”

总兵上前躬身一揖,身后三人也依样而行。总兵行礼过后,抬手一指棺柩,对狄公说道:“狄县令,谜题就在这里!今日午后,我正要下令发兵进攻时,桑参将前来求见,告发这位柳参将通敌叛国,说他已与突厥可汗通过消息,商定我军一旦发起进攻,他便会率领部下倒向突厥狗贼一边,事成之后,会得到江南半壁作为奖赏。证据何在?桑参将说是柳参将已将二百副全套甲胄与刀剑藏入这太子棺中,上面印有叛贼的记号。时候一到,其同伙便会打破此棺,穿戴上印有标记的盔甲,然后再杀尽所有留在这大营中的其他将领。”

“说来真是蠢事一桩!”茉莉说话时语声清冷,“审案之后,我对武郎气得要命。我已有了身孕,这卑鄙小人居然瞒着我去勾搭别人的老婆!于是一怒之下奔去大牢,对牢头谎称自己是武郎的妹子,这才得以进去。一见面,我就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痛骂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好色之徒,然后转头跑了出去,但是跑出一段后又觉得不对,思前想后半日,方才明白自己做了傻事,他对我原是一片真心。将近两月前,等孩子落地之后,我稍稍恢复元气,又去了军中大牢,想对他赔个不是,结果刚一进去便被人捉住,还捆上刑台抽了一顿鞭子。定是武郎告诉了牢头我如何蒙混过关一事——他自有道理,想想当日我冲他大叫大嚷时的那副模样!说来也是走运,我恰好认得负责行刑的兵士,那人总算手下留情,否则军营定得当场贴上一副棺材板不可。我的后背和肩膀被抽得一道一道,血流得如同杀猪一般,但我咬牙忍痛,不曾求饶。我爹以前常说,做人要像个庄稼汉一样硬挣,他是因为交不起地租,不得已才将我卖掉抵债的。紧接着有传言说突厥人就要打来,军营统领被召去京城,不久便打起仗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小武的案子便一直拖延未决,今早终于有了结果,天亮就要行刑。(3)

狄公猛吃一惊,迅速瞥了柳将军一眼。只见他直挺挺立在当地,两眼望向前方,脸色惨白,面上绷得紧紧。

狄公心想这真是妇人之见,倒不如换个话题,便转而问道:“你又为何会遭受鞭刑?被谁打的?”

“我对柳参将一向深信不疑,”总兵猛揪颌下的胡须,接着叙道,“但是桑参将也已征战多年,富有威望,万万不可贸然行事,非得查证一番不可。只是时间紧迫,我军的反攻大计已然拟定,由柳参将带领一万五千人先打头阵,冲入突厥军中打开一个缺口,然后我会亲率十五万大军跟上,将那起狗贼一路赶回自家草原上去。如今看来风向即将转变,若是拖延过久,我军就得顶风冒雪作战,冰雹迎面打在脸上,势必大为不利。

“因为他心里只有我,根本不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茉莉应声答道。

“我与茅参将的手下亲信已仔细查看过太子棺,足足花费了个把时辰,仍是没能找出一点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桑参将一口咬定他们割掉了一大块漆皮,凿出一个洞来,将盔甲等物藏入,过后又重新刷过朱漆,因为有精于此道的高手,故而做得天衣无缝。虽说可能确实如此,但是我非得找到确凿的证据不可。这可是当今圣上爱子的棺柩,我万万不能私自开启、略有亵渎——没有圣上的旨意,我连碰一下都不行——若是派人进京送信再带回批复的话,至少也得花六天工夫。不过,若是无法证实桑参将确属诬告,我又不能贸然下令开战。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仍无结果,我就得命令大军撤退。狄县令,如今全看你的手段了!”

茉莉住口不语。狄公轻捻颊须,半晌后方才说道:“如果情形属实,须得说把总判得有理,并且其推断与你口中所述的二人性情甚为相符。为何你认定武百长与潘太太并无私情?”

狄公绕着太子棺来回走了两匝,又匆匆查看一番太子妃棺,抬手指着地上的几根长杆,问道:“这些杆子有何用处?”

