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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集 夺命剑

漆黑的小巷中,有个乞丐正在游荡,看见二人出来拉开架势要动手,赶紧拔腿跑开。

“都见鬼去!”胡大麻怒骂一声,对乔泰说道,“出门去外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胡大麻率先出拳,朝乔泰下颌打去。乔泰熟练地挡开,紧接着抬肘猛击胡大麻的面门。胡大麻矮身躲过,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将乔泰拦腰抱住。乔泰心想若是单打独斗起来,此人并不容易对付,个头与自己一般高低,但是分量更重些,因此想要仗着势大力沉将自己摔倒在地。过不多久,二人皆已气喘吁吁,不过乔泰到底武艺更胜一筹,终于从对方的熊抱中挣脱出来,退后一步,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中胡大麻的面门,使得他就此睁不开左眼。只见胡大麻甩一甩头,怒吼一声,复又扑上前来。

那二人缓缓摇头。年长的一个说道:“这位兄弟,你并非本地人,还是自己动手了账吧!”

乔泰防备着对方使阴招,但是胡大麻显然并无此意,先是虚晃一招,随即一拳打向乔泰的上腹,若是不能躲过而被击中胸骨的话,定会就此倒地。乔泰假装被拳风扫到,踉跄后退几步,胡大麻又直朝乔泰下颌打来,想要一举制胜。乔泰伸出两手捉住胡大麻的拳头,略一蹲身,将他甩过肩头凌空抛出。只听“咔啦”一声响,胡大麻的肩膀脱臼,人也重重摔在地上,脑袋碰到一块石头,自此不再动弹。

胡大麻骂了一声娘,对旁边二人叫道:“你们都听见了,这厮是官府的走狗!我们一起把他打成肉酱!”

乔泰走回窝棚里,命那老头儿拿一根麻绳来,然后再跑去叫里长与手下。

乔泰紧一紧腰带,心想这案子终究简单,于是殷勤说道:“胡大麻,你果然浑不走运!我乃是官府差人,这就跟我走一趟!”

乔泰用绳子牢牢捆住胡大麻的两腿,随即蹲坐一旁,等待里长前来。众人将胡大麻放在一副临时扎起的担架上,一路送至衙院。乔泰吩咐狱吏将此人关入大牢,再唤来仵作,让仵作设法弄醒他,并为其脱臼的肩膀复位。

“他已经认出我了!又一回将我逮了个正着!这次却是跟他姐姐在一处!你能想得出比这更晦气的事来?不过这小兔崽子自己也运气不好,居然丢了性命!”

诸事料理过后,乔泰走入公廨,沉思良久。有一事令人颇为悬心,或许此案并不简单。

“真不走运!”乔泰附和道,“保不定你还得接着走背字儿。昨天我看见一个戏班子在城里打把势卖艺,有个小后生翻筋斗。如果正是那小崽子的话,你最好当心些,不定他会认出你来。”

与此同时,马荣已从翠羽阁走回县衙,先洗浴了一番,又换上一件干净的长袍,一路行至道观前。

“你且闭嘴听着!我刚刚打倒了头一个车夫,却见一个小兔崽子从路上转出,跑到跟前,上下打量我几眼,傻里傻气地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我听见有动静,赶紧跳进灌木丛中躲起,又看见一辆篷车过来,上面装着走江湖卖艺的东西。另一个车夫告诉他们遭遇何事,还说我已经撒腿跑掉,于是众人结伴推着白米一道走了!”

竹竿搭起的戏台下站着众多百姓,台上点起两盏硕大的纸灯笼。戏目已经开场,虽说儿子意外身亡,但是鲍班主一家仍得照旧登台卖艺。三人身着艳丽的戏装,立在权当御座的高桌前,鲍太太正随着刺耳的乐声吟唱。

“许是你年岁太大了些!”乔泰嗤笑一声。

马荣朝戏台旁边的竹笼走去,那白胡子老头正卖力地拉着二弦,同时用右脚敲着一面铜锣。等他放下二弦、拿起一副木头响板时,马荣上前抬肘一推,意味深长地咧嘴笑道:“我在哪里能找到那两个女人?”

“我确实不晓得。兄弟,你算是问错人了!近来我一直霉运当头。六七天前,我本该在武义县截住两车白米。差事容易得很,只须放倒两个赶车人即可。此事原本筹划得十分妥当——就在林中一片没人的空地里,谁知我浑不走运,居然失手坏了事。”

老头儿扬起下巴,指指身后的梯子,接着大力拍起手板来。

胡大麻咧嘴一笑,黝黑的阔脸上露出讥讽之意。乔泰心想此人虽然面相粗鲁,不过倒也并非十分可厌,又道:“你大概不晓得什么能捞油水的差事吧?”

马荣顺梯而上,走入一间临时梳妆室内,与戏台之间用竹席隔开。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梳妆台,摆着胭脂香粉等物,还有一条矮凳。

乔泰走到胡大麻身旁站定。胡大麻漠然打量一眼,显然没认出乔泰是县衙官差。乔泰要了一杯酒,端起充作酒杯的破碗一尝,冲地上啐了一口,对胡大麻叫道:“实在难喝!最后几文钱竟花在这东西上,真是糟糕透顶!”

