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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集 两乞丐

管家引路返回时,狄公闲闲问道:“府上周围一带,倒甚是清静雅洁。”

狄公立在桌前,缓捋长髯,盯着画卷出神,半晌后转身说道:“带路回花厅去!”

“一点不错,老爷,极是清静又体面的!”

管家大惑不解地摇摇头,“这个小人可说不上,老爷!敢说没人偷偷溜进来过,家里的所有下人,都是做工经年,我敢担保没有手脚不干净的!”

“就在这等体面的里巷中,却自有上等行院。”狄公冷冷说道,“附近可有这样的去处?”

“你方才明明说过,王先生从不肯乱花一文钱,那他这一年来积攒的银钱都去了何处?为何只剩下几个铜板在此?”

管家不意狄公有此一问,不免猛吃一惊,清清喉咙,胆怯说道:“回老爷,只有一家,离此处隔了两条街,由匡太太掌管——品级甚高,前去光顾者非富即贵,从未听说出过什么乱子。”

“没人进来过,老爷!”管家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回道,“王先生出门时总要上锁,只有一把备用钥匙,收在小人这里。”

“果然如此。”狄公说道。

狄公点点头,从竹架上拿起几本边角卷折的书册,随手翻阅几下,皆是装帧粗陋、价格低廉的艳情绮诗,又打开衣箱,里面均是男子衣袍,虽然皆是旧物,衣料做工却颇为上乘,箱底的钱盒内只有几枚铜板。狄公行至桌前,见抽斗并未装锁,里面除了文房四宝,既没有银钱,也不见一页字纸,甚至连票据银根也无一张,于是关上抽斗,对管家怒道:“王先生不在时,有谁进过这屋内?”

狄公返回花厅,命凌掌柜前去县衙正式认尸,于是二人同乘官轿出门。凌掌柜心中气闷,一路缄口不语。

“没有,老爷。据小人想来,许是买不起——兰花可贵得很哩!”

官轿回衙后,凌掌柜认出死者确为家中塾师,并填写过一应公文格目,方才获准告退。狄公对洪亮说道:“我先去更衣,你且叫班头与两名衙役在中庭内候命。”

“难道他不曾养上几盆?”狄公问道。

洪亮转回二堂时,见狄公已换上一身简素的深灰色家常棉袍,腰系黑绦,头戴一顶黑便帽。

管家引着二人穿过迷宫也似的曲径回廊,一路行至后院,摸出钥匙打开一扇窄门,擎起蜡烛照亮。只见房内十分狭小,家什也甚为简陋,仅有一副竹榻,一张书桌,一把直背座椅,一只黑皮衣箱,竹架上搁着几卷书册,墙面上悬有几幅墨笔所绘的兰花,画得颇见工力。管家见狄公注视着卷轴,便说道:“回老爷,这是王先生唯一的爱好。他甚爱兰花,对如何料理养护也十分精通。”

洪亮意欲询问要去何处,但见老爷若有所思,于是改了主意,默默跟在后面步入中庭。

“原来如此。”狄公说罢起身离座,对管家命道,“带我去王先生房中!”并示意洪亮跟随。凌掌柜正欲一同前往,却听狄公说道:“无须劳动大驾。”

班头与两名衙役一见狄公,连忙直身端立。

凌掌柜对着管家怒视一眼,抿抿口唇,简短答道:“小女尚在闺中时,也曾蒙他教授过一阵,两月前已出嫁。”

“你可知道城北一带的行院在何处?想是与那金匠行首凌掌柜家相距不远。”狄公问道。

“你明明说过王先生只教几个幼孙读书,”狄公对凌掌柜厉声说道,“怎的又冒出个小姐来!”

“自然知道,老爷!”班头殷勤答道,“那行院由匡太太一手主持,得蒙官府许可,最是一流上等的去处,只有极为……”

管家皱眉思忖半晌,答道:“小人倒是留意过一事,王先生每次出门,总是十分欢喜,回来时却垂头丧气,并且一连几日郁郁不乐,不过教书倒是向来一丝不苟,连小姐也说过他对难题总能有问必答。”

“明白明白!”狄公不耐烦地插言道,“此刻便步行过去,你们几个前头引路!”

“让他接着说!”狄公对凌掌柜断喝一句,又对管家说道,“关于王先生歇假时的去向,莫非当真全无一点线索?你成日里见他来来去去,总会知晓一二吧?”

