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与孟家十分相熟了?”狄公问道。
文守方不意狄公有此一问,看去颇为吃惊,嗫嚅说道:“小民……小民只想对孟夫人略表哀悼之意,再者……顺便问问可否助她一臂之力……”
“回老爷,小民方才与文掌柜议论过后,”袁凯连忙从旁插话道,“正打算向老爷禀明一事。当日孟夫人在绿柳坊中挂牌时,我二人都曾对她献过殷勤,可惜却都未能赢得佳人芳心。这些姑娘当然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对客人或是青眼有加,或是白眼相向,我二人对此完全心知肚明,绝无半点怨忿,且对孟岚又十分景仰,后来见他们结为夫妻并和睦美满,亦是衷心称善。因此……”
袁凯与一名男子正在莲池边并立交谈,那人身量颇高,衣履鲜洁,广面丰颌,神情庄重。袁凯对狄公道是此人名叫文守方,乃是新近推举出的茶商行会首领。文守方上前深深一揖,口中不停告罪说还未亲自拜会过县令老爷云云,狄公却插话问道:“文掌柜,你一大早来到孟宅,有何贵干?”
“不妨直说了吧,”狄公说道,“想必你们二位昨晚都不在这附近,并且都有人作证?”
马荣一脸沮丧,不过仍是朝大门快步走去。狄公暗想人人皆知娼家女子们总是深夜方歇,因此清晨时多半妆容未整、有碍观瞻,若是时常派马荣一大早便去见其相好的话,他这生性多情的毛病不定也就自行戒除了。
袁凯面色尴尬,瞥了文守方一眼。文守方胆怯说道:“回老爷话,昨晚我二人同去赴宴,宴席就摆在绿柳坊最大的一家妓馆里,然后我们又……又上楼去歇息,并且各自……携有女伴,直到午夜过后一个多时辰方才归家。”
“那你就唤她起来!还不快去!”
“小民到家后又小睡了一阵,”袁凯说道,“之后便换过猎装,赶到县衙,同老爷一道出城去打野凫。”
“此时天色尚早,老爷,”马荣犹疑说道,“只怕她还不曾起床哩。”
“明白了。”狄公说道,“你们自行道出,再好不过,也免得我去四处查问。”
“好。你这就去绿柳坊走一趟,从她口中打听有关孟太太的旧事,愈多愈好,尤其是以前与她交情深厚的客人都有哪些。”
文守方看似略略放下心来,随口赞道:“这莲池看去真是景致宜人。”引着狄公一路出门时,又道:“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池塘中常有许多青蛙出没。”
“是桃花,老爷。当然还有来往!”
袁凯为狄公推开门扇,口中说道:“它们有时还会成群鼓噪,着实恼人得很哩。”
“我指望你去打探此事,马荣。想必你与那坊中的一个姑娘还常有往来——名字似是叫作梨花(1)。”
狄公出门后登鞍上马,一路驰回县衙。
二人走上花园小径时,马荣说道:“老爷方才应该问问那女人都有过哪些密友才是!”
狄公步入中庭时,班头迎上前来,禀报说将在侧厅内进行尸检,已经事事齐备。狄公先回到二堂,趁着衙吏从旁沏茶的工夫,提笔书成了一封短笺,吩咐马荣顺便问过昨晚陪侍袁凯与文守方的二女,思忖半晌,又附上一句“还须查证孟家男仆昨晚是否在其父家中过夜”,写罢封起,命衙吏立即送至马荣手中,自己草草咽下几块糕饼,便出门走入侧厅,只见仵作与两名帮手已在那里等候。
狄公起身谢过孟太太,又说了几句悼亡慰逝之语,随即告辞离去。
尸检结果全在意料之中:死者体格硬朗,并无疾患,因匕首刺入心脏而死。狄公命班头将尸身收厝在一副临时棺木里,等下葬的具体事宜确定后再做计较,随后返回二堂,在主簿的襄助下,批复了几份刚刚送来的公文。
孟太太面上飞起红晕,轻咬口唇,懊悔说道:“老爷想必知道,奴家曾在绿柳坊中做过营生,脱籍出来已有一年。虽说以前偶尔也回绝过几位殷勤示好的客人,但我想他们总不至于……并且那时候到底……”说着语声渐低下去。