看众大声喝彩,昭示这一幕已经唱罢。脏污的蓝布门帘一挑,只见鲍小姐走入,一身公主打扮,翠绿长袍上缀有闪闪发亮的铜片,头戴一顶精美的花冠,上面贴有艳丽的纸花,左右鬓角处垂下两绺光亮的乌发,面上虽涂了厚厚一层戏妆,看去仍是妩媚动人。她迅速瞥了马荣一眼,在小凳上坐下,倾身朝前,对镜查看描过的眉梢,无精打采地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窝棚里颇为幽暗,只点着一盏冒烟的油灯照亮,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油脂和劣酒气味。松散摇晃的竹制柜台后方,一个两眼模糊的老头儿正在倒酒,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站在柜台前,身量最高的便是胡大麻。

“没甚特别的!”马荣欣然答道,“我只想来与一个俊俏姑娘攀谈几句!”

乔泰行至街中,摘下帽子纳入袖中,又将头发弄乱,走了没多远,便看见城墙脚下有一间旧木板搭成的窝棚,又见四下一片漆黑、阒寂无人,方才掀帘入内。

鲍小姐转头轻蔑地瞥了马荣一眼,厉声斥道:“要是你以为因此就能随时随地与我厮混,那你就打错主意了!”

“多谢你了!”乔泰说罢,奔出门去。

“我想听你说说你的爹娘!”马荣意外受责,不禁吃了一惊。

“且罢,”盛八无奈说道,“如果你非要把事做绝的话……我曾听人说过,有个自称胡大麻的,常在东边城墙下一个卖酒的地方——就在东门朝北第五条街上。跟你提个醒,这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我……”

“爹娘?你是想说我娘吧!提起她来,你根本不用找人居中说合,只要是价钱公道的生意,她一向来者不拒!”鲍小姐说罢,忽然抬手掩面,呜咽起来。

“你唯一的负担就是自己那个大肚皮,”乔泰插言道,“快说!我去哪里能找到姓胡的?”

马荣走到近前,拍拍她的脊背,“别难过,好人儿!你兄弟出了这等惨事,自然……”

“休得骂人!”盛八一脸委屈相,又不胜渴慕地说道,“啊呀,旧道观前头的空地!那可是我的老地盘!想想过去那些好日子,何等逍遥快活,根本不必操心!如今做了丐帮帮主,整日管理帮中事务,负担实在太重!我……”

“他不是我兄弟!这种日子……我再也挨不下去了!我娘是个贱货,我爹是个蠢货,对她百依百顺……你可知道我正在扮演何人?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父皇身份尊贵,母后冰清玉洁!哪有这样的笑话?”鲍小姐愤愤摇头,拿起一团纸来用力揩脸,稍稍和缓说道,“你想想看,就在半年前,我娘突然提起那小子来,事先没有半点征兆!对我爹道是此乃八年前她一时大意所致,那个勾引她的人一直养着孩子,如今没法再继续照管。我爹只好对她让步,就像以前一样……”说罢咬紧樱唇。

乔泰见盛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不耐烦地说道:“你这狡猾的贼胖子,你可能没见过他,但一定听说过此人!有人在旧道观前的空地上看见过他。”

“你有没想过,是谁如此歹毒地陷害你爹?”马荣问道,“他在此地可曾遇到了老仇家?”

盛八缓缓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没听说过此人。”

“为何那两把剑一定是被人有意换过的呢?”鲍小姐断然说道,“我爹就不会自己出错?你也知道那两把剑看去一模一样。必须做成一样,不然耍起来就不像真的了。”

“我有事正忙。你可知道有个名叫胡大麻的无赖?”

“你爹一口咬定有人换过。”马荣说道。

乔泰上去大力摇晃几下。盛八惊醒过来,恶狠狠看了乔泰一眼,怒道:“我正睡得香,着实让你吓了一跳!罢罢,你且坐下,让我听听你有何见教。”

鲍小姐忽然顿足叫道:“这叫什么日子!我简直恨透了!谢天谢地很快就能摆脱,我终于遇到一个正派人,他预备送给我爹一大笔聘礼,娶我回家作妾。”

昏暗的大厅内,只有一个彪形大汉躺在扶手椅中鼾声如雷,身穿一件破旧的黑外褂,两条粗壮的胳膊叠放在光裸的便便大腹上。

“你总该知道,给人作妾的日子可也不太好过!”

乔泰直走到东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中,此处正是丐帮头领盛八的老巢。

“只需忍耐一时!他的正房生了重病,大夫说撑不过一年。”

“不定没有你想得那般容易,”乔泰淡淡回了一句,也起身离座,“你可记着,那母女俩都是走江湖卖艺的!要是你惹恼了她们,难保不会动起手来!且罢,过后你我回衙再见。”

“究竟是谁如此好运?”

“好,我去找那两个女人套话,这是最容易的法子!”马荣欣然说罢,站起身来。

鲍小姐迟疑片刻,方才答道:“只因你是衙门里的官差,我才告诉你,还望暂且守口如瓶!他就是米店的劳掌柜,最近生意上不太顺利,不想先对我爹挑明,等到能拿得出钱时再说不迟。劳掌柜的年纪虽比我大了不少,又是古板守旧之人,不过我实在厌烦了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他们只想跟你一夜风流,过后便另觅新欢!”

“我也同意胡大麻最为可疑。”乔泰说道,“我这就去找他问话,然后再去找劳掌柜,说来只为行事周全。兄弟,你最好去道观里,多打听些关于戏班子的消息。老爷应是想要知道关于鲍家的所有事情。”

“你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

“完全想不出!劳掌柜是个规规矩矩的老派人物。他要是想弄点风流韵事,定会悄悄去那些秘密的妓馆行院,而不敢与女戏子眉来眼去。”

“我们刚到蒲阳的头一天就遇见了他。他主动帮我爹租这场子,不但一眼就看中了我,还……”

“有这可能。如果胡大麻是个卑鄙下流的无赖,不定就会使出如此阴狠的手段来报复。但是劳掌柜呢?”