街市中人潮汹涌,处处花灯摇曳、夺目耀眼。班头与两名衙役不得不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为狄老爷和洪都头开出一条道来。

凌掌柜直盯着管家,冷笑一声说道:“看来你整天在宅里悠闲得很哩!不说督管下人,却到处搬弄是非!”

行院坐落在一条后街上,不意此处亦是人多熙攘。班头上前叩门,告知门房说县令老爷驾临,唬得看门老头儿连忙将狄公与洪亮请入华丽的前厅内。

“据小人所知,却是没有。”管家迟疑片刻,又道,“从王先生提及以往的只言片语中,小人觉出似是其妻善妒,故此离他而去。”说罢不安地望了东家老爷一眼,见凌掌柜两眼直直瞪视前方,似是听而不闻,方才心下稍定,接着叙道:“王先生并无私产,日子过得极其省俭,从不肯乱花一文钱,出门也从不雇轿。但是从某些细微处可以看出,他以前必是颇为阔绰,不定还做过官,因为有时言语往还之际,无意中会露出威严的官家气派来,令我惊诧不已。想来他定是丢了全副冠带家私,却浑不在意,还对我说过‘若是花钱无趣,钱财又有何用?若是钱财已尽,做官亦是无味’。想不到一个饱学之士,竟会说出这等轻佻的话来——还请老爷恕小人放肆。”

一名衣着端庄的老妪出来献茶,捧上一套异常精美的细瓷茶具,旋即又有一个女子翩然而至,躬身下拜,身材颀长,容貌妩媚,自称是寡妇匡太太,看去三十左右年纪,身着一袭绛红色直身长袖缎裙,样式虽然简素,价格却是不菲。只见她款步上前,亲自为狄公斟茶,用左手托起飘然垂下的右袖,姿态甚是优美,随即玉立在地,恭候老爷问话。洪亮仍是手笼袖中,站在狄公的座椅后方。

“他可否与人有过书信往来?”

狄公品了几口香茶,发觉此间竟十分清静,外面的噪声被覆盖墙面的厚密织锦与绣花帘幕完全阻隔,且有一股幽香弥漫在室内,应是罕见而名贵的香料,果然色色皆是上等。狄公放下茶盅,开口说道:“本县虽对匡太太所操之业大不赞成,但也深知此乃不可或免之邪行,只要你将事事都料理妥当,并善待手下女子,官府自然不会与你为难。你且说说,这里共有多少姑娘?”

“回老爷,这个他从未吐露过。小人猜想许是知交友人一类。”管家见狄公面有疑色,连忙又道,“老爷明鉴,王先生为人寡言罕语,一旦被问及私事,总是避而不谈,平日里最喜独处,闲暇时也总在宅院后面的卧房内独自消磨,唯一的消遣便是在花园里踱上几圈。”

“回老爷,一共八位(1),皆是明公正道而来,大多从本人父母手中直接买入。每过三个月,小妇人便会将她们的入账记录送到县衙,作为缴税的凭据,想来……”

“那他每次歇假时,却又去往何处?”

“本县对缴税一事全无异议,只是听说近日有个姑娘被一阔绰的主顾赎出,想问是谁这等走运?”

管家惴惴地看了凌掌柜一眼,含糊说道:“回老爷话,这个……据小人所知,王先生在蒲阳城内,并无半个亲戚。”

匡太太面上略显惊异:“想是老爷误会了吧。我这里的姑娘都还年齿甚幼——最大的也不过十九岁——尚在习艺期间,虽也尽力取悦奉迎,但还未能赢得哪位阔佬的青睐,以至于订下……订下终身之约。”沉吟片刻后,又恭敬地说道:“若是真有此事,对小妇人而言,自是一大笔进项,但我并不赞成,除非姑娘们年过双十,且歌舞吹弹等诸般才艺皆已尽善尽美。”

管家正在花厅后面逡巡打转,凌掌柜转身示意一下。管家上前行礼如仪,狄公说道:“王先生遭逢意外,官府须得将此事告知尸亲,想来你总该知道他的本地亲友住在何处吧?”

“明白了。”狄公说罢,不免心中怅然,这一番言语算是彻底打消了自己先前的设想,如此一来,此案就必得从头查起,首先是家住京师、将王先生举荐给凌掌柜的那名金匠,然而心中忽又闪过一念,暗自思忖不妨碰碰运气,于是面凝严霜,冷冷说道:“匡太太休得支吾搪塞!除了此间的八名姑娘,你还另为旁人备有别院。鉴于官府只许你在这一院之内挂牌经营,如此行事,可是大大的犯忌。”

“叫贵府管家来!”