将近正午时,马荣方才回来。狄公遣去衙吏后,马荣在书案对面坐下,手捻髭须,得意地笑道:“启禀老爷,我去的时候,桃花已经起床,敲开门一看,正在洗脸梳妆哩!昨晚她不用当值,因此早早便上床睡下,看去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水灵俊俏,我……”
“夫人可有仇家?”狄公插言问道。
“知道,知道,赶紧言归正传!”狄公焦躁地说道,心想自己显然有所失算,“既然你在那里消磨了将近整整一上午,想必从她口中探得不少消息。”
“从来没有,老爷!”孟太太叫道,“奴家实在想不出谁会……”
马荣责怪地瞥了狄公一眼,侃侃说道:“老爷有所不知,跟这些姑娘们打交道,可得十分当心哩。我与桃花先一道用过早饭,然后才把话题慢慢引到孟太太身上。孟太太以前花名叫做玛瑙,真名叫做施梅兰,家在北方乡下,三年前一场大旱,当地饿死了许多百姓,这才不得已被父亲卖给了人贩子,后来又被人贩子卖进桃花所在的院中。玛瑙姑娘天生一副好脾性,端的是人见人爱。院主道是袁凯确实曾向她献过殷勤,遭到回绝后,便转头另觅相好,玛瑙见此情形,似乎颇为懊悔,故此认定她这般行事乃是为了自抬身价。不过文守方却有所不同,此人生性十分拘谨胆怯,稍稍表露心意后,见美人并无回应,便偃旗息鼓败下阵来,退到一旁,只在心中暗自恋慕,后来才有孟岚登场并为她赎身。不过据桃花讲,文守方在其他姑娘面前时常提起玛瑙,仍是痴情不减,就在不久前,还说她理应嫁个更为如意的郎君,孟老头子脾气很坏,不过会写几句歪诗罢了。我还打听得孟太太有个兄弟,名叫施明,却是个地道的坏种,喝酒赌钱无所不为,一路追随姐姐来到此地,全靠她的私房钱过活,一年前失踪不见,过不多久,孟岚便娶了玛瑙姑娘为妻。就在七八天前,这施明忽又冒了出来,跑到绿柳坊打听姐姐的下落,听那院主道是已被孟岚赎出并做了孟太太,便立即寻到田庄中去。后来孟家男仆曾对他人道是施明与其姐夫大吵了一架,虽不清楚到底是何缘故,但肯定与银钱有关。孟太太哭得好不伤心,施明也愤愤离去,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
狄公想起放在桌上的正是绿瓷杯,不禁扬起浓眉,问道:“孟先生可有什么仇家不曾?”
马荣略停片刻,狄公却未予置评,紧皱两道浓眉,慢慢呷着热茶,忽然问道:“孟家男仆昨晚可曾离家出门?”
“此事不难。”孟太太说着浅浅一笑,“家中只有七只杯子,其中六只绿瓷的是一整套,另有一只白瓷大杯,则是外子家常自用之物。”
“没有,老爷。我问过他老爹,那老花匠就住在孟宅附近,说是儿子晚饭后便径回家中,与两个兄弟同挤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明。这倒让我想起了老爷吩咐的另一件事来。我已查明昨晚袁凯与牡丹同寝,这姑娘也与桃花交情甚好。午夜时分,二人上楼去了牡丹房中,过了一个时辰,袁凯方才步行离去——自称是为了沿途赏月。文守方则是由一个名叫石竹的姑娘陪伴,那姑娘模样俊俏,不过今早看去似是闷闷不乐。据说文守方在席间多喝了几杯,上楼进了石竹房中倒头便睡,怎么也唤他不醒,于是石竹便自去隔壁其他姐妹房中打牌,把这主顾忘得一干二净。过了一个半时辰,文守方才算悠悠醒转,不过仍是宿醉未消,径直回家去了,令石竹姑娘大失所望。他也说是趁着夜晚凉爽,想要清醒一二,宁可步行而不愿坐轿。就打听到这么多消息。据我想来,施明正是我们要找的疑凶,孟岚娶了他姐姐,害得他失了饭碗、断了财路,因此怀恨在心。我这就去告诉班头,派人捉拿施明,不知老爷意下如何?对于他的身形相貌,我也打问得一清二楚。”
“明白了。”狄公说罢,手捻颊须思忖半晌,又问道,“孟先生遗容平静,不见丝毫惊愕恐惧之色,可见被害时定是完全出乎意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不幸身亡,足证他与凶手十分稔熟,二人当时定是对坐饮酒。那酒壶几乎已经喝空,但是桌上只有一只杯子。若想查出是否丢了一只酒杯,想必不甚容易吧?”