这时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淹没了鲍小姐的话音。只见她跳下地来,整一整头上的花冠,急急说道:“如今我非得上场不可,再会了!”说罢消失在帘幕后方。

马荣挠挠下巴,半晌后说道:“要说胡大麻,我只能想到一个,或者说两个,就是打鲍太太母女的主意。老天,我倒不介意亲自去她们那里走一趟!想想她们演的那些杂耍!胡大麻想把其中一个或两个弄到手,老鲍让他趁早死心,胡大麻大为恼火,然后就行此毒计?”

马荣回到衙院,见乔泰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公廨内。乔泰抬头看见马荣,说道:“兄弟,我们这桩案子似是办完了!我已捉住了疑犯,并将他关入大牢里!”

“难怪老爷到了这时总要喝茶,好生可怜!”乔泰对着酒坛怒目而视,一把抓起,放在桌下的地上,将粗壮的双臂笼在袖中,又道,“要说机会,劳掌柜和胡大麻都站在架子旁边,因此都有可能换剑。他们会有何动机?”

“好!”马荣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听乔泰讲述来龙去脉,过后又自述一番与鲍小姐面会的经过,最后说道,“你我探得的消息加在一起,可知鲍小姐与那一片痴心的劳掌柜彼此来往时,还抽空与胡大麻私会过一遭,据我猜想,只为图个一时快活。你且说说有何事放心不下?”

“跟咱们以前喝过的一模一样,不过我也觉得味道有点不对!老兄,跟你说吧,只有在心里没事、高高兴兴的时候,酒才会好喝哩!要是正琢磨着难心事,就没法好好喝酒了!”

“我方才忘了跟你讲,”乔泰缓缓说道,“胡大麻不肯老老实实随我来县衙,我不得已跟他动了几下拳脚。那厮出手倒很是干净,没使一点阴招。若是那小后生偷看他与鲍小姐私会,他一时气恼,想必会拧断对方的脖子,但是要说调换宝剑这种阴损下作的勾当……兄弟,我敢说这与他的性情不符!”

“不错,”乔泰赞同道,“老天,竟有这许多可能!”说罢举杯呷了一口,又皱眉放下,面露惊诧之色,“这酒尝起来怎么有点怪!”

“有人一身具备各种性情。”马荣说着耸耸肩头,“我们去看看那厮情形如何。”

“若是如此,方才他定会立时告诉我们。”马荣说罢,又费力思忖了半晌,“要说没人会与那孩子结仇,我可不敢说定。小后生们有时淘气,专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他可能看见或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有人想要灭他的口,而那宝剑就是天赐良机。”

二人起身出门,走到大堂后面的大牢中。乔泰命牢头叫来主簿,好在审问犯人时从旁作证,并写下笔录。

“老鲍仍有可能在此地碰到老仇家。”乔泰反驳道。

狭小黑暗的牢房内,胡大麻坐在榻上,双手双脚皆被铁链系在墙上。乔泰举起蜡烛照亮,胡大麻抬头一看,郁郁说道:“你这狗头,虽然我嘴上不愿承认,不过你那一掷实在漂亮!”

“说得对。既然老鲍头一次来蒲阳,嫌犯自然也只可能是这几天里与戏班过从甚密之人。”

“少来这套!你倒是说说,那桩未能得手的劫案究竟怎么回事。”

“老爷一向先议论动机和机会,”乔泰说道,“在此案中,动机一清二楚。没人会因为什么事而与那可怜的孩子结仇,凶手必是十分痛恨老鲍,将他看作眼中钉。”

“告诉你也无妨!你只会对我又打又骂。我当时只打昏了一个车夫,还没碰到米袋子哩。”

“那就盘算一下该如何着手!”马荣大声说着,又斟满两杯酒。

“你打算如何将那两车白米脱手?”马荣好奇地问道,“要是不能说服米商行会,你就不能卖出许多白米去。”

“提起此事来,他们说得也对。”乔泰通情达理地说道,“你我到底没什么学问。正是因此,我并没一心想着要插手与名流士绅有关的案子。但是这桩人命案正合你我的胃口,牵涉其中的各类人物,我们全都熟悉。”

“什么也不卖!”胡大麻咧嘴笑道,“我只需将那几袋米全都扔进河里去!”眼看马荣乔泰目瞪口呆,又道,“那些白米已经霉烂。卖米的家伙想让白米被人偷去,如此一来,行会就得付钱给他。由于我没能成事,白米按时送到时,被人发现不是好货色,结果米店掌柜就不得不将从买主那里得来的钱如数退回。真是浑不走运。不过我费了这许多周折,那厮理应付给我一锭银子,我问他要钱,他却不想给我!”

马荣点点头,欣然说道:“好吧,那我就听你的!也得看运气如何!”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又苦笑一下,“这恰是证明你我有勇有谋的机会!当地的名流士绅与我们打交道时,表面上都是一本正经,背地里却说我们只是两个大老粗,有力气没心眼!”

“那人是谁?”乔泰问道。

“只要我们依照老爷以前的法子去做,我看不至于坏多少事。”

“正是本地的一个米店掌柜,姓劳。”

“你说得不错,”马荣缓缓说道,“不过杀人案非同小可。不知老爷会不会乐意让我们插手办案。万一走错一步,就可能坏了大事!”

乔泰疑惑地看了马荣一眼。马荣问道:“你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你不是从武义县来的么?”

乔泰未置一辞,漫漫注视着伙计手提一盏大油灯上楼,又走得不见了人影,方才重重放下酒杯,怒道:“这杀人案好生阴毒!故意让亲爹刺死儿子,还当着亲娘的面!我们非得捉住那该死的混账不可!此时就着手去办!”