匡太太抬手一拢盘结精巧的发髻,长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段白皙圆润的玉臂,然后款款答道:“回老爷话,这消息并非全是实情,想来老爷说的是梁小姐(2)吧,她就住在邻街,年纪三十上下,昔年曾在京师中艳帜高张,花名叫作‘玫瑰露’,识得不少高官名流,积攒下一大笔私房钱,后来自赎其身,却并未摘牌脱籍,只因想要寻个长久安身之处,故此前来蒲阳暂避一时,为的是从容择人、选一佳偶。她生性聪明,且又看透世情,深知京师里那些花花公子徒有其表,皆是朝三暮四之徒,欲觅一个沉稳可靠又有家产门第的中年男子托付终身,于是偶尔也到小妇人的院中来接待几位贵客。老爷自会找到另行开具的额外账目,都是官府定期核查过的。鉴于梁小姐自己仍可挂牌,且又依律缴纳税金……”说着有意语声渐低下去。

“这个我可不知。”凌掌柜不悦地回道,“除了询问几个幼孙读书有无长进,小民从不爱与他扯三扯四的!”

狄公知道找对了路,不禁心中暗喜,但仍是摆出一脸怒容,拍案喝道:“如此说来,为玫瑰露赎身并欲娶她为妻的男子,岂不是白白上当受骗了!无论对你还是原先京师里的院主,都根本无须支付一文钱的身价!你二人设下圈套,企图瞒天过海、讹人钱财,可是预备要暗中私分?还不从实招来!”

“你可知道他为何离开京师、流寓蒲阳?有无家眷在此?”

匡太太终于花容失色,双膝一软,跪在狄公座前磕头如捣蒜,又仰面哭告道:“求老爷开恩,千万饶过小妇人这一遭!那笔身价银子至今尚未到手,梁小姐的意中人也是个为官作宰的,说来还是老爷的同行哩,在本州内就任一方县令。若是那位老爷得知此事,定会……”说着珠泪涟涟,泣下不止。

“大约一年左右,当初由京师里一个有名的金匠举荐而来,正巧小民意欲觅一塾师教导几个孙辈,于是聘请了他。人倒是性情平和,十分正派,教书也甚为得法。”

狄公转头朝洪亮会意地一瞥,此君非是别个,必是那风流多情的金华县令骆某人!狄公又喝道:“实话告诉你,正是骆县令托我详查此事。那梁小姐现居何处?本县必得亲去问话,查明这桩可鄙的勾当!”

“他作贵府西席已有多久?”

匡太太眼泪汪汪地报上梁小姐的宅址,果然就在邻街,于是狄公带了手下一径而去。

“天知道他会去哪里!小民从不打听家中下人们的私事,只晓得王先生每隔七日休假,头天晚饭前离家,次日同一时候返回。小民只知道这些,也自觉足矣,还望老爷明察!”

过不多时,众人行至门首。班头并未立即上前叩门,朝街中上下打量一番,开口说道:“启禀老爷,要是小人不曾弄错的话,那老叫花跌入的水沟,正在这所宅院背后。”

“你可知道他的去向?”狄公问道。

“好!”狄公赞道,“且让我来叩门。我与洪都头进去后,你们几个就等在院墙边,留神听我号令!”

凌掌柜闻听此言,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厅内正中摆着一张桌案,上方悬有一盏硕大的七彩花灯,凌掌柜恭请狄公坐了桌旁的尊位,自己敬陪对面,洪亮立在狄公的座椅后方。管家上来倒茶时,凌掌柜徐徐说道:“如此说来,难怪王先生他例行歇假后,过了两天还不见回来!”惊闻这一凶信,似已清醒了许多。

狄公抬手敲叩几下,只见窥孔打开,一个女子在内问道:“门外何人?”

“此人确已遭遇不幸。”狄公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从骆县令处来,特为带信给玫瑰露小姐。”狄公温文答道。

“老天,但愿他不曾惹出什么乱子来!相貌倒是平常,又高又瘦,只留着短短一副髭须,走起路来,左腿跛得厉害。”

大门立时开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闪身出来,身穿薄薄的白丝家常衣裙,肃客入内后,又引路走向前院的厅堂。狄公跟在后面,见她虽然身形荏弱,却十分窈窕妩媚。

“只怕未必是幸事。”狄公口中应道,与洪亮一同步入花厅,“听说贵府西席失踪不见,可否描述一下其人的身形相貌?”

