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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集 雨中客

林掌柜蓄着一副齐整的短须,乍一望去,似是平常的殷实店主,但若是定睛细看,则会发现薄唇四周有几道深深的纹路,两眼硕大而阴郁,显露出此人性情果决。狄公放下茶杯,说了几句悼亡慰逝的客套话,随即从袖中取出信封,将名帖、当票、钥匙等物一并倾出:“钟掌柜的遗物全都在此。请问他是否经常随身携有大笔银钱?”

“此乃敝同业的一大癖好,”林掌柜无奈地笑笑,“他很是喜爱鸟雀,一向要亲自照料。”

林掌柜手捋胡须,默然注视着那几样物事,然后说道:“回老爷,并非如此。这两年以来,他已不再过问店中事务,因此无须随身携带许多银两。不过,他昨晚出门时,身上带的肯定不止这几个铜板。”

林掌柜躬身一揖,引着贵客走入一间偏厅,虽不甚大,却十分舒适宜人,里面陈设着几件古朴雅致的乌木家什。林掌柜恭请狄公坐在后墙处一张长榻上,又吩咐老仆预备茶点。壁桌上放着一只铜丝编成的大鸟笼,十来只禾雀正在笼中振翅盘旋,引得狄公频频打量。

“昨晚他几时出的门?”

“我乃是蓬莱县令,”狄公不耐烦地说道,“刚刚去沼地里查看过钟掌柜的遇害之处。且让本县进去说话,还有几件死者的随身之物要交与你。”

“回老爷,大约戌正时分。我二人一道在楼下用过晚饭后,他说想要去码头一带走走。”

一个中年男子出来应门,身穿褐袍,腰系黑绦,衣履整洁,相貌清癯,看着眼前浑身湿漉的美髯公,疑惑不解地说道:“这位客官想是要去店里吧。敝人正要前往,顺便引你同去。”

“钟掌柜是否常出去散步?”

狄公返回北门,命城门什长引路去钟掌柜的住处。二人行至一家典当行门前,铺面很大,看去生意兴隆,什长道是钟家私宅就在这店铺后面,并指向一条直通正门的窄巷。狄公命他回去当差,上前自行敲叩黑漆大门。

“正是,老爷。他本就性情孤僻,自从两年前钟太太亡故后,更是几乎隔天便要外出独行,许久方归。虽然我就住在宅内左厢,他却总是独自一人在楼上的小书房里用饭,昨晚因为有生意上的事务需要商议,这才下楼与我一道用饭。”

狄公一路缓辔而行。从河面上飘来迷蒙的雾气,高大的芦苇丛上浮动着形状奇异的云朵,边缘消散成扭结的长条状,像是水中怪兽的触须一般。对于那些由来已久并深植于当地人心目中的风俗信仰,唯愿能知之更详。在许多地方,平常百姓们依旧崇拜男女河神,农夫渔人也时常在水边献祭供牲。(5)狄公想到此处,驱马疾驰而去。

“林掌柜莫非没有家眷?”

外面云过雨收,沼地里仍聚着一层薄雾。狄公解下缰绳,对鼓噪不已的鸭群说道:“稍安毋躁,你们的早饭就快来了!”

“回老爷,没有。只因一向劳碌,是以无暇及此!此店是敝同业出的本钱,而经营操持等一干事宜,则大半归我料理。他自从诸事不问后,更是难得去店内走上一遭。”

这时从外面传来鸭叫的嘎嘎声。狄公心想姑娘耳聋听不见,便站起身来,轻拍她赤裸的肩头。女子抬头相望,一双大眼中泪光闪动,半是迷醉半是痴狂,狄公不禁心头一震,赶紧在桌上画了一只鸭,又写下一个“饥”字。女子看罢一捂嘴,急急奔至灶台前。狄公仔细查看门前的几块青石板,见地面上满是尘土,有一片却格外干净,显然就是当时尸体横陈之处,后来被巡兵清扫过了,想起自己曾对他们恶意度之,心中颇觉懊悔。忽听一阵咚咚声,原来是那女子正在一块简陋的砧板上切着陈米糕,狄公见她熟练地操着一把大厨刀,不觉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女子忽然一甩手,将狭长锋利的刀尖扎在砧板上,再把切碎的米糕倒入灶上的锅内,扭头欣然一笑。狄公对她点点头,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

“原来如此。说回昨日晚间,钟掌柜可否说过预备几时回来?”