“他是我的老相识了!我认得他已有好几年。他定期前去武义,这厮十分滑头,随时预备着坑蒙拐骗,看去像是正人君子,居然还在武义包养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与我从前的一个相好颇有交情——正是因此,我才认识了劳掌柜。有些人的口味真是古怪。我喜欢身板结实的姑娘,但是劳掌柜居然找了个又老又丑的婆娘,还与她生下一个儿子,都是听我那相好说的。或许那婆娘在八年前还看得过去,天知道怎么回事!”

马荣乔泰站起身来,对这突遭横祸的一家人安慰几句,待劳掌柜率众下楼后,重又在窗边落座,各自默默喝干一杯酒。马荣将两只酒杯再度斟满,说道:“但愿不要再生事端。老爷回来之前,你我总得熬过今晚去。我看这是个难啃的硬核桃,对老爷也一样哩!”说罢若有所思瞥了乔泰一眼。

“说起姑娘来,”马荣问道,“你又是如何认识鲍小姐的?”

“你自然非去不可!”马荣正色说道,“你可是要紧的证人。”

“这事好说!他们头天晚上演戏时,我碰巧看见了台上的鲍小姐,立时便中了意,当天晚上试着与她搭讪,第二天又跑去,虽说熟络了一些,但还是没能得手!昨晚我又试探了一回——我正等着劳掌柜付钱,一时也无事可做。戏目散场后时辰已晚,鲍小姐看去十分疲累,性子也格外烦躁,但是当我百般央求时,她答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做得像样些,我以后再不与人私会了!’于是我二人悄悄溜到空地角落处一间没人的棚屋里,不料正要入港时,那小崽子忽然冒了出来,四处找他姐姐,我叫他赶紧走开,他倒是乖乖照办了。不知是因为中途被人搅扰,还是行事不甚得法,反正后头的情形让我颇觉扫兴。世事常常如此,有时会喜出望外,其他时候则不尽如人意。但是我没花一文钱就弄到了手,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乔长官,小民也同去如何?鲍班主是个好人,遇上如此惨事,我愿意尽力帮他一把。”

“我看见你与劳掌柜当街口角,”乔泰说道,“你二人就站在放宝剑的木架旁边,有没看见什么人动过那两把剑?”

乔泰点点头,心想这班主看去爽直干练,像是一条好汉,转头对劳掌柜说道:“你最好带他们回客栈去,就说县令老爷今夜回城,自会立即勘查此案。明日务必让他们去县衙大堂,办过一应例行公事后,自会把尸身交还给他们安葬。”

胡大麻皱起眉头,摇头答道:“我既得留意劳掌柜,又得留意那两个女人。小崽子开始翻筋斗之前,鲍小姐就站在我前头——我本可以从身后摸她一把,看她十分冷淡,就转而摸了她娘一把,当时她娘正好走过来挪动箱子,结果得到的好处只是被狠狠瞪了一眼。就在那时,劳掌柜想要溜走,我拽住袖子将他拖回,他差点绊倒在箱子上。谁都可能换过架上那两块破铜烂铁。(2)

“我在此地谁都不认识,”班主木然答道,“我们以前去过武义和金华,但是来蒲阳还是头一遭。我只认识这位劳掌柜,当日我在道观前四处打量、想要搭戏台时,他主动上前自报家门,又好心好意给我等帮忙。”

“连你也算在内!(3)”马荣冷冷说道。

“想必你也不会看见,我们总不能缉拿在场的所有看客。”乔泰无奈说罢,转头对班主问道,“你有没看到什么认识的人站在草席附近?”

胡大麻想要纵身跃起,却被铁链困住,重又落回原处,不禁痛得大叫一声,高声骂道:“你们这些鸟人,想要的就是这个!非得将杀人的罪名安在我头上不成?还使出种种下作的手段来……”两眼看着乔泰,又叫道:“官爷,你不能那般对我!我对天发誓从没杀过人。倒是打过几个人,不过再没别的。要说杀死一个小后生这样……”

“我哪里会看见!我得两眼一直盯着场上才行!”老头儿愤愤说道,“只看见了劳掌柜与胡大麻,因为这二人碰巧都认识。但是周围还有其他许多人,挤得满满当当,我怎会看见出过什么事?”

“你最好再想想!”马荣怒道,“我们有的是法子让你吐出实情来!”

“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靠近过放剑的木架?”乔泰问道。

“见你的鬼去吧!”胡大麻叫道。

乔泰站起身来,询问那边的几人,班主一家三口一齐摇头,唯独老头儿气喘吁吁地说道:“官爷,我知道他的底细!每晚他都去道观里看我们演戏,只肯出一个铜板!原是个无家无业的游民,名叫胡大麻。”

马荣乔泰回到公廨内,坐在靠墙的大桌旁。主簿在二人对面坐下,靠近烛火,从抽斗中取出一沓白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有关审问人犯的记录,马荣乔泰愁眉苦脸地从旁看视,默默不语。半日过后,马荣说道:“如今我也赞成你说的话,胡大麻不像是凶手。不过这厮确实做了一件事,便是将案子搅得一团糟——真正一团糟哩!”

“以前从没见过,说不定班主知道。”

乔泰郁郁点头:“别看劳掌柜一副正人君子相,实为奸诈之徒,且又好色成性,先是在武义县养着一个女人,如今又想把鲍小姐弄到手。那鲍小姐虽非守身如玉,不过仍是水灵俊俏。劳掌柜并没有十足的理由要杀死那小后生,或是要怨恨老鲍。不过我们仍得将他关入大牢,老爷自会与他核实胡大麻的说辞。”

“那人是谁?”乔泰问道。

“为何不让班头将鲍家三口与老乐师今晚一并召入衙院?如此一来,老爷便能传唤所有相关之人,等明早县衙开堂,就可尽快了结此案了!”