“我还偏就晓得,当日我悄悄跟人混了进去,全都看在眼里,不过吓得浑身冒汗,因为烟花粉头私入军营要是被人逮住,照规矩非得吃鞭子不可。只听那把总道是单单武郎犯下与同袍之妻通奸之罪,便依律当斩,又说武郎是否杀人无须细究,因为其手下已经查明潘某人在当天晚饭后将家仆打发走,刚一踏入军械库,便对巡兵道是听说近来常有盗贼在附近出没,要他们多多留意潘宅。据把总讲来,潘某人可能已经察觉自家老婆与武郎有私情,于是自行下手将其掐死,但他有权如此行事,而且依照军法,若是捉奸在床的话,还可同时杀死奸夫;或许因为他不敢招惹武郎,所以才设下此计加以构陷,总之实情非此即彼。武郎勾引同袍之妻为实,且此举有损军威,单此一项便理应问斩。”

“我曾命手下将棺材撬起,”茅将军冷冷说道,“为的是查看棺底是否被人动过手脚。凡是人力所及,都已试过了。”

“听去好生离奇。倒不知军中将领究竟是如何断案的?想来你一定不会晓得。”

狄公点点头,沉思说道:“我曾读过一篇描述这狩猎宫的文章,记得说是太子殿下的玉体安放在一口金棺中,金棺套在银棺里,外面又是一层铅棺,空隙处则放入生前的朝服与饰品等物,再用厚重的杉木制成外椁,并涂上一层朱漆。两年之后,太子妃殿下辞世,棺椁亦是采用同样的形制。由于太子妃殿下素喜乘船,在宫殿后方还专门开凿出一个大湖,湖上有几只大船,正是仿造太子妃与宫廷命妇们乘过的宫船而制成。实情可是如此?”

“老爷且听下文如何?武郎说当天晚上路过军械库时,潘某人上前打招呼,道是老婆下午觉得身上不适,托他去家中看看是否一切妥当。等武郎到了潘宅,只见前门大开,不见一个用人的踪影,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这才进到卧房中,发现了那女人的尸首。就在此时,潘某人正好也奔进门来,一见出了人命便大叫巡兵。”

“不错,”总兵怒道,“此事无人不知。狄县令不要站在那厢净讲废话,快说要紧事!”

“你这相好说起话来,未免不大聪明。”狄公淡淡说道。

“请问大人可否给我一百名掘子军?”

“武郎说姓潘的全是扯谎,并且对自己一向怀恨在心,定是为了嫁祸于人,亲手掐死了自家老婆。”

“要掘子军何用?不是跟你说过我等不能乱动这棺柩么?”

“那武百长又是如何说法?”狄公问道。

“回大人,恐怕突厥人对这太子棺也是尽知底里。一旦他们攻入此城,定会破棺洗劫。为了不使此物落入蛮人之手并惨遭荼毒,我想不如将其沉入湖底。”

茉莉举杯喝干茶水,将一绺散发从额前撩开,接着叙道:“日子就这么平安过去。谁知十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潘某人回到家中,发现老婆被人掐死,而武郎正站在床前呆呆发愣,于是便大声叫喊,召来一个路过的巡兵,控告武郎杀人害命。后来二人一同被带到军营的公堂上,姓潘的说是武郎时常骚扰他老婆,但是未能得手,还说曾屡次警告武郎最好检点一二、勿要纠缠不休,只因看在同伍的份上,才没去把总面前告发!又道是出事当天,武郎得知他晚间要在军械库中当值,于是趁机跑去潘家再次勾引他老婆,遭到回绝后,便一怒之下将人掐死。事情就是如此。”

总兵闻听此言,不觉目瞪口呆,大声吼道:“你这蠢货!难道竟不知中空的棺材不会沉到湖底?你……”

“好吧,”茉莉耸耸肩头,“此刻我心中悲苦,反正也没法入睡。事情原是这样,大约一年半以前,有两名军中百长时常结伴去我们院里,一个姓潘,一个姓武,二人同属一营,因此常在一起共事,但是根本合不来,人物也全是两样。姓潘的是个花花公子,生得一张俊脸,看去更像个文弱书生,没有一点男子气概,虽然谈吐斯文,却是个惹人生厌的家伙,姐妹们都不喜欢他。那姓武的却恰恰相反,性情粗豪,又有一副好身手,做事眼明手快,说话也很解趣,听说手下的兵士个个都肯为他赴汤蹈火,模样虽然算不得俊,但是我很中意他,他也只中意我一个人。每过一阵,他便会给我那院主付些银子,如此一来,我就不必接待当天的头一个客人。他还立誓说一旦升迁,就会替我赎身并娶我为妻,正是因此,我才索性与他有了孩子。若是平时怀了身孕,我们或是把胎儿打掉,或是生下以后卖给他人,但是这个孩子,我却一心要留下来。”