“就这么办。”狄公说道,“你先去吃午饭,晚上再来听我差遣。”
孟太太皱眉答道:“奴家倒是惊醒过一次,想必在午夜刚过不久,池中的青蛙叫成一片,十分聒噪。这些青蛙白天躲在水里,听不到一点动静,即使我涉水进去采摘荷花时也从不出声,但是入夜之后,它们便从水里钻出来,很容易被惊动。我心想多半是外子一路走回时,将一块石头扔进池中所致,过不多久,便又蒙眬睡去。”
“如此说来,我还能稍稍睡上一阵,”马荣满意地说道,“今天着实忙了一上午,又是打野鸭,又是跑东跑西。”
“昨晚你可曾听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一点不错!”狄公淡淡说道。
“不是,老爷。他与父亲同住,那老头儿是个花匠,在绿柳坊最大的行院中负责照管花木。他白天前来帮佣,等我备好晚饭后,便回家去了。”
马荣退下后,狄公沿阶而上,行至衙院高处可以俯瞰大湖的汉白玉平台上,坐在宽大的圈椅中,命人将午饭送来,此时心中所想的全是人命案子,回到内宅,想必也只会令夫人儿女们扫兴,不如就留在此处。一时饭罢投箸,狄公将座椅推至平台一角的阴凉处,正想小睡片刻,忽然有人送来一封洪亮的长信,信中道是在汉源县西边勘案后,现已查明送库银之人遭到一伙歹徒偷袭。六名歹人将他打昏后,劫走那包金条,接着大模大样去了汉源最西边的一家饭铺里尽情吃喝,过后又有一个神秘男子现身,用项巾遮住口鼻,饭铺里的伙计以前从未见过。匪首将包裹交与来人,便领着同伙朝邻县的密林方向而去。后来在离饭铺不远的沟渠中发现了蒙面人的尸体,面目已被砸得稀烂,全凭衣着推断出来。当地的仵作见多识广,查验死者胃肠中的食物时,发现混有烈性药物,装有金条的包裹自是不翼而飞。洪亮在信末写道:“由此可知,库银被劫一案乃是精心策划,主犯始终隐于幕后,先命其同伙雇佣匪帮下手劫夺,又派此人前去饭铺收赃,并暗中尾随,对其下药后又活活打死,或是杀人灭口,或是意在独吞。若要追踪幕后真凶,须得请求邻县县令予以协助,属下特此恭请老爷即日赶来此地,亲自查勘。”
“那男仆可是在此过夜?”
狄公缓缓收起书信。洪亮说得不错,自己理应即刻前去,但是孟岚被害一案亦需办理。袁凯与文守方都有作案的机会,但又似乎皆无动机。孟太太的兄弟倒是有作案动机,如果他真是凶手,此刻必已远遁他乡。狄公长叹一声,靠坐在椅背上,手捋长髯思前想后,不知不觉便已沉沉睡去。
“这个倒是从未有过。外子性喜独处,并不爱呼朋引伴,家中只来过寥寥数人,他总是午后在这房中喝茶会客。我很中意这安宁平静的日子,外子又非常体贴人意,还……”孟太太说着珠泪盈睫,嘴角抽动几下,努力自持后接着叙道,“昨晚奴家备好了一大壶温酒,亲自送到亭中,外子说他打算多坐一阵,叫我不必久等,于是我便回房自去歇息。今日一大早,家中男仆跑到卧房外大力叩门,我才发觉外子不在房中,并听说他仍在花园亭阁内,已是……”
狄公醒来一看,已是日暮时分,显然这一觉睡过了头,不禁十分懊恼。马荣与班头正立等在栏杆旁,班头禀报说关于捉拿施明的告示已经发出,但是至今尚无消息。
“孟先生是否常在亭中会客?”
狄公将洪亮的书信递给马荣,说道:“你好好看过此信,然后收拾行装,预备去一趟汉源县西,明日一早,你我便出发启程。刚刚收到一封从京师户部发来的公文,命我立即呈上有关库银被劫的案报,不得延误。即使丢了一贯铜钱也会搅得他们夜不能寐,更何况是十二根金条呢!”
“正是。他几乎每隔一天便要去那亭中,哼着小曲欣享夜风清凉。”
狄公下楼返回二堂,先草成一份上报户部的文书,然后在此自用晚饭,心不在焉竟至食不知味,想到这两案几乎同时发生,实在太不凑巧,不觉投箸在案,长叹一声,忽又搁下手中的茶杯,起身离座,在地上来回踱步,心中生出一个关于孟岚酒杯失踪的设想,须得立即核实一下。狄公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庭院中空无一人,于是趁隙快步走出角门,悄悄离开衙院。
“孟先生以前经常饮酒赏月?”