“这个小民真是不敢说定,”劳掌柜皱眉答道,“那泼皮已经在我旁边站了好一阵子,等小后生翻筋斗时,他忽然张口要钱,见我不答应,又出言威胁,我叫他趁早走开,然后……就出事故了。”

“好个主意。”

马荣朝楼下招呼添酒,又示意乔泰与劳掌柜过来。三人走到窗前的一张桌旁坐下,马荣对劳掌柜低声说道:“我们兄弟方才一直坐在这里,从窗口朝下观望,看见你和一个大个子泼皮就站在竹箱和放宝剑的架子后面。你二人旁边还有谁?”

马荣转回时,老主簿已写完案录,大声念过一遍后,马荣乔泰皆无异议。乔泰说道:“老爷子既然下笔如此利落,不如连我二人的呈文也一并写了吧!”

“这个当然!我们以前照这规矩演过成百上千次了!”

主簿听罢莫可奈何,只得依命又取出一张纸来。马荣靠坐在椅背上,将帽子推到脑后,从二人如何在翠羽阁窗前亲眼目睹出人命开始,讲述了自己的一番经历,接着乔泰又叙说如何捉拿胡大麻的前后情形。写此呈文并非易事,因为人人皆知老爷不喜冗长的记录,但又要求不可遗漏细节。终于书成搁笔时,三人皆已满头大汗。

马荣轻轻挣脱出来,让班主重又坐下,说道:“我们正要查明此事。你能肯定你将那把假剑放在上头?”

直到子初时分,狄公方才回衙,一身褐色行旅打扮,看去面色疲惫、忧心忡忡,迈步走入公廨,三人连忙立起。只听狄公厉声说道:“究竟出了何事?我刚下官轿,就听班头禀报说你们将两名杀人嫌犯关入大牢,还召来了四名证人!”

班主起身走到马荣面前,嘶哑说道:“是谁调换了两把剑?”见马荣撇撇嘴,上前抓住他的肩头,大声叫道:“我问你,是谁干的?”

“启禀老爷,”马荣胆怯说道,“出了一桩糟心的杀人案,死者是个小后生。我二人稍稍勘察了一番,过程全都写在这里,先是……”

“假剑理应放在架子上面,”劳掌柜说道,“真剑放在底下。戏法耍过之后,那小后生会从地上起来,班主再拿真剑舞上一套。”

“去二堂内再议!”狄公断然命道,“将公文统统带上!”又命主簿送一大壶热茶到二堂,随即走出公廨,马荣乔泰跟在后面。

“难道我不得证实一下?”马荣懊悔说罢,又伸出左手抓起真剑,仔细掂量一下,低声咕哝道,“这两把剑的分量一样,看去也十分相像,未免太危险了!”

狄公在书案后的圈椅中坐定,说道:“武义县的公务总算料理完毕。潘县令机敏干练,与他协同办案,实为快事一桩。洪都头与陶干在那边多留一天,处置一些细琐之务。”说罢喝了一口热茶,靠坐在椅背上,拿起几页文书。

“兄弟,这么弄可不大好!”乔泰喝道。

马荣乔泰直挺挺坐在书案前的矮凳上,虽则喉头焦干,却是浑然不觉,只顾紧张地盯着老爷的脸面。

马荣伸手接过,留意到有一道细槽环绕剑身,正在钝尖下方几寸处,转身持剑朝木头地板刺去,剑尖果然缩入,鲜红的猪血直喷出来。妇人惊叫一声,班主连忙扶住她的肩头。姑娘仍是定定坐在原处,如同石像一般。老头儿揪着蓬乱的胡须,口中喃喃怒骂。

狄公先是拧紧浓眉,读了一阵之后,面色渐渐和缓,看完最后一页,又回头重读了几处,并让二人逐字逐句重述与他人的言语往还,随后将文书撂在案上,坐直起来,面上缓缓浮起笑容:“真是可喜可贺!你二人办得甚好,不但如我所愿督管了日常庶务,而且足见大可自行勘案。捉拿两名人犯,都有充分的证据。”

劳掌柜扶正头上的纱帽,胆怯说道:“马长官想已知道这位便是鲍班主,演戏杂耍样样精通。”说罢略停片刻,抬手抹了一把脸面,拿起老鼓手放在桌上的另一把剑,“想必长官以前看过这类戏法。这剑身做成中空,灌入猪血,剑尖却是假的,只有几寸长,一旦扎到什么东西上,就会滑入剑身里面,看去貌似深深刺入,猪血一旦流出,更能以假乱真。宝剑抽出时,剑尖便会被里面暗藏的一根藤条推出,于是重又恢复原状。还请长官亲自过目!”