女子盯着这一行字看了许久,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长发,似是心神恍惚,终于伏在桌上写道:“黑夜多雨时。”在“黑”字和“雨”字上加圈,随后又写道:“随雨而来。”忽然抬手捂住脸面,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没有,老爷。他早就吩咐过家仆,自己一旦出门的话,无须众人留守侍归。他又酷爱垂钓,一旦遇有适宜的天气,常会雇一只小船在河中过夜哩。”

狄公顾视左右,再度看去时,却见她已垂下两手,立在原地,定定望着前方,蓦地神情又变,抬手指着那扇拱窗,口中发出几声怪叫。狄公转头一瞧,只见铅灰的空中微微显出色彩,正是彩虹留下的残影。女子口唇半张,看得出神,面上显出孩童一般的喜悦。狄公拿起木炭,写下最后一句:“雨师何时前来?”

狄公缓缓点头:“军营巡兵想必告知过你,有个打鱼的后生已被捉住,此人名叫王三郎。钟掌柜以前经常雇他的渔船么?”

女子立时面露喜色,嫣然一笑,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高,俊,和善。”在这几个字上分别加圈,然后将木炭扔在桌上,双臂环抱胸前,放声大笑起来。

“这个我可不知,老爷。码头上的渔夫多得很,哪个不想多赚几个小钱使花。敝同业若是雇了王三郎的渔船之后死于非命的话,倒也不足为怪。我多少也钓过几回鱼,因此认得那厮,端的是孔武有力,还常听旁人背后议论,说他年纪轻轻却脾性古怪,与人甚是难合。”说到此处,林掌柜叹息一声,又道,“我也满心希望能如敝同业一般,时常出去优游垂钓一二,奈何总是抽不出身来……多谢老爷送还这两柄钥匙,幸好不曾被王三郎随手丢弃了!大的一柄是那书斋门上的,还有一柄用来开启银柜,要紧的票据信札等物都存放在其中。”说着伸手欲拿,不料却被狄公一把捞过并纳入袖中。

狄公定睛打量着女子。在当地传说中,雨师是个重要人物,对于这个虽然业已成熟但天生心智不全的年轻女子(4)而言,雨师在她的奇思异想与梦境中幻化为人形,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方才她还提到过银两。狄公又写道:“雨师相貌若何?”

“林掌柜,既然本县来到贵宅,不妨顺便查看一下钟掌柜的文书。在这人命案勘破之前,死者的文书字纸全都暂归县衙处置,因为其中可能会透出若干线索。还请带我去一趟书斋。”

女子复又摇头,面上露出厌憎之色,将“老人”二字加圈,又写道:“出血甚多。善雨师不复再来,再无银两为王郎买舟。”只见她脏污的面颊上流下两行珠泪,手指颤颤地接着写道:“善雨师常与我同寝。”并指向板床示意。

“敢不如命。”林掌柜说罢,引着狄公顺阶而上,指指走廊尽头的门扇。狄公走上前去,用那柄大钥匙打开门锁。

女子将食指含在口中,困惑地看着这一行字迹。狄公料到她想必不认识那个笔画复杂的“钟”字,便将其划去,改作“老人”。

“有劳林掌柜。不出半日,我便下楼来会你。”

只见女子拼命摇头,用手指反复点着那个“黑”字,随后又指向自己紧闭的两眼,再次摇一摇头。狄公叹了口气,又写道:“汝可认得钟先生?”