一时行至街市,狄公拉起项巾,遮住下半个脸面,在街角处雇了一乘肩舆,直到绿柳坊最大的一座房舍门前,方才命轿夫停下。院内灯火通明,更兼人声笑语、歌舞管弦响成一片,定是正在大摆宴席。狄公付过轿金,快步走上通往孟家田庄的小径。
“回老爷,昨天我二人在这屋内用过晚饭后,”孟太太的语声婉转娇柔,“奴家收去碗筷,外子翻阅了一阵诗书,大约有一个多时辰,然后道是晚间月色宜人,要去花园亭阁中饮上几杯。”
狄公走近花园门口,发觉此处竟十分寂静,来自绿柳坊的喧嚣声全被树丛隔绝,又轻轻推开门扇,朝四下打量。只见月光照在莲池上,花园后方的房舍内一片漆黑,不见灯火。狄公顺着池边行走,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抛入水中,立时引起群蛙鸣聒,面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走近房舍时,复又拉起项巾掩住口鼻,站在门廊下的阴影处,抬手叩门。
“孟夫人,贵宅刚刚发生如此惨事,本县却不得不前来搅扰,心中甚感歉疚。”狄公和蔼说道,“不过为了将凶手早日法办,本县必得抓紧查案不可,想必夫人亦会见谅。”见孟太太点头,接着又道,“敢问夫人最后见到孟先生是什么时候?”
窗内亮起灯光,紧接着门扇开启,只听孟太太低声说道:“快快进来!”
只见从门内走出一个窈窕女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年纪,面上未施脂粉,泪痕犹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弯弯两道蛾眉,樱唇娇艳,肌肤润泽,看去十分俏丽,虽然穿着一袭褪了色的蓝布衣裙,仍不掩玲珑身段,惊惶地朝狄公拜了一拜,然后垂目肃立一旁,恭候县令老爷开口问话。
只见孟太太立在门前,上身裸裎,未着寸缕,只裹了薄薄一条缠腰布,一头乌发松散垂落,见狄公扯下项巾露出脸面,不由得压低嗓子惊叫一声。
“老爷请看,动机这就来了!”马荣低声说道,“糟老头子娶个美貌娇娘,下文不必说也都明白!”
“看来孟夫人一心等待的另有其人,”狄公冷冷说道,“不过本县仍要进去。”说罢迈步入内,回手关上房门,对瑟瑟发抖的孟太太厉声喝道:“你究竟在等谁?”
一时门扇开启,只见一个少年出来,生得颇为清俊,面色却十分阴沉。马荣道是县令老爷要见孟太太,少年连忙进去禀报。房内陈设简陋,正中央摆着一张松散摇晃的竹桌,狄公走到桌旁坐下,马荣袖起两手,立在老爷的座椅背后。狄公见家什老旧、墙面开裂,不由说道:“作案的动机显然不是为了谋财。”
孟太太嘴唇翕动两下,却未能出声。
二人顺着小桥一径返回,行走时势大力沉,直压得木板桥面嘎吱作响,又绕过莲池朝房舍而去。狄公站在门廊下,深吸一口清气,始觉舒爽,马荣上前抬手叩门。
“还不快说!”狄公怒道。
狄公默然不语,将匕首递给马荣,马荣接过后,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包起。狄公再细看死者,只见他相貌清癯,面上凝着一丝古怪的笑容,口唇略显歪斜,蓄着蓬乱的髭须和一绺灰白的山羊胡,看去年近花甲。狄公端起桌上的酒壶摇晃一下,发觉里面只剩下一丁点酒水,又拿起旁边的杯子仔细看过,不禁面生疑色,将酒杯纳入袖中,转头对班头吩咐道:“告诉衙役们去折些树枝,扎成一副担架,将尸体抬回县衙预备查验。”又对袁凯说道:“袁掌柜,你且在那边竹篱旁的石凳上稍坐片刻,本县去去就来。”随后示意马荣与己同行。
孟太太将缠腰布裹紧,吞吐说道:“奴家并未等候哪个,只是被莲池里的蛙声吵醒,担心有人贸然闯入,于是出来看看……”
天气愈发酷热,狄公揩揩额头的湿汗,迈步走上桥面,其他三人紧随其后。亭内狭小局促,几乎容不下四人并立。只见死者仰面躺在竹椅中,身形瘦削,穿一件简素的家常灰袍。狄公审视半晌,上前摸摸死者的肩膀与双臂,站直说道:“尸身略显僵硬。如今天气又湿又热,很难断定究竟死于何时,不过据我看来,总在午夜过后。”又小心拔出杀人凶器,仔细端详狭长的薄刃与简陋的象牙刀柄。马荣撇嘴说道:“老爷,看了也是无益。城内所有的刀具店里,都有这种廉价的匕首售卖。”
“然后便招呼那贸然闯入者赶快进来?你就算要扯谎,也该稍微像样一些!你等待相好前来时,睡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又见池中一架朱漆木桥,通向一座六角敞亭,几根细柱支撑起饰有碧瓦的攒尖顶。花园后方有一幢低矮简陋的木屋,背后立着几棵高大橡树,低垂的枝叶将茅草屋顶遮去一半。
孟太太从桌上端起蜡烛,默默引着狄公走入一间小厢房,里面只有一张狭窄的板床,床上铺着薄草席。狄公迅速上前伸手一摸,发觉余温犹在,又直起身来喝问道:“你一向在这里就寝?”