宾主入室后,女子对两位不速之客好奇地瞥了一眼,请狄公、洪亮在紫檀雕花长榻上就座,怯怯问道:“奴家便是玫瑰露,不知二位贵客……”

听说县令老爷驾临府内,金匠行首凌掌柜急忙奔至前院,搀扶狄公出了轿门,受宠若惊地叫道:“啊呀,不意老爷大驾光临,小民幸何如之!”说话时舌头打卷,口中喷出酒气,显见得刚从家宴上匆匆离席而来。

“梁小姐放心,我二人只略坐一时。”狄公说着,上下打量一眼,见此女果然生得十分俏丽,一双水灵灵的杏核眼,一张樱桃小口,兼以眉目灵动、顾盼多情,端的是既具姿色又富心机,只是仍有一处尚未合榫。

洪亮退下后,狄公兀自立在原地,低头凝望尸身。正是此人的鬼魂,适才从他眼前穿过厅堂,幽幽而去。

厅堂内陈设雅致,狄公朝四下环顾,目光落在窗前的竹制花架上。只见花架甚高,共有三层,摆着成排的细瓷花盆,盆中所植皆是兰草,散发出一股幽香。狄公抬手指向花架:“骆县令说过梁小姐育有不少兰花,在下亦是十分喜爱。顶层第二盆看去已然枯萎,似乎需要精心养护,可否请小姐端下来让我瞧瞧?”

“这老凌刚刚拜贺辞去,居然对此事只字未提,好生古怪!”狄公低声咕哝道,“叫班头替我备轿!再让管家去跟大夫人说一声,晚宴按时开席,不必等我回来!”

梁小姐犹疑地瞥了狄公一眼,虽然骆县令的友人似乎性情怪癖,但还是打定主意迁就他一二为上,于是从墙角挪过一架竹制脚梯,置于花架前方,敏捷地登梯而上,轻拢薄裳,隐隐现出两腿修长的轮廓,正欲搬动花盆时,狄公霍然起身,行至梯前,闲闲说道:“王先生可是一向将你唤作兰花?果然比玫瑰露更合佳人雅韵!”梁小姐立时僵住,低头望向狄公,双目圆睁,面露惧色。狄公见状,又厉声喝道:“你将花盆砸在王先生头上时,他正是站在此地,我说的可是实情?”

“有的,老爷!昨日凌掌柜送来一纸短笺,道是家中塾师王先生告假后,逾期两日未归。”

梁小姐脚下打起晃来,口中惊叫一声,两手在空中左右摇摆。狄公连忙伸手把稳梯子,登上几步,扶定佳人纤腰并护花落地。只见梁小姐气喘吁吁,手抚胸口,颤声说道:“我从没……你究竟是何人?”

“难说。”狄公手捋长髯,又道,“近来可有什么走失人口的报告不曾?”

“我乃蒲阳县令是也。”狄公冷冷回道,“你害了王先生性命后,将摔在地上的兰花移到一只新瓷盆中,因此看去明显枯萎,可是如此?”

洪亮点点头,懊悔地揪一揪灰白短须,说道:“不错,凶手定是脱去了他的所有衣物,再替他套上这件乞丐的旧袍。我看到死者只穿着一件旧袍时,本应想到这一层,如今夜间十分寒凉,即使一个穷苦乞丐,也该有贴身衣物才对。”说罢又看着头上的创口,问道:“据老爷想来,死者头上可是遭到大棒猛击?”

“一派胡言!”梁小姐大声叫道,“纯是恶意中伤!我要……”

狄公走到长桌另一端,再看死者的一双裸足,只见肤色白皙,脚掌柔软,于是肃然说道:“恐怕仵作今日将心思全放在了元宵灯会上,行事居然如此潦草。这人并非乞丐,也不是意外跌落沟中,而是被人谋害之后再扔进水沟里的,抛尸者正是杀人凶手。”

“本县自有证据!”狄公迅速说道,“你将尸首拖入此宅背后的水沟中时,曾被邻家的一个用人看见。本县还在王先生的住处找到一张字条,正是他亲笔所书,道是你已如愿钓得金龟婿,生恐自家会因此遭到不测。”

洪亮疑惑地摇一摇头,徐徐说道:“没有,老爷,只是污泥浊浆而已。”

“这言而无信的混账!”梁小姐冲口叫道,“明明答应过不会留下任何与我有关的字迹……”说到此处蓦地收声,恨恨地咬紧红唇。

洪亮依令而行。僵直的尸体转为脸面朝下后,狄公对着后脑处的创口细细打量半日,将蜡烛递给洪亮,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轻揩几下沾有凝血的灰白乱发,在烛光下查验纸面,又拿给洪亮看过,说道:“瞧见这些细沙与白色碎屑了没?在水沟底下,当不至于有这等物事吧?”