狄公步入室内,回手锁上房门,又推开低矮的阔窗,只见四周房舍的檐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临窗的紫檀书案后方有一张大圈椅,狄公走上前去坐定,先溜了一眼旁边地上铁皮镶边的银柜,随后靠着椅背顾视左右。这书斋虽不甚大,却极其整洁,且又布置得简约古雅。雪白墙面上挂着两幅精美的山水卷轴,乌木壁桌上立着一只长颈白瓷花瓶,瓶内插了几枝枯萎的蔷薇。小巧的湘妃竹架上摆放着许多书册,全都齐整地排列在一只只锦函内。

“汝可见过黑妖?”狄公写道。

狄公抱臂沉思。如此一间陈设高雅的书斋,若是为清操绝俗的文人学者所有,尚属意料中事,要说主人居然是个典当铺的店主,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至于废弃的望楼里那间阴暗破败、散发出霉腥味的贫寒小室,与这书斋会有何种联系呢?半晌过后,狄公摇一摇头,弯腰打开银柜,见里面放着几束文书,分别用绿绳扎起并附有签纸,很是井井有序,于是拣出注明“家信”和“账目票据”的两札来。前一札内收着几封关于大宗置产的信件,还有其子从京师寄来的家书,主要是叙说家务并向父亲征询求策。狄公匆匆浏览后一札,立时便看出死者生前一向自奉甚俭,忽然瞧见一张盖有妓院印章的粉纸,日期在一年半之前,不禁大皱眉头,随即迅速翻拣几下,又寻出五六张同样的票据来,最近的日期是六个月前。显见得发妻亡故后,钟掌柜一度希图在妓馆娼寮中寻求慰藉,但是不久便打消了此念。狄公叹息一声,从柜底取出一只注明“身后遗愿”的信封,打开一看,原来是两年(6)前立下的遗嘱,指明将自己名下的巨额田产全都留给两个儿子,所有金银现款分作三份,两份归二子,剩下的一份则连同典当铺一并赠予林掌柜:“其人恪尽职守,劳作经年,以此酬庸,聊表谢意。”

女子浑身一颤,拿起另一块木炭,写道:“恶黑妖。”对着那三个字急切地指点几下,又迅速写下一行:“恶妖化去善雨师。”

狄公将文书放回原处,起身离座,走到书架前细看,只见除了两本边角卷折的字书以外,其余皆是前朝著名诗人的别集,几乎都已搜罗齐全,随手翻开一本,见每页凡有生字处,必用朱笔注出释义,笔迹却是粗糙笨拙,犹如童蒙手书一般。狄公看罢缓缓点头,将书放回架上,心中憬然有悟。钟掌柜多年从事着冰冷无情的典当一行,本人又其貌不扬,因此愈发与柔情缱绻无缘起来,但内里实则不乏诗意,胸中亦有高致存焉,却又颇自珍秘、惭于示人。他不过是个略通文墨的商贾,却暗慕风雅、力图精进,因此只得将自己锁在这小小的书斋之中,借助于字书,独自苦苦研读前人诗作。

狄公点点头,将茶水倒在桌面上,示意她揩擦干净。女子顺从地走到床边,取出一块抹布,用力擦拭起来。狄公行至灶旁,拣了几块木炭,又回来坐下,用木炭在桌上写道:“何人杀他?”

狄公重又坐下,从袖中取出折扇轻轻摇动,心中暗想这钟掌柜真是颇不寻常。他对鸟儿的喜爱,也许是唯一能透露出内心敏感多情的一线消息,楼下不正有一笼唧唧喳喳的小雀么。狄公终于站起身来,正要将折扇纳回袖中时,忽又停手不动,盯着扇子漫视良久,到底搁在书案上,又朝书斋最后环视一眼,方才出门下楼。

女子走到桌前,对着脏污的桌面啐了一口,伸出食指,蘸着口水,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王郎不曾杀他。”

林掌柜又献上一杯清茶,狄公摇头谢绝,递过那两柄钥匙,说道:“此刻我得转回县衙去。查看过钟掌柜的文书后,没发现有任何仇家的迹象,想来此案果然就是谋财害命,对于穷苦渔夫而言,三锭纹银亦是一笔横财了。这些鸟雀为何鼓噪不休?”说着走到笼边,“啊呀,原来水已不甚洁净,你该命人来换过才是。”

女子显然明白过来,从地上立起,直直盯着狄公,一双大眼中流露出小兽一般的恐惧。她只穿了一条旧裙,用一根草绳系在腰间,全身上下倒是浑圆匀称,肌肤如雪,异常白皙,一张圆脸上虽沾有泥污,仍显出几分俏丽。狄公将竹凳挪到桌