“孟岚对这园子一向十分喜爱。”袁凯说道。
“不是,老爷。这是家中仆人的下房,他白天常常在此小睡。奴家的卧房在厅堂另一侧,适才刚刚经过。”
在一扇简朴的乡间竹门前,四人甩镫下马,守在那里的两名衙役躬身施礼,然后推开门扇。狄公四下环顾一番,只见这园子果然不小,打理得却不甚精心。莲池周围的花树枝叶横生、纠结缠绕,倒也为此处平添了几分野趣。池内水面上覆盖着大片荷叶,几只蛱蝶正在其间悠然飞舞。
“带我去看!”
小道越走越窄,直通向一片高大橡树和低矮的灌木丛,此处便是绿柳坊后面的沼泽地。
孟太太穿过厅堂,引路走入一间大卧房。狄公从她手中拿过蜡烛,迅速打量四周,只见室内有一张梳妆台、一把竹椅、四只衣箱与一张大床。狄公上前拉开床帷,只见厚厚的草编床席已然卷起,枕头也收在靠近墙边的角落处,转身怒道:“你预备在何处与人幽会,本县并不关心,只想知道他姓甚名谁,还不从实招来!”
“孟岚虽说会写诗,倒也十分精明,”马荣低声说道,“一个女子温柔娴静又很体贴——这老婆已经挑得再好不过了!”
孟太太并未答言,只拿眼斜瞟狄公一下,松开缠腰布任其滑落,于是浑身一丝不挂立在当地,两手遮在胸前,粉面含羞,怯怯相望。
“回老爷,那女子性情恬静,言语温文,”袁凯说着耸耸肩头,“对孟岚照顾得很是精心。”
狄公掉头不顾,冷冷说道:“少来耍这些愚蠢的把戏。赶紧穿上衣服,随本县一同前去县衙,今晚就在大牢里过夜,明日上堂再审,难保不会对你用刑。”
狄公议论道:“依照常情,总以为诗人会择一通文墨有才学的女子为妻,方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
孟太太默默掀起衣箱,开始穿衣,狄公走到厅堂里坐等,心想这女人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庇护奸夫,不禁耸耸肩头,既然她以前曾是娼家女子,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开口。等孟太太穿戴齐整,狄公示意她一道出门。
“非是如此,老爷。孟岚初到汉源时已是鳏夫,家中二子皆已成年,且又住在京城。去年他在绿柳坊中得识一名妓女,替她赎身后又娶为妻室。这女子除了容貌俊俏之外,实在乏善可陈——既不通文墨,也不会歌舞,因此孟岚才得以用低价将她赎出,饶是如此,却也花光了所有积蓄,后来全靠一笔微薄的年金过活——这钱乃是京师里一个仰慕他诗作的人赠与的。虽然孟岚比那女子年岁大了许多,不过听说夫妻相敬如宾,过得甚是美满和睦。”
二人行至绿柳坊的入口处时,正遇上几名更夫,狄公命那领头之人送孟太太乘坐肩舆前去县衙,并交给狱吏看管,再派四名手下潜藏在孟宅的厅堂里,一旦有人前来叩门,便立即拿下。吩咐过后,狄公徐徐踱回衙院,一路上仍是思前想后。
“孟家是否人口众多?”