“我已尽知真相。”狄公徐徐说道,“王先生于望甚奢,并不满足于定期私会,这便危及到你与骆县令新近结下的情缘,而且此情非同小可,不但会给你和匡太太带来一大笔钱财,还能令你终身有托,故而非得除去旧相好不可。”

狄公点点头,试图抬起死者的左臂,却发觉已十分僵硬,又弯腰仔细查看过手掌,直起身来说道:“洪亮,你瞧!这两手甚是柔滑,指甲修长齐整,且无老茧。将尸身翻转过去!”

“旧相好?你以为我会让那令人作呕的跛子在此处动手动脚么?想当年在京师里,迫不得已被他搂搂抱抱,已经够叫人糟心的了!”

洪亮拿起立在墙角处的手杖,说道:“他身量颇高,因此须得扶杖而行,这手杖正落在他身侧的沟底。”

“然而你却许他前来此处,与你同床共枕!”狄公轻蔑地说道。

狄公撩开打有补丁的衣袍下摆,指着死者变形的左腿,说道:“此人曾受过膝伤,且又接合得殊为草草,走起路来定是跛得厉害。”

“你可知道他在哪里过夜?灶房中!我原先根本不许他来,是他非要效劳不可,不仅替我代写情信,又出钱买了那些兰花亲自照料,好让我能掐下来簪在头上,并且充当门房,遇有我哪个相好造访时,还可端茶送点。你以为我让他来还会为了什么!”

狄公从洪亮手中取过蜡烛,示意他掀开芦席,然后秉烛细看。只见死者面容憔悴,双颊凹陷,印有深深的皱纹,却非是行乞之人常有的满面风尘之色,年近半百,灰白的长发凌乱纠结,留着短短的髭须,薄唇扭曲,甚是吓人,可见死时颇为痛苦。

“看在他为你倾家荡产的分上,我想或许……”狄公冷冷说道。

洪亮连忙取出一支蜡烛点上,引着狄公穿过漆黑无人的廊道,行至大堂后的牢房。在一间侧厅内,板桌上横陈着一具尸首,身形瘦长,上面覆有芦席。

“这该死的蠢货!”梁小姐复又高声叫道,“我已明言从此与他再无瓜葛,他却仍是穷追不舍,还说如果不能时常见我一面,便活不下去——下贱得直如叫花子一般!当年全是他行事荒唐,败坏了我的名声,害得我不得不远离京师,来到这穷乡僻壤中空自消磨。都怪我一时糊涂,轻信了这个装模作样的下流坯,居然还留下字条告发我!背信弃义的腌臜小人!都是他毁了我!”此时一张俏脸已变得犹如恶魔一般狰狞,狂怒之下,还用纤足在地上踩踏不休。

“我想还是亲自去瞧一眼那老乞丐的尸身为好。”狄公随口说道。

“王先生从未告发过你,”狄公厌倦地说道,“我适才说的字条全是子虚乌有。在他房中,除了几幅亲手画下并饱含情思的兰花图之外,再无任何与你有关之物,这鬼迷心窍的可怜人,始终对你一片忠心、至死不渝!”说罢一拍两手,待班头与衙役奔入后,对三人命道:“将这女子用铁链套了,带回衙院去关入大牢,她已供认犯有杀人害命之罪。”

一应衙吏皆已走散,唯有洪亮正在烛光下拾掇桌上的文书,抬头看见狄公,不禁面露惊异之色。

两名衙役上前扭住梁小姐的胳膊,班头解下铁链,正要动手捆缚时,狄公又道:“鉴于全无理由可以从轻发落,你将被押赴法场,砍头示众。”说罢转身出门而去,洪亮紧随其后。适逢一群少年手提彩灯,大说大笑着从门前经过,欢快的喧闹声立时淹没了梁小姐发出的狂叫。

半晌过后,狄公心神略定,转身返回大厅内,走入通向内宅大门的幽暗长廊。看门人正在点亮两盏色彩艳丽的花灯,见了老爷,连忙请安施礼,狄公漫应一句,穿过衙院中庭,直向公廨而去。

狄公与洪亮回到县衙,一路径入内宅。走近后厅时,狄公说道:“你我先在此处喝一杯茶,然后再去与夫人们共享家宴不迟。”