马荣乔泰不禁喜笑颜开。马荣抓起茶壶,为自己和乔泰迅速斟满两杯茶水。

在翠羽阁二楼,马荣命班主、两个哭泣的女人连同敲鼓的老头儿坐在一张角桌旁,从自己的坛中为众人倒出酒来,一心指望喝杯烈酒能使他们稍稍冷静一二,又转头命劳掌柜说明原委。马荣深知劳掌柜酷爱观戏,凡有戏班子进城,一向必看无疑。此人相貌端正,留着短短的髭须和一绺山羊胡,面色苍白憔悴。

“如今且来看看,我们已走到了何处。”狄公接着说道,“首先,现有的情形不足以证明此乃杀人案。老鲍当时十分匆忙,因为杂耍过后,他们还要赶去道观前串戏。再说天色将晚,很可能老鲍一时大意,将真剑放在了上层。他本人确实暗示过此乃有意实施的毒计,但或是因为害怕被人控告疏忽大意。那些走江湖的艺人向来惧怕官府。”说罢略停片刻,手捋长髯,又道:“你们打探到的所有相关之人的消息,表露出各人都有可能故意换剑的各种原因,其中也包括老鲍在内。”

马荣点点头,将宝剑挟在腋下,对劳掌柜说道:“你也一同来,让那白胡子老头儿带上箱子和另一把剑。”说罢环顾人群,想要找到方才与劳掌柜争执的泼皮大汉,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为何老鲍想要害死那孩子?”马荣叫道。

一个矮胖男子走到近前,正是城西里长。乔泰命他用草席将尸首卷起,送去县衙让仵作查验。里长轻轻搀起妇人,乔泰对马荣说道:“我们带这几人去饭馆楼上,看能不能把事情弄清楚!”

“为了报复他不忠的妻子及其相好,即开米店的劳掌柜。”狄公见马荣乔泰大吃一惊,抬手示意他们不要作声,接着又道,“劳掌柜在武义县养的男孩,就是鲍太太的私生子,你们对此不致生疑吧?劳掌柜酷爱看戏,据我想来,当年戏班子在武义县卖艺时,他结识了鲍太太,二人生下一子,将孩子托付给一个老妇人照料,那老妇人在当地经营一家行院。八年之后,鲍太太决心要回儿子,这便意味着必须对丈夫承认自己不忠。鲍小姐说过其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此事,然而老鲍的心平气和,也可能只是表面佯装。就在今天,老鲍看见劳掌柜站在木架旁,便想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既可报复不忠的妻子,又可除掉那私生子,还可将劳掌柜牵连进人命案中——真可谓一石三鸟。我们大可因此而控告劳掌柜。”

“马长官,小民可以解释!”劳掌柜大声说道,“此乃一场意外!”

马荣乔泰又想开口,结果又被狄公止住。只听他接着说道:“劳掌柜也有下手的机会。他熟知江湖艺人这些特殊器具的底细,因此可以见机行事,其中原因也非止一端,能想到的头一个便是敲诈。戏班来到蒲阳时,劳掌柜主动前去帮忙,或是冀望与鲍太太重修旧好。但是鲍家夫妇想要敲诈他——那男孩便是劳掌柜在武义县另蓄外室的活证据。调换宝剑之后,劳掌柜不但可以毁去此证,还能让老鲍从此闭嘴,大可威胁说要告发他出于妒恨而杀死了其妻的私生子。”

班主从麻木中醒转过来,茫茫然看了马荣一眼,嗫嚅说道:“这剑不对!”

“再说鲍太太。鲍小姐对马荣道出其母实为娼妓,如此一个妇人的心思总是难以捉摸。鲍太太得知昔日的相好劳掌柜如今移情于自己的女儿时,或许想要通过杀死他的儿子来施行报复。不过,我们不可过分看重鲍小姐的说辞,因为这姑娘的所作所为很是偏颇。她张口就管生母叫做贱货,管生父叫作蠢货,自己却在与劳掌柜即将订下终身的前夕,毫无顾忌地与一个泼皮无赖暗地里鬼混。还有一事,我们必须查明鲍小姐是否知道劳掌柜曾与其母有过一段私情。”说到此处,狄公略停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两名亲随,“对你二人须得说明一事,我只是举出所有可能而已。在查明相关诸人的情感纠葛之前,不必继续深究下去。”

马荣从班主手中夺下宝剑,怒喝道:“你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

狄公拿起公文重又翻阅了一遍,偶尔细看几处,过后再度放下,沉思说道:“我们必须记住,这些走江湖串戏的艺人,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里。在戏台上,他们全心扮演着古时的卓越人物、男女英豪,下台后却是贫困潦倒、无家可归,几乎难以糊口。如此双重生活,足以使人变得性情扭曲。”说罢呷了一口热茶,缓捋颊须,默默沉思。

二人一路奔下楼梯,又跑出门去,左推右搡排众而入。只见少年仰面朝天躺在草席上,胸前血迹斑斑,妇人跪在一旁,抬手轻抚那张一动不动的小脸,哭得浑身打战。班主手中仍提着那把沾满血污的长剑,与姑娘呆立在地,二人皆是面色惨白,低头直盯着少年的尸身。

“老爷可否同意那胡大麻并非凶手?”乔泰问道。

一片嘈杂的低语中,忽然传出妇人的痛哭声。乔泰一直朝下观望,此时从座中一跃而起,叫道:“这回可不是耍把戏,兄弟!真弄出人命来了!快去看看!”