“当然不会,大人!”狄公迅速说道,“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挪动两棺便有理有据了。”

“不错,天明就要行刑的话,确实无法可想。”狄公说罢,思忖半晌,又道,“那你何不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好也可令我暂时放下自己的烦心事,不定还能帮你打发掉这几个时辰。”

总兵用一只独眼直直盯着狄公,忽然叫道:“老天有眼,狄县令,真叫你说着了!”转头对茅将军喝道:“给我找一百名掘子军来,再带上缆绳和滚木!即刻便去!”

“这次却是弄错了。”茉莉说罢,认命般地又道,“如今也无能为力,已经太迟了。”

茅将军领命奔出后,总兵又开始在室内踱步,口中喃喃自语。柳将军偷眼打量,只见狄公仍立于太子棺前,手笼袖中,默默凝神注视。

狄公手捋长髯(2),说道:“我以前常与军中巡兵打交道,他们执法时比我们地方官府更为严苛,不过行事迅速有力,裁断也颇为谨慎,应是不会弄错。”

茅将军很快返回,后面跟着拥入一群身材矮小的兵士,人人穿着褐色皮制衣裤,头戴同样的褐皮尖顶帽,帽沿上缀有长长的护颈与护耳,有的手持长杆,有的提着成卷的粗绳。这便是掘子军,最为精通挖地道、攀城墙、在水下封堵河道或港口等战时必备的技能。

“他是遭人陷害的,说他掐死了一个同伍的老婆,依照军法被判死罪。为了等候上头批复,他已在军营大牢中被关了一年左右,今天终于传来消息。(1)

待总兵下令后,十来个兵士迅速将墓室后方的大门推开,清冷的月光正照在汉白玉平台上。平台十分宽阔,三级石阶下去便是水面,湖上结有一层薄冰。

“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就被拉去砍头吧!”狄公怒道。

其他兵士围在太子棺四周,像一群蚂蚁一般团团忙碌,彼此只用手语传递口令,因此几乎略无声息。他们能在房屋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一条地道来,屋内之人却丝毫不会察觉,直到墙上或地上突然出现洞口时,才会如梦方醒。只见三十人用长杆撬起太子棺的一头,一队将滚木置于其下,另一队抛出粗绳套在外椁上。

“根本没有。”

总兵从旁打量半日,转身出门,行至室外的平台上,狄公与茅柳二将跟随在后。四人默默立在水边,遥望着冰封的湖面。

“他犯下何事?”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只见巨大的棺柩被缓缓推出大门,几十名兵士拽着粗绳一路牵引,其他人则在棺下不停更换滚木。太子棺穿过平台,浸入湖中,看去好似船体下水一般。大片的浮冰砰然碎裂,棺身上下摇晃一阵,终于静止不动,没入水中大约有一丈左右。一阵冷风从湖上吹过,狄公又开始猛咳,连忙拉起项巾掩住口鼻,抬手指向墓室内的太子妃棺,示意掘子军统领如法炮制。

“一个军中百长,姓武。”

不一时又传来隆隆声,太子妃棺也被移上平台、推入水中,正在太子棺一侧。总兵弯腰凝视两棺,细细比较吃水线的深浅,看去几乎毫无分别,太子妃棺似是只比太子棺略重一点。

狄公放下茶杯,出声叫道:“人头落地?真是大不幸事,他是什么人?”

总兵直起身来,猛拍一下柳将军的肩头,大声叫道:“我就知道你靠得住!柳参将还等什么,赶紧传令发兵!不出三个时辰,我便率大军跟上,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茉莉定定望着前方,眼中喷火,痛楚难抑,喃喃自语道:“只剩下三个时辰!”转头看着狄公,又道:“我的孩子?等到天一亮,孩子他爹就要人头落地了。”

柳将军严峻的面上缓缓绽出笑容,郑重行过礼后,转身大步离去。掘子军统领走上前来,对总兵恭敬说道:“启禀大人,我们这就给两棺缚上铁链和大石,然后……”

“不错。”狄公忧心说道,“如果大军还不赶紧发兵反攻,怕是突厥骑兵就要冲杀过来、踏平此地了,不过我军自会将其再度击退。你既然有此娇儿,何不收拾收拾打起包裹,明早母子二人赶去东边避一避?”