狄公立在原地,浑身一竦打个冷战,连忙裹紧衣袍。方才亲眼目睹的,定是那老乞丐的亡魂无疑。

二人在圆桌旁坐定。悬在檐下的一盏五彩大花灯连同花园树丛中的数盏灯笼皆已熄灭,天上一轮圆月洒下清辉,照亮了厅堂内外。

狄公一跃而起,奔至花园的石阶前,高声叫道:“给我回来!”见无人应答,便又降阶而下,走入园中,月光下不见一个人影。他迅速查看过沿墙的灌木丛,却是一无所获,通向墙外园林的花园角门亦是上锁加闩,全无异样。

狄公三口两口喝完一杯茶水,靠坐在椅背上,开口叙道:“你我去凌家之前,我只知道死者并非真是乞丐,由于被人猛击后脑而在别处丧命,从头上的细沙与白色屑末看来,或许是用花盆作为凶器。与凌掌柜言谈之际,我曾对他起过疑心,此人不但白天前来拜会时,只字不提王先生失踪一事,过后也不详问王先生到底如何遭遇不幸,令人颇觉古怪。但我很快便知原来老凌只是生性凉薄,对家中下人视如草芥,之所以面露不悦,是由于我意外造访搅扰了他的家宴。其管家口中道出的情形,使得真相逐渐浮出,原来王先生因为荡尽家财而落得孑然一身,关于其妻善妒一节,显然表明另有一个女人涉入,于是我便推断王先生必是迷恋上了一个名妓,从而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狄公意欲喝问此人为何贸然闯入,却未能吐出一字,兀自僵坐骇绝,眼看那老者飘飘忽忽经过硕大的橱柜,悄无声息地走入花园中去。

“为何不会是个良家少女或少妇,抑或一个平常的烟花粉头呢?”洪亮问道。

狄公正想伸手去取茶杯,忽然停住不动。只见一名老者走进大厅后方的阴暗处,身量颇高,穿一件破旧衣袍,长发披散,未戴冠帽,手拄一柄曲杖,走路时一瘸一拐,略无声息地穿堂而过,似是不曾看见狄公,只顾埋头踽踽前行。

“若是正派良家,王先生就不必为她丧尽家财,大可休妻之后另娶意中人;若是平常的烟花粉头,亦可用公道的价钱为她赎身,然后金屋藏娇——总之都不必失去全副家私禄位。我敢说那女子定是京师里的名妓,擅于将其相好压榨得精光,随即抛诸脑后,转而另觅他人。我猜测王先生不甘心被弃之如敝屣,故此纠缠不休,那女子闻得蒲阳有许多富商大贾,便从京师迁至此地暂避,以便故伎重施,于是王先生一路追随至此,并以旧日的薄情劣迹相要挟,迫使她答应定期私会。当她套住了易于上钩的骆县令后,王先生开始向她敲诈勒索,并最终招来杀身之祸。”狄公说到此处,叹息一声,又道,“如今方知实情并非如此,王先生不但为那女子倾尽所有,甚至连教书挣的馆银,也用来为她购置兰花,每隔一阵能与她见面晤谈便已心满意足,虽然仍不免遭到羞辱、心怀沮丧。洪亮,一个男子的愚行,有时正是由于如此深挚而鲁莽的痴情所起,虽则匪夷所思,却也慷慨豪迈,令人不免感叹唏嘘。”

洪亮离去后,狄公想起自己也须脱下这身厚硬的墨绿官服,换上舒适的家常衣袍才是,但此时大厅内空旷寂静,一时竟不愿离去,心想不妨再喝上一杯茶。墙外的园林中也语声渐悄,百姓们大都已回家用饭,过后再蜂拥上街、赏看花灯,或是在路边的酒肆中开怀畅饮。狄公放下茶杯,暗自思忖或许不该放马荣乔泰陶干三人出去玩乐一夜,不定到了晚间,妓馆娼寮中就会横生事端,须得吩咐衙役班头加派今晚夜巡的人手。

洪亮捻着花白胡须沉思半晌,发问道:“蒲阳当地有不少歌妓舞姬,老爷如何断定王先生的相好必在匡太太院中?为何他一定是被相好所杀,而并非死于他人之手?比如说心怀嫉恨的情敌之类。”

洪亮躬身一揖,欣然笑道:“我这就去公廨关门上锁,不出一二刻,定会再来老爷宅中!”