狄公经过县衙门楼时,见马荣正坐在三班房中与几名兵士闲谈,于是叫他同去二堂,又讲述一番在孟家的经历。马荣听罢,摇头叹道:“如此说来,孟太太暗中与人偷情,正是那奸夫害了她丈夫的性命,这案子也算是水落石出了。只要稍稍用些手段,不愁她不供出那人的名姓。”
“回老爷,我与他只是泛泛之交,见过三四回而已,看去倒是温文谦抑。他在汉源定居已有两年光景,就住在绿柳坊后面的一座旧田庄内,虽说只有三四间屋子,不过花园占地颇大,景致十分幽美,里面还有一个莲池。”
狄公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不过有几处令我放心不下。孟岚被害定与库银被劫一案颇有干系,只是我还想不出究竟会是何关联。还有两件事,正想听听你有何评议,一是孟太太如何与那奸夫来往?他们夫妻几乎从不出门,只在白天偶尔接待几名访客而已。二是我已查实孟太太今晚睡在男仆的房中,那里只有窄窄一条板床,而卧房内却有一张宽敞舒适的大床,要是等待相好,为何不去那边?若是她果真背着丈夫与人私通,即使出于对死者的敬畏之心,怕也不至于此。虽说我也知道男女偷情时并不在意舒适与否,不过那板床又窄又硬,看去实在……”
“你且说说有关孟岚的情形。”狄公对袁凯说道。
“老爷说的头一件,”马荣咧嘴笑道,“如果女人决意要玩点花样,那么铁定会千方百计想出法子和手段来。没准孟太太就是与那少年男仆暗中勾搭,如此一来,这奸情就与杀人案全无关系了。至于第二件么,我向来觉得能睡在板床上已是心满意足,不过也不愿与人共挤一处。我倒是乐意再跑一趟绿柳坊,去打问一番如此这般可有什么特别的好处。”说罢望向狄公似有所待。
袁凯一骑在前,引着众人穿过几条窄巷,七拐八弯行至湖边,又走上一条小道,两旁垂柳依依,城东的“绿柳坊”正是因此而得名。
狄公盯着马荣若有所思,轻捋颊须,半晌不语,忽然笑道:“有了!我们倒是不妨一试。”马荣面上一喜,但是听到下文,立时大失所望:“你这就去鱼市后面的红鲤饭庄,传话给那丐帮头领,叫他去寻五六个常在绿柳坊一带出没的叫花子,然后带这几人速来县衙,并告知丐帮头领,就说我找这几人有要事相询,与孟岚被杀一案大有关系。你非但不用机密行事,反而要尽力张扬出去,使得人人皆知我传唤这几个乞丐前来问话,以及为了何事问话。快去吧!”
“你倒真是颇有长进!”狄公说罢,见班头面露得意的笑容,便又淡淡接上一句,“只可惜长进得还是太慢。快去马厩里牵四匹马来!”
马荣坐在原处,惊得目瞪口呆。狄公又道:“此计若是成功,我就会一举破获孟岚被害和库银被劫两案,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便是!”
“回老爷,正是如此!”班头郑重答道。
马荣起身离座,匆匆出门而去。
“这个自然!班头,你也跟着同来。想必你已派了几名衙役随孟家仆人一同回去,为的是看守案发之处?”
一时马荣返回二堂,果然带着四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只见条几上已摆好了几大盘糕饼与果脯蜜饯,另有几壶水酒。
“回老爷,小民知道一条穿过城东的捷径,”袁凯说道,“若是老爷恩准的话……”
狄公见这四人吓得战战兢兢,便温言安抚几句,又让他们随便用些点心。群丐听罢大吃一惊,蹭到近前,看着酒食眼馋不已,狄公将马荣拽到一旁,低声吩咐道:“你去三班房中,挑选三名精壮衙役,连你在内一道候在门口。再过大约半个时辰,我便打发这几人出去,到时候你等务必暗中各自盯紧一个,如果遇有上前搭讪者,立时将其拿下,连同乞丐一并带回见我!”说罢转身招呼众人只管随意吃喝。
狄公用力揪揪长髯,怒道:“这桩劫案着实恼人得很!运送库银之人丢了十二根金条,如今又冒出一桩杀人案来!不过我们自有办法对付,马荣。要去死者家中,你可知道如何走法?”
群丐先是狐疑不定、缩手缩脚,一旦放下心来,不消片时便将那些吃食水酒一扫而光。领头的独眼汉子伸出两手,在油腻腻的胡须上揩擦几下,对几个同伴听天由命地说道:“接下来县令老爷定会叫你我人头落地,不过还是得说,这顿上路饭好不丰盛哩。”
“没有,老爷,他们三位仍在县里最西边的村中查案。”班头答道,“老爷今早刚刚出门,就有人送来了洪都头的手书,说是关于库银被劫一案,尚未发现一丝一毫有关劫匪的线索。”
谁知事出意外,狄公命众人在书案前的条凳上坐下,挨个儿询问原籍何处、年岁几何、家中人口多少等琐事,纯是家常叙话,全无一点恶意,群丐终于不疑有他,应答之际也越发顺畅自如起来,半个时辰倏忽而过。狄公起身离座,嘉勉众人听从官府号令、一召即至,又命其悉数散去,过后独自留在二堂中,背着两手来回踱步。
“我们最好立时便去。”狄公说道,“班头,洪都头与乔泰陶干可曾回来?”