“方才我办了件错事,”总兵断然说道,“告诉他们,将两棺从水中拖出,再送回原处放好。”又对茅将军喝道:“你带上一百人,去西门外桑参将的大营中,以通敌叛国之罪将他拿下,然后锁链加身、押去京师长安,他的手下军兵由高参将负责接管。(8)”转头又对咳喘未定的狄公说道:“你想必也已晓得这其中缘故了!桑参将比柳参将年长,二人却官阶相同、平起平坐,因为咽不下这口气,这狗娘养的便与突厥可汗暗地里勾结,懂了没有?他设下这条诬告的奸计,只为阻止我军反攻。大军一旦撤退,定会遭到他与突厥人的夹击而腹背受敌。别在那里吭哧吭哧咳个没完,狄县令!听得我好不心烦。总算大事已了,我们走吧!”

门外传来踩踏在冰雪上的脚步声,却是几个更夫正敲打着木梆子。茉莉浑身瑟缩一下,手按喉头,喘息说道:“已到午夜了?”

议事厅中如今人声鼎沸。大幅地图铺展在地,军中谋士正在核对反攻大计中的一应细处。一名将军对总兵急急说道:“这几座山头后面再增兵五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随老爷高兴!”茉莉说罢,在狄公对面坐下,“我也要喝上一杯,喉咙实在干渴得很。”

总兵弯腰俯看地图,众人开始议论繁杂细琐的具体事宜。狄公朝墙角处的刻漏焦急地张望一下,见浮标显示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天亮,于是走上前去,胆怯说道:“恕我冒昧,不知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

“你这热茶极好,”狄公疲惫说道,“那一锭银子可买不来。”为了不至于惹恼她,连忙又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冒这染上肺疫的风险,不如再喝一杯,然后便转回客栈去。”

总兵站直起来,暴躁地说道:“呃?你有何事?”

狄公默默喝完茶水,只觉喉间舒适了许多,不过仍是一阵阵头痛,便又饮了一杯。茉莉将婴孩放回小床上,拉好布帘,然后走到桌前,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指着大床说道:“如今就来伺候老爷如何?我已歇息了半日,这茶水可抵不了老爷给的银子钱。”

“想请大人复核一桩案子,事关一名百长的性命。此人原本清白无辜,却被判了杀头之罪,天一亮便要行刑。”

“一言难尽!”茉莉说罢,将心思转到小儿身上。

总兵面皮紫涨,咆哮道:“在我大唐生死关头,你竟敢拿什么下三滥人物的小命来聒噪一个堂堂总兵!”

“为何你竟会身遭鞭刑?”狄公问道。

狄公紧盯着总兵那圆睁的独眼,镇定说道:“回大人,如果战事需要,赔上一千条性命也是应当。但是如果非是必需,即使一条人命也是人命关天。”

狄公瞧见茉莉肩上有几条长长的白色疤痕,还有一道宽阔的红印正好落在右乳上,几乎将其伤毁。茉莉抬头见狄公正望向自己,漠然说道:“他们并非有意如此,都怪我咎由自取,挨打时拼命扭来扭去、想要挣脱,不料一记鞭子抽来,鞭梢卷过肩头,正好落在了那里。”

总兵破口大骂几句,忽又住口不语,嘲讽地笑道:“狄县令,要是你有朝一日厌烦了案牍公文,不妨到这里来,我定会将你栽培成一员大将哩!你说复核一桩案子?岂有此理,我立时便要了结!你且发号施令吧!”

“两个月,”茉莉木然答道,“是个儿子。”

有一名把总方才听到总兵开口叱骂,便飞奔过来,想要看个究竟,狄公对此人说道:“有一姓潘的百长,此时在前厅门口等我,正是他诬告同伍杀人,还请你带他进来!”

狄公呷了一口热茶,其中带有微辛的药味,颇觉宜人,半晌后问道:“你那孩儿有多大了?”