“至少眼下尚且不能。你二人对胡大麻印象颇佳,我也心知你们或许所见不谬。不过,这些无赖闲汉的性情有时难免存着怪异之处。胡大麻特意点明二人幽会未能尽欢,全是由于鲍小姐的过错,还提到可能是由于那少年意外闯入。但是其中或许另有缘故,说来便是胡大麻自己临阵不举。他可能害怕从此不能为人事,心中十分忧惧,以至于对那少年痛恨不已。胡大麻身在牢中,对着两名前来审案的官差,居然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的风流事,让我觉得颇为古怪。或许他对此事太过担心,竟至不由自主地说个不休。既然胡大麻曾与那打鼓的老头儿讲过几次话,想来也有机会知道真假宝剑的戏法。不过,他大谈自己的风流事,也可能只是想要炫耀而已。”狄公说罢,站起身来,又朗声命道,“我这就去见见那一干人等。二堂太过狭小,告诉班头将他们全都带到花厅里去,让主簿叫两名衙吏来,以便记录审案过程。你二人下去吩咐,我先回宅抓紧洗浴一番。”

“我以前看过这戏法,”马荣说道,“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那宝剑看起来活像真的一般。”说罢转头回身,抓起自己的酒杯。

轩敞的花厅内灯火通明,墙上的蜡烛悉数点亮,正中的桌案上立着两支硕大的银烛台。鲍家三口与老头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胡大麻站在左侧,劳掌柜站在右侧,身边各有两名衙役。主簿与两名衙吏坐在一张小桌旁。戏班中的四人与那二犯有意互不理睬,全都直直盯着前方,厅内一片死寂。

只见少年站在草席中央,背着两手,微微仰头。老头儿又开始击鼓,班主撸起袖子露出右臂,抓起放在木架上的宝剑,猛然朝前一送,剑身闪电般地刺入少年的前胸,立时涌出一股鲜血,又将宝剑迅疾拔出。少年踉跄后退几步。众人发出一阵惊叫。

衙役班头推开双扇门,只见狄公走入,身着简素的深灰长袍,头戴一顶黑便帽,行至桌案旁,在一张宽大的乌木雕花扶手椅中坐下,马荣乔泰一路跟随,分立于座椅左右。众人全都躬身揖拜。

“全当是投下本钱,只为一桩近在眼前的美事!”马荣得意地嘿嘿一笑,“接下来该演什么了?”

狄公先看那二犯,胡大麻面色阴沉,劳掌柜仪容庄重,甚至有些惺惺作态,心中暗想马荣乔泰对这二人的描述果然十分精准,随即默默打量鲍家三口,只见人人面色灰暗、神情疲惫,刚度过的一日着实沉重而漫长,自己却有意要勾起他们的伤心事,想到此处,不禁颇觉内疚,长叹一声,清清喉咙,语调沉着地说道:“本县向两名人犯发问之前,想要先澄清各位与死者有何亲属关系。”说罢两眼直盯着鲍太太,发问道:“鲍太太,本县听说那男童是你的私生子,可是实情?”

“简直就是乱扔钱!”乔泰淡淡说道。

“正是,老爷。”鲍太太的声音听去十分疲累。

一时鼓声止息。三人跳下地来,与班主齐齐躬身一揖,姑娘端着一只木碗,在人群中收取赏钱。马荣从袖中取出一串铜板,扬手抛下,那姑娘接了个正着,并报之以嫣然一笑。

“为何你从不照管他,直到八岁才接回身边?”

“看去太嫩了!妇人的年纪正好,三十上下,最是知情识趣的!”

“只因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诉我丈夫,并且孩子的父亲答应过会负责照料。不瞒老爷说,我曾以为自己对那人怀有情意,为了他离开丈夫一年多。那人对我说是其妻生了重病,等她一死就娶我过门。但我后来发觉他实是个卑鄙小人,便与他一刀两断,从此再未见面。直到半年前,我们去州府串戏时,与他偶然相遇,他想要重修旧好,被我一口回绝,然后便说既然如此,他就没有道理继续出钱养那孩子,我这才对丈夫道出此事。”鲍太太说到此处,对其夫投去深情的一瞥,“我丈夫十分仁厚体贴,非但没有责怪我,还说正想有个男孩子加入戏班,可以教他成为一个出色的杂耍艺人,并且确实说到做到!老爷明鉴,虽然世人看不起这一行当,但我们夫妻却以此为荣。我丈夫对那孩子十分钟爱,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般,还……”说罢嘴唇抽动几下,住口不语。

“我更中意那姑娘!”马荣急急说道。

狄公略等片刻,问道:“你可曾对你丈夫说过,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那少年、妇人与姑娘的脸面,距离马荣乔泰不过十尺左右。乔泰兴冲冲地低声说道:“瞧那妇人的身段儿真是不赖!模样儿也十分可人!”

“没有,老爷。那人虽待我颇不厚道,但我并没理由要败坏他的名声,如今也是一样。我丈夫也从没追问过。”

少年已经耍完,班主站在草席中央,两腿分开,膝头微曲,妇人抬起右脚踩上一膝,轻盈地攀上肩头。只听班主吆喝一声,姑娘也攀了上去,一只脚踩在左肩,一手抓住妇人的手臂,将另外一臂一腿朝外伸展出去。与此同时,少年也爬上班主的右肩稳住。四人叠罗汉立在地上,看去岌岌可危,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头儿大力击鼓,看众不禁高声喝彩。

“明白了。”狄公说道。这妇人一番坦诚相告,已然揭出了真相,如今已知谁是凶手,动机也是一清二楚:正如马荣起初所猜测的一样,那男孩必须被灭口,只是马荣后来未能将这一想法与查明的事实联系起来。狄公揪一揪胡须,想到自己虽已明知是谁换过了宝剑,然而并没有一丝证据,不禁心中着恼,若是稍有耽搁,恐怕就再也无法证实凶手是何人了,虽然还来不及细想鲍太太这一番话中是否另有深意,但是必须让凶手当即自承罪状,于是对班头命道:“带劳掌柜上前来!”

“这下可以看清楚两个女人了!”马荣咧嘴笑道。

劳掌柜走到桌案前站定。狄公厉声说道:“劳掌柜,你在蒲阳行事谨慎,让众人以为你做生意规矩诚实,人品也无可指摘,但是本县已得知你在武义的所有行径,不但企图欺瞒行会,还在那里蓄养外室,从胡大麻的证言中,亦可知道不少细事。本县奉劝你从实招来!你可承认曾在八年前与鲍太太有过私情?”