一时听得有人叩门,比预料之中来得还快,只见马荣拽着那独眼乞丐进来。
“回老爷,此人住在城东沼泽地旁的一个老旧田庄里。”袁凯说道,“他在本地名气不大,也很少进城,不过小民听说京师长安中的一干文人学士,对他颇多好评哩。”
“求老爷饶命!小民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人就塞给我一锭银子!”老头儿口中哀告道,“我敢对天发誓,我可没有掏人腰包!”
“孟岚?诗人?”狄公皱一皱眉头,“自从来到汉源,我还从未听说过这名字。”
“本县知道你没有为非作歹。”狄公说道,“不必担心,你只管留下那锭银子,不过须得道出那人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班头一见狄公,赶紧奔上前来,躬身一揖,急急说道:“启禀老爷,诗人孟岚被人害了性命!就在两刻钟前,孟家仆人跑来报信,说是发现主人死在花园亭阁中。”
“回老爷,我刚要绕过街角时,那人走上前来,将一块银子塞在我手里,还说:‘你随我来,只要说出县令老爷方才问过你们什么话,就可再得一锭银子。’小民发誓句句是实!”
一个矮胖男子立在衙院正门前。马荣指着那人叫道:“老天!从没见过班头起得恁早,怕是得了什么大病不成!”
“好!你可以走了,不过别把银子都花在喝酒赌钱上!”老乞丐匆忙退下后,狄公对马荣命道,“带人犯前来!”
狄公一路驱马前行,很快便进入依山傍水的汉源城内。在孔庙前的集市中,三人甩镫下马,顺阶而上,直朝修建在最高处、可俯瞰全城的县衙徒步走去。
袁凯甫一进门,便立时大声叫屈:“身为本地乡绅名流,居然如同作奸犯科之徒一般被捉拿到此!小民想要知道……”
男子闻听此言,不禁咧嘴苦笑一下。此人名叫袁凯,经营着汉源县内最大的药材铺,家中资财甚丰,平素最喜好的消遣便是打野鸭。
“本县也想要知道,”狄公冷冷说道,“你为何暗中等那乞丐出来,为何又要向他问话。”
“饶是如此,出来跑这一趟也令人神清气爽,马荣!”狄公扭头回了一句,又对身旁的清癯男子说道,“袁掌柜,我们要是天天早起打野凫的话,想必以后再也无须去贵店买药了!”
“老爷明鉴,小民自然对查勘此案深感兴味!只不过急于知道是否……”
紧跟在二人后面的大汉撇嘴说道:“老爷,我们在芦苇丛里卖力扑打了半日,可惜只兜到一些水草浮萍而已!”
“是否本县已发现了什么于你不利的证据,而先前却被你疏忽了。”狄公接上一句,“袁凯,正是你谋害了孟岚的性命,并且利用施明与劫夺库银的匪帮交接,然后又将其杀死。还不从实招来!”
这时对面走来四个农夫,认出骑在马上的美髯公正是汉源县令狄老爷,连忙放下肩上挑的菜担,恭恭敬敬跪在道旁。
袁凯面如死灰,再度开口时极力语声平稳,措辞却是咄咄逼人:“老爷指控小民犯下如此弥天大罪,想必已有了十足的证据?”
两骑并辔在先,其中一人肩宽背阔,蓄着一副长髯,对旁边的年长同伴笑道:“今日早起打野凫,倒是学会了一个捕获凶犯的好法子!先设下诱饵、备好兜网,然后藏在暗处等候,一旦猎物出现,我们便可将其一网打尽了!”