“也叫他的上司同来!要快!”总兵从旁命道。

“家中乱成一团,还请老爷莫要见怪,”茉莉口中说着,将婴孩放在床上,“就在县令老爷召我前去侍宴之前,这里正有一个主顾上门。”只见她利落地解下长裙,全是一副娼家女子才有的毫不在意的做派,只套着阔腿裤坐在床上,背靠枕头,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抱起孩子放在左胸前喂乳,小婴儿心满意足地大口吸吮起来。

把总快步出门而去。此时从外面传来呜呜声,如哀叹一般低沉,调子愈来愈高,几乎穿透了厚厚的宫墙。这正是黄铜号角吹出的号令,意在召唤大军齐集出发。

一时茉莉出来,手中提着一只大茶壶,为狄公斟满一杯,说道:“老爷请用。这不是平常的茶水,据说可用于止咳。”说罢从帘后抱出婴孩,走到床边,腾出一只手来整整被褥枕头。

总兵挺直宽阔的双肩,咧嘴笑道:“狄县令你听,这音调听去最是入耳不过的!”说罢又去俯看地图。

一看之下,狄公不禁暗叫惭愧。原来靠墙摆放着一张木头小床,厚厚的棉被底下,露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一双聪慧明亮的大眼直盯着自己。狄公连忙拉好帘幕,重又坐回原处。

狄公两眼直盯着门口(9)。把总片刻即回,潘百长与一名上了年纪的军官跟在后面。狄公对总兵说道:“大人,二人带到。”

忽听一阵怪声。狄公回头看去,却是从靠墙方向传出,一幅褪了色的蓝布帘幕遮住了不知什么物事,不禁心中一警,该不会是设有圈套吧。虽说巡兵执法甚严,一旦捉住盗贼,便会在街角处施以鞭刑,直打得皮开肉绽,然而劫财伤人等勾当仍是屡屡发生。想到此处,狄公霍然立起,走上前去,一把扯开布帘。

总兵转过身来,两手的拇指仍勾在剑带上,对着来人怒目而视。那二人站得笔直,两眼定定凝望,要说有幸得与天下第一勇将近在咫尺、面面相觑,这还是生平头一遭。总兵冲那军官吼道:“报上这名百长的情形!”

茉莉拿过一支蜡烛,凑近火盆点燃,随后放在桌上,转身掀开墙上悬挂的布帘,走到后面不见了人影。狄公环顾四周,烛光摇曳之中,只见靠墙处立着一张硕大的床架,床帷拉开,隐约可见里面被褥凌乱,枕垫脏污。

“驭下有方,严于律己,与他人不甚相得,未曾上过沙场……”军官急急说道。

茉莉从狄公身上取下皮氅,安顿他坐在一把竹椅上,旁边摆着一张松散摇晃的茶几。狄公总算止住咳嗽,见这斗室虽然狭小幽暗,却甚是暖和,墙角的铜盆里堆满了炭火。茉莉见狄公一脸惊诧,冷笑一声说道:“如今身为窑姐儿,这倒是一大好处,能弄到不少军需木炭来烧,全是侍奉我军将士得来的酬劳!”

“你说的又是什么案子?(10)”总兵对狄公问道。

“老爷还是进屋去,好歹喝杯热茶。这样子实在不宜行走。”茉莉断然说罢,伸手推开房门,将咳喘未定的狄公拽入室内。

狄公冷冷说道:“潘百长,你不适合娶妻成家,只因你钟情的并非女子,而是那姓武的同袍,却又遭他鄙弃,于是你便掐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又诬告武百长杀人害命。”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交到茉莉手中,说道:“我得接着赶路,那家客栈……”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猛咳。

“这些可是实情?”总兵厉声喝问道。

茉莉引着狄公拐入一条窄巷,直朝一幢小屋走去。屋子背靠一座高大黑暗的货仓,门庭破败,左右两侧各植有一棵松树,枝干被冰雪压得低垂下去。

“是的,大人!”潘百长茫然应道,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运送伤亡兵卒的车队仍在街中缓缓行进,不时有兵士骑马经过,口中怨骂不休。为了让出道来,狄公与茉莉只得将身子紧紧贴在街边的墙面上。

“把他带出去,”总兵对把总命道,“判罚鞭刑处死,拣那细藤条慢慢地打。”