“王先生每次私会,总是徒步前去,本人又腿脚不便,足见那女子的住处离凌宅不远,于是我便顺藤摸瓜寻到了匡太太院中。至于为何询问匡太太近日可有歌妓被人赎出,是因为此乃最为合情合理的杀人动机,说穿了便是那歌妓须得除去令人难堪的旧相好。如今你我得知王先生确实令梁小姐感到颜面尽失,但并非由于敲诈勒索或其他恶行,而是他忠犬一般的全心奉献,惹得梁小姐越发厌憎鄙夷。至于你说的其他可能,我自然也斟酌思量过。如果凶手是个男子,他必会将尸体挪至更远的地方,并且为了掩盖死者身份,会做得更为细密周全,如今既是只换过一件乞丐穿的破旧外袍,并将头发弄得散乱,可见非是男子所为。妇人女子们只道变换衣裙发式便能看去改头换面,故而梁小姐也用上了这一手,殊不知却是大错特错。”

待三子跑得不见了踪影,狄公对洪亮又道:“回头命里长设法将水沟妥善遮盖起来,再狠狠训斥他一顿,保证坊内大街小巷修缮良好,原本就是他的分内之务!对了,今晚家中设下小宴,还望你也同来一聚!”

洪亮为狄公重又斟满一杯茶水。狄公举杯呷了一口,又道:“当然也可能有人设下圈套,希图构陷梁小姐,但我认为还是她本人的嫌疑更大。班头对我道出尸体当初就躺在她家背后的水沟里,我愈发认定自己的设想不差,不过你我入宅后,却见这梁小姐十分娇小纤弱,而死者身量颇高,她断无可能猛击其头部,于是四下打量一番,立时便发现了杀人圈套所在,又见高高的花架上摆满了盆栽兰花,其中一盆明显枯萎,这便是最后一条线索。梁小姐定是攀上梯子,叫王先生在下面替她扶稳,然后用言语或是动作,引得王先生转头望向别处,随即将花盆砸在他后脑上。待到明日开堂审问时,许多细处自会真相大白。至于匡太太扮演的角色,想来只是暗助梁小姐从骆县令处骗取一笔身价银子而已。这位形容妩媚的鸨母自是不会参与杀人勾当,切记彼处乃是上等行院!”

“遵命,大人!”三个小儿齐声应道。

洪亮点头说道:“老爷不但勘破一桩阴毒的杀人案,且又使得骆县令躲过一劫,免得娶了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狄公眼见长子正在厅堂前方的大柱之间挪移一张座椅,便开口斥道:“休得乱动椅子!方才说过让你们三个回屋,还不快去!”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下次再见骆县令时,我定要与他谈及此案——当然不会点破我已心知肚明他便是梁小姐的相好。这位放浪不羁的同行友人,定是隐姓埋名前来蒲阳寻花问柳,但愿此案会给他一个教训!”

洪亮点头说道:“老爷,还有一事。将近正午时,城北的里长前来公廨内,禀报说有一个老乞丐跌入一条深沟里,头撞在沟底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就在离凌掌柜家不远的一条后街中。仵作前去验过尸身,并写好了尸格,断为意外身死。这可怜人只裹了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连帽子也没有,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还跛着一条腿,定是一大早出来走动时不慎跌入沟中。丐帮头领盛八前来看过,道是并不认得此人,多半是从外地流落到蒲阳城中,想趁着元宵佳节讨些东西。尸首若是无人认领,明日便会送去焚化。”

洪亮本想议论骆县令几句,但为了谨慎起见,终究未发一语,只是欣然笑道:“如此一来,此案所有的疑点都已悉数揭开了!”

“上元灯会已然开始,”狄公将白玫瑰放回桌上,又道,“只要没甚紧急公务,偶尔网开一面,放他们轻松一二,倒也未为不可。”

狄公长饮一口,将茶杯置于桌上,摇头郁郁说道:“倒也未必,洪亮。”

“回老爷,倒是没甚要紧事。”洪亮说着斟满两杯茶水,“麻烦的只是衙员们个个被过节闹得心猿意马,我非得不停督促他们专心当差不可!”说罢从旁坐下,用左手大拇指小心扶起蓬乱灰白的髭须,呷了一口热茶。

狄公心想或许此时应将死者鬼魂显灵一事对洪亮道出,若非如此,这起人命案定会被当作寻常事故而草草了结,正欲开口时,却见长子一溜烟跑入厅堂。那少年迎头撞见父亲怒容满面,连忙行礼说道:“大人,娘说我们可以将那盏灯笼带到卧房中去。”