“不错。孟夫人道是家中向来不在晚间接待来客,还说莲池中的青蛙白天从不出声,然而你却提过蛙群有时会叫成一片,可见你曾在夜晚去过莲池。还有,孟岚曾与凶手一道饮酒,凶手将自己的杯子留在桌上,却带走了孟岚所用的酒杯,再加上孟岚死时神情安详,我便想到他定是先被下了药,然后被刺身亡。凶手担心杯子即使在池中洗过,不定还是会留下些许药味,因此才非要带走不可。再说库银被劫一案,从犯亦是先被下药然后被杀,这便暗示出两桩案子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于是我就想起你来,一则身为药铺掌柜,你深谙药性药理,二则你离开绿柳坊之后,亦有机会杀死孟岚。今早我等同去打野凫时,尽管有你这行家里手引路指点,却仍是一无所获,皆因在此之前,你刚刚奔忙了一夜,心中兀自惊惶未定。不过你教给我的设饵捕鸭的法子倒真是不坏,且又十分简便易行,正好可用来验证本县的猜测。今晚我用几名乞丐作为诱饵,果然等到你前来上钩。”
大约两个时辰后,湖边的大道上,三名男子一同策马回城,微红的晨光正照在褐色猎装与黑帽上。清风拂过水面,泛起片片涟漪。当此仲夏时节,天亮后过不多时,便又会暑气蒸腾,溽热难耐。
“敢问作案动机何在?”袁凯缓缓说道。
那人狠狠咒骂几句,急忙越过池上小桥,直奔花园后门。当他掩门而去后,蛙声渐渐止息,园内终于重归宁静。
“另有一些情事,虽然与你无关,却令我发现孟太太正暗中等待施明晚上悄悄来家,足证她心知自家兄弟做下了不法勾当。六七天前,施明见到姐姐姐夫时索要钱财被拒,一怒之下,曾夸口说你找他帮忙做事,事成之后便会得一大笔银子。孟岚夫妇深知施明品行不端,后来听说库银被劫,施明又再未露面,因此推断此案怕是与他有涉。孟岚生性诚朴率直,当面指责你犯下劫夺库银之罪——这便是你杀人的动机。孟太太一心想要袒护胞弟,不过一旦得知是你杀死了她的丈夫与兄弟,必会开口道出实情,这些证言足可用来定案控告你。”
“滚回你的老窝去吧!”他不屑地说道,抬脚将蛙尸踢入水中。只听“扑通”一声响,池内群蛙受此惊吓,立时呱呱叫成一片,打破了夜中沉寂。
袁凯低头垂目,喘息粗重。狄公又道:“我对孟太太深感歉疚。她虽说不幸沦落风尘,却依然心地纯良、性情忠厚,不但真心实意爱着自己的丈夫,而且明知自家兄弟是个无赖,却宁愿在公堂上受刑,也不肯将其供出。过不多久,孟太太就会变得十分富有,因为你的一半家财将会作为杀人的赔偿而被判给尸亲。文掌柜对她仍是一往情深,无疑很快便会上门求亲。至于你袁掌柜,则将作为杀人凶犯而被押赴法场,砍头示众。”
那人从桌上拿起死者用过的瓷杯,里外查看一下,然后纳入袖中,如今算是万事妥帖,转身欲走时,却又瞧见了躺在地上的死青蛙。
袁凯蓦地抬起头来,木然说道:“都是那该死的青蛙害了我!我将它弄死之后踢入池中,不料引起群蛙齐鸣。”又语调酸涩地慨叹道:“我真是个傻瓜,当时还说青蛙不能开口讲话哩!”
就在此时,突然从身后传来“啪嗒”一声轻响。那人猛吃一惊,急忙回身看去,却是一只绿莹莹的大青蛙跃出莲池,落在汉白玉石阶上,硕大而凸出的两眼肃然相望,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冷笑道:“你这小畜牲,横竖又不能开口讲话!不过还是要万无一失才好!”说着狠狠踢了一脚。青蛙飞起后正撞在桌腿上,两条细长的后腿抽搐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狄公肃然说道:“它们能开口,而且确实开口讲过了。(2)”
事事都很顺利,此刻已过午夜,无人会来造访这个偏僻的城外田庄,花园那边的房舍中也是一团漆黑、全无动静。那人仔细看过自己的两手,未见有一丝血迹,又弯腰细瞧亭内的地面,自己刚刚坐过的椅子就在尸体对面,果然也未留下一点痕迹。一切平安无事,大可就此放心离去。
(1)在英、荷文本中,此处皆为苹果花。考虑到苹果花与下文的桃花在中文里区别较大、不易记混,因此改为梨花。
一名男子立在莲池中央的小亭内,朝四下环顾。此时明月当头,清辉遍洒,整个花园尽收眼底。他侧耳细听周围,仍是一片阒寂,不禁得意地暗笑一声,低头看觑倒在竹椅中的死者,只见一把匕首深深刺入前胸,灰袍上沾有零星几点血迹。圆桌上摆着白镴酒壶与两只瓷杯,那人端起一杯来一饮而尽,低声咕哝道:“只管安心去吧!你若是痴傻愚钝,不定倒会保住一条性命,谁让你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插手进来……”说罢耸耸肩头。
(2)在荷文本中,此处为“它们能开口,只是我并不明白它们想要道出什么”。
此案发生在667年。汉源是个古老的小城,位于京师长安附近的一个大湖边。狄公身为县令,又遇到了一桩人命案。城内的绿柳坊是汇聚当地歌妓舞姬的风月场,一位薄有家产的老年诗人住在绿柳坊后面的别院里,在花园莲池的亭阁内悠然赏月时遇害身亡,并且无人见证——或者说情形似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