匡县令连连挽留说时辰尚早,不过显然心中亦知此举再好不过,于是一路送狄公下楼,又在厅堂中拱手道别。茉莉助狄公披上厚厚的皮氅,二人出门走到街中。外面一片严寒,肩舆雇轿早已不见踪影,只因所有轿夫皆被大军征去,专为搬运粮草辎重。

“还请大人开恩!”狄公急忙说道,“潘百长皆因父命难违才不得不娶妻成亲,奈何生来异于常人,且又难以应付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据我想来,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

“狄某已是承情之至,还有这茉莉姑娘,竟也颇可人意。不如我即刻便告辞离去,还请匡县令恕罪则个!”

总兵应声答道:“可以!”又对潘百长说道:“你能不能死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一时匡县令带着茶花转回,懊悔说道:“实在对不住狄县令,方才所言不虚,当真无米下炊了。”

“能的,大人!”潘百长再次应道。

茉莉闻听此言,朝狄公投去感激的一瞥。

“那就助他一臂之力!”总兵对那老军官喝道。

狄公见她两腿不住颤抖,显见得十分疲累,于是答道:“这个好说。只是我看过你的住处后,便得返回客栈去。”说着淡淡一笑,“因为我自己也颇觉不适。”

潘百长解下紫色项巾,递给自己的上司,然后拔出长剑,双膝跪在总兵面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握住剑尖,利刃深深没入手指,却似浑然不觉。老军官走到近前,展开手中的项巾。潘百长抬头仰望总兵铁塔一般的身影,大声叫道:“吾皇万岁!”只见他两手猛地朝上一举,切断了自己的喉咙,随即全身瘫软下去,老军官迅速拿项巾紧紧缠在其脖颈处,免得血流如注。

“回老爷,奴家觉得身上不大自在,若是老爷提前离席的话,还请携我一道出门。等稍事休息过后,一定好好服侍老爷。”

总兵点点头,对那军官说道:“这潘百长总算还死得像个军人样,务必也给他一个军人的葬仪!”又对狄公说道:“你去料理另外那人,将他从大牢里放出,并官复原职。”说罢重又俯身去看地图,对一名将军喝道:“再派五千人去这山谷的入口处!”

“你有何事?”狄公问道。

这时过来四名勤务兵,将潘百长的尸身抬出门去。狄公走到桌案前,抓起一支笔来,在一张唯有高级将官才用的官文用纸上迅速写下几行字。一名把总在上面盖过总兵大印,又副署上自家姓名。狄公匆匆瞥了一眼刻漏,转身奔出门去。还有两刻钟的工夫。

狄公抬头一瞧,只见这女子年方双十,生得颇有几分俊俏,然而面色灰黄,双颊凹陷,饶是浓妆艳抹也难以掩饰,两眼格外硕大,目光灼灼如有火烧。

狩猎宫与军营大牢虽然相距不远,狄公却花了半日工夫方才走到。街中挤满了全副武装的骑兵,六人并肩排成一行,手持令敌人胆寒的长戟,胯下战马已吃饱了草料,身上的盔甲在微红的晨光里熠熠生辉,这便是柳将军率领的先锋团,也是唐军中的精锐部队。这时又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召集总兵手下将士去各自营中会合。大举反攻即将开始。

这时茉莉对狄公轻声说道:“不知老爷可否帮忙行个方便?”

狄公手持盖有总兵大印的文书,立时见到了主管大牢的军官。只见一个身形健硕的青年后生被四名守卫押出,粗壮的脖颈露在外面,正为斩首之用。牢官大声念罢文书,命手下副官助那人披上铁甲,待他套好头盔后,又取出长剑亲手交还。狄公见这武百长虽不甚机灵,面相却开朗随和,便对他说道:“且随我来!”

“岂有此理!”匡县令怒喝一声,站起身来,对狄公说道,“在下暂且失陪,非得去亲自过问一下不可!”说罢下楼而去,茶花一路跟在后面。

武百长十分惊异,两眼直盯着狄公的乌纱帽,开口问道:“县令老爷怎会插手此事?”

“回老爷,伙计说是已经没了。”茶花答道。

狄公含糊应道:“复核此案时,本县碰巧就在总兵的大营中。人人都忙碌得很,于是就命我来办理此事。”

宾主默默用饭,二女不断从旁斟酒。吃完煮豆与腌菜后,匡县令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对茶花问道:“米饭在哪里?”