狄公意欲正色重申,却一眼瞥见洪亮推开后门踱入室内,看去面色灰白、神情倦怠,连忙说道:“洪亮,快来坐下歇息片刻,再喝上一杯热茶!今天将一应事务都留给了你,实在过意不去,我本想等应酬过后赶回公廨,奈何凌掌柜一反常态、絮聒不已,刚刚才告辞离去。”

眼见父亲点头应允,少年方才将一张座椅挪至立柱前,爬上椅背,摘下悬在檐下的五彩大花灯,跳下地后,取出火镰点亮了里面的蜡烛,举起灯笼给父亲赏看,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我和大姐费了两天工夫才做成的哩,大人!因此不想让阿贵弄坏了去。我们都喜欢铁拐李,这家伙虽然又老又丑,却让人心生怜惜!”

“阿贵非要独霸这盏灯笼,这可是我和大姐一起做的哩!”长子愤愤不平地嚷道。

狄公指着小儿女们在灯笼上画的铁拐李,问道:“你可知道有关他的故事?”见长子只管摇头,便又叙道:“很久以前,李玄本是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术士,读过许多道教经籍,精通各种法术,还能灵肉分离,使魂魄飞升神游于九天之上,独独留下肉身皮囊在人间,待到返回时再重新附体。有一天,李玄一时大意,将肉身留在田地中,几个农夫看见了,以为是一具弃尸,于是就地挖坑掩埋。等李玄魂返时,寻不到自己那俊逸潇洒的好皮囊,正巧另有一具乞丐的尸首横陈在道旁,又老又丑,还是跛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附于其中,从此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虽然后来他得了长生不老的仙丹,但已铸成大错,终是无法挽回,于是便成了八仙之一的铁拐李。”

“还不快进屋去沐浴更衣!”狄公朝外喝道。

少年撂下灯笼,嫌恶地说道:“我以后不再喜欢他了,还要去告诉大姐,铁拐李是个傻瓜,活该有此下场!”说罢双膝跪地,向父亲和洪都头请过晚安,起身匆匆离去。

花园中传出小儿们的吵闹声,狄公转头望去,只见长子与次子正在争抢一盏大彩灯。

狄公望着少年的背影蔼然一笑,提起灯笼正待吹熄蜡烛,却忽然僵住不动,只见铁拐李的轮廓正投在墙面上。他试着转动灯笼,烛光摇曳中,只见拐仙的高大身影沿墙缓缓掠过,随即消失在花园中。

自从狄公就任蒲阳县令后,忽忽已是一载。适逢新春,当地名流士绅纷纷前来衙院后的内宅,向县令老爷恭贺佳节,整整一下午络绎不绝。狄公将乌纱帽朝后一推,抬手揩揩面颊,平日里鲜少白日纵酒,今天多喝了几杯下肚,果然略感不适,于是倾身朝前,从茶几上的花缸内抽出一枝白玫瑰,据说这香气可以用来醒酒。狄公深深一嗅,只觉一股清香沁人肺腑,身心顿时为之一爽。最末一位访客正是金匠行会首领凌掌柜,不知为何竟长坐不起,拖延许久方才告辞。三位夫人此时正督管众仆预备家宴,自己须得换过衣袍、稍事休息后前去。

狄公长吁一口气,吹灭烛火,将灯笼置于地上,庄容说道:“洪亮,你说得果然不错!至少关于这人间的乞丐,所有疑点都已揭开,看来确是愚人无疑。至于那天上的乞丐么,我就不敢妄断了。”说罢起身淡淡一笑,又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以不知量己识,则人人皆为愚人也。洪亮,你我这就出去,与夫人们共庆佳节吧!”

今日乃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将全城装点得五色缤纷,从花园墙外的园林中,不断传来游人的说笑声。

(1)在荷文本中,此处为七位,以下同。

最后一位访客告辞后,狄公终于靠坐在椅背上,长吁了一口气,抬起一双倦眼望向后花园。此时暮色渐浓,家中三子正在树丛中玩耍嬉戏,并将绘有八仙图样的灯笼点亮后悬在树枝上。

(2)在荷文本中,此女为林小姐。

此篇讲述了狄公在元宵家宴上因故迟到的来龙去脉。元宵节又称灯节,是春节的最后一天,晚间常会举行家宴欢庆,女眷们祝祷祈福,以求来年吉祥如意。此案发生在蒲阳城内,事关两个乞丐的悲惨命运,《铜钟案》第九回中提到的狄公之同行、生性风流的金华骆县令也在此篇中再度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