“我以前从没见过那大汉,”乔泰说道,“必是从外头进城来的。”

“小民承认,”劳掌柜颤声说道,“还请老爷……”

只见一个衣冠楚楚、头戴黑纱帽的中年男子立在竹箱后面,正与一个泼皮无赖争吵。那泼皮身材壮硕,乱发上扎着一根蓝布条,伸手抓住劳掌柜的衣袖,却被劳掌柜一把推开。二人只顾口角,全未留意少年正绕场倒立行走,后脚跟处稳稳顶着一只酒坛。

只听有人惊叫一声,却是鲍小姐从座中跃起,紧握双拳,两眼喷火,直直瞪着劳掌柜。劳掌柜口中嗫嚅,朝后退却几步。鲍小姐突然高声叫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家伙!老天真不长眼,居然让我蠢到相信了你说的那些鬼话!你以前就跟我娘玩过同样的把戏?我这傻瓜还信以为真,生怕那小崽子会将我与胡大麻私会一事告诉你,这才把真剑放在了上面!我非宰了你不可,你这……”说罢举起利爪一般的两手,朝胆怯的劳掌柜扑去。

“我要是能看见那姑娘的脸面就好了,”马荣兴冲冲地说道,“瞧,劳掌柜也在那边,看似惹了麻烦!”说罢朝下一指。

两名衙役迅速上前,捉住鲍小姐的手臂,狄公抬手示意,二人将她带下。鲍小姐兀自叫骂厮打,如同疯猫一般。

下面街中已铺开一块四方形草席,周围挤满了看众。一个八九岁的少年正在翻筋斗,动作十分灵活,另有二人在草席上抱臂分立左右,一个是瘦高男子,一个是健壮妇人,还有一个妙龄女子蹲在一只竹箱旁边,里面显然装着他们的一应用具。箱子上方有一只矮木架,架上搁着两柄闪亮的长剑,位置一上一下。四人皆是一身黑衣裤,腰间紧系红绦,头上缠着红巾。一名老者坐在旁边一张小凳上,身着破旧的蓝布长袍,两腿夹着一面小鼓,正在用力敲打。

鲍氏夫妇看着女儿,似是难以置信。鲍太太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至少此时此刻,你我可以坐在高处美美地看杂耍了。”马荣快意说罢,将座椅转向窗口,双臂交叠支在窗台上,乔泰也依样而行。

狄公用指节敲敲桌面:“明日县衙开堂,本县将会听取鲍小姐的所有供词。至于劳掌柜,本县将彻查你的所有秽行,再判你入狱数年,如你这般人物,实在令我厌憎。胡大麻,你将受罚去北军的掘子军中服役一年,也算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尚有用处,日后或可从军入伍,做一名像样的兵士。”又转而对班头命道:“将两名人犯带回大牢!”

“我听说了。卖米的劳掌柜帮他们借了旧道观前的场子搭戏台,前几天曾带着戏班班主前去县衙请求准许此事。班主姓鲍(1),看去正派体面,戏班里还有他老婆和一儿一女。”乔泰说罢,自行斟满一杯酒,又道,“我本想去瞧瞧,就爱看那些舞刀弄剑的好戏。不过老爷外出公干,你我得照管所有公事,我不想离开衙院太久。”

狄公默默打量鲍氏夫妇。鲍太太已止住哭泣,如今端然静坐,双目低垂,老鲍从旁注视着她,面色忧戚,皱纹愈发深重。狄公对二人温颜说道:“令嫒不能直面命中注定的艰辛漂泊,品性已然堕落,本县必须提议对她处以极刑。你二人在一天之内便失去了一双儿女,然而这一创痛将会随着光阴流逝而得以愈合。你们仍是年富力强,不但彼此依恋,且又深爱这一行当,这两样深情会永远支持左右。眼前虽然看似一片黑暗,但是切记即使在最浓黑的夜云背后,依旧会有黎明前的月亮洒下清光。”

下面街中传来一片喝彩声。马荣伸头看去,只见河岸上聚集了许多百姓,不禁说道:“原来是走江湖的戏班子,四天前来到此地,下午在街上表演杂耍,晚上登台唱戏。”

鲍氏夫妇从座中立起,深深一揖,告退离去。

二人坐在翠羽阁二楼临窗的一张小桌旁,这家小饭铺坐落在穿城而过的南北水道边,是他们最钟爱的去处之一。从二楼窗户朝外望去,夕阳正挂在西边城墙之上,好一幅壮观的日落美景。

(1)在荷文本中,此人姓夏。

“倒也值当。”乔泰说着咂一咂嘴,举杯一饮而尽。

(2)在荷文本中,最后一句为:“二位想也看得出我那时忙碌得很,因此你们不该问我究竟是谁调换了两把剑。”

“这第四笼填馅蟹壳,你来付账!”马荣一边将骰子收回盒中,一边得意地对乔泰说道。

(3)在荷文本中,此处为:“我们不必非得问你,因为我们心知肚明正是你做的手脚。”

此案仍然发生在蒲阳县。看过《铜钟案》的读者想必会记得,蒲阳不但与骆县令治下的金华相邻,还与性情严毅的潘县令管辖的武义相接。此篇中讲述的故事发生时,狄公正巧离开蒲阳前去武义,须与潘县令商议一桩牵涉到两县的案件。三天前,狄公带了洪亮陶干出城而去,留下马荣乔泰主持县衙公务。这三天里平安无事,就在狄公即将回城的当晚,突然发生了一桩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