二人出门走到街中,武百长喃喃说道:“我在那该死的大牢中坐了将近一年,如今已是无处可去。”

“两千人倒是不足为患,”匡县令议论道,“那些可恶的突厥人在我大唐边境拥兵三十万之众,定要大战一场,我方在其猛攻之下溃不成军。总兵大人带领麾下二十万人驻扎在此,说是要大举反攻,却迟迟不见动静。”

“你只管跟我来!”狄公说道。

“我已对总兵禀明,只有两千回纥人驻扎在彼处。回纥可汗已出发去西域长期狩猎,他刚一动身,突厥特使便去请求回纥派兵助阵。那回纥可汗十分精明,他的爱子作为人质,如今正在长安城内。”

二人一路行走时,武百长侧耳聆听着鼓声,郁郁说道:“我军到底还是发兵进攻了?也好,我总还赶上了及时回营,至少可以死得堂堂正正。”

“她二人却是无妨。”匡县令会意说道。

“为何你一心想要寻死?”狄公问道。

“有不少回纥人在敝县的界河对岸扎下帐篷,总兵大人想知道他们是否会伙同突厥人与我大唐为敌。我已对他禀明……”说到此处,狄公蓦地住口收声,面带疑色瞧瞧两个女子,须知突厥人的奸细常是无处不在。

“为何寻死?因为我就是个蠢货,再不为别的!我从没碰过那潘百长的老婆一指头,却辜负了一个好女人。她曾到狱中探监,可惜竟被巡兵用鞭子活活打死了。”

匡县令郁郁点头,又问道:“总兵大人为何要召你前来?从兰坊到此地,须得走整整两日,况且路上又十分难行。”

狄公默然不语。二人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停在一幢背靠空仓房的小屋门前。

“明日一早,我便动身返回兰坊,”狄公接着说道,“那边还有许多公事待办,敝县也是存粮无多。”

“这是何处?”武百长吃惊地问道。

“这个自然,我已在一家大客栈里订了一间上房。”狄公口中答道,实则并非如此,不但只找到一间四面透风的阁楼歇宿,还得与其他三名官员同住,之所以不曾道出实情,只是不想令主人心中不安。再说匡县令本人的官宅也已被大军征用,如今举家迁入一幢破旧的小楼中暂居,即使想邀自己去官宅内过夜,也是有心无力。凡此种种,皆因眼下情势非比寻常,若是太平时节,县令可谓全权在握,自是一县之内最具权威之人,然而如今却由军队统摄所有事务。

“里面住着一个勇毅非凡的女子,还有她为你生下的儿子。”狄公简短答道,“此处便是你家,后会有期!”说罢转身迅速走开。

“狄县令算是走运了。”匡县令淡淡说道,“此地一旦有人发病,一两天内便会咯血,死者不计其数。”又焦急地说道,“但愿狄县令今夜的下榻之处还算舒适。”

狄公绕过街角,只觉一阵冷风扑面,连忙拉起项巾掩住口鼻,免得又要咳嗽。回到客栈后,但愿还有伙计从旁侍应,赶紧沏上一大杯热茶来。

狄公待咳喘平息,方才举杯一饮而尽,哑声说道:“只零星发作了一二起,情形倒还尚可,病情不重,就如我这般光景。”

(1)在荷文本中,此句为:“他已在军营大牢中被关了数月。”

狄公正想出言宽慰几句,忽然掩口一阵猛咳,竟至浑身震颤。匡县令担忧地瞥了狄公一眼,问道:“莫非那肺疫已传到了贵县不成?”

(2)在荷文本中,无此句。

“银罐盛铜板——眼下便是如此!”匡县令苦涩说道,“开战之前,敝县可谓是色色齐备,如今所有吃食都行将告罄。若是再无转机的话,恐怕只能忍饥挨饿了。”

(3)在荷文本中,此句为:“昨天我听说这案子终于被核准了。你我说些别的事如何?”

“狄县令请用!”匡县令拿起筷子朝桌上一指,银碗碟中只盛有少量腌菜、几片风干腊肉与煮豆而已。

(4)在荷文本中,这两句为“‘只要再给我一杯茶即可。’狄公说道。茉莉斟茶时,狄公又问道”。

狄公起身离座,搴帷开窗,只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朝外一望,只见惨淡的月光下,长长一列羸马牵引的车辆正在街中行进,车上满是伤兵,还有一具具白布包裹的尸体,于是迅速阖上窗户。

(5)在荷文本中,以上狄公与潘百长会面的内容颇为不同,试译如下:

匡县令侧耳倾听半日,凄然摇头说道:“非也,车子走得如此缓慢,应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才对。”

潘百长立时面色和缓,感激说道:“多谢狄县令一片好意。”说罢唤过一名小卒,命他立即送茶。二人很快谈笑风生起来,论及军情时,潘百长说道:“老爷在如此危急时候前来,实在不巧得很。但愿情势复归安宁时,老爷再来此地,小校很乐意带老爷去看几处名胜。此地有一座寺庙……”

“听去当是大军开拔,终将上阵发起反攻了。”狄公满意地说道。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冲着潘百长一眨眼,说道:“今晚我已去看过当地一大胜景,而且看得十分透彻!”随后倾身朝前,悄声说道:“漂亮女人,你自然明白!”

就在此时,从楼下的街中传来一阵隆隆声,似是镶有铁钉的车轮正在硬地上行走。

潘百长浑身一凛,狄公又信口说道:“我没能听清她的名字,她正忙于行事哩!被单如同白玉一般,那身段……”说着用两手在空中比划一下。

“大唐必胜!”狄公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潘百长面上变色,似是极力掩饰自己对此香艳情事的厌憎,低声说道:“小校很高兴老爷中意我们当地的歌妓……”

匡县令引着狄公行至桌前,又引见过二女,芳名分别叫作茶花和茉莉,身上皆是穿红着绿,衣料却殊非上品——依照常情,此时应有能歌善舞的名妓侍宴,这二女却显然只是平常的烟花粉头。不过狄公心知总兵那边也正在宴请一干军中将领,想必所有上等歌妓全被召至彼处去了。茉莉从旁为狄公斟酒,匡县令举杯祝道:“狄县令威名素著、人人景仰,今日贵客临门,幸何如之!来来,你我先干上一杯,预祝我大唐将士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如今我得求见总兵大人,带我前去如何?”

“能与匡县令会面晤谈,定会受益匪浅,狄某于愿足矣!”狄公彬彬有礼地说道。

(6)在荷文本中,此处为:“我自会找人带我进去。如此危急时候,看得出众人皆是通宵办理公事。”

匡县令一见狄公,立时起身上前相迎,苦笑道:“今日饭食粗陋、招待不周,本县着实过意不去!原本还邀了两位把总与两位行会首领同来陪席,奈何总兵忽然传令急召把总,那二位行首也被主管军需粮草的将官唤去。如今情势紧急……”说着无奈地抬手一摆。

(7)在荷文本中,无“值此危难关头……”一句,而是“总兵说道:‘这位是狄县令。我们且让他看一看。进去吧!’”

圆桌旁独坐着一名清瘦男子,看去年事已高,正是边陲重镇大石口县的县令。另有两个妙龄女子立在后方,眼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美髯公走入,面上仍是无精打采。

(8)在荷文本中,此处是二百人而并非一百人,且无“他的手下军兵由高参将负责接管”。

狄公迈步走入饭馆顶层的厅堂,一眼便看出这宴席颇为凄凉惨淡。两支硕大的银烛台发出亮光,照在精美的古董桌椅上。室内阔大轩敞,却只摆了小小一个火盆用以取暖,盆内不但石炭无多,而且行将燃尽。四周虽然悬有加衬的织锦帘幕,依然挡不住寒气刺骨,令人不由想起边境之外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数千里苍茫大漠来。

(9)在荷文本中,无此句。

此案发生在狄公第四次外放、担任兰坊县令期间。兰坊位于大唐帝国西部边陲,是一个偏僻的小城。正如《迷宫案》中所述,狄公在此地任职时,遭遇过十分棘手的难题。两年之后,即672年冬天,大唐遭遇到严重的危机,且看狄公如何在一夜之间破获了两桩疑案,一桩事关国家安危,另一桩则将决定两个贫贱小民的生死命运。

(10)在荷文本中,此处为“这百长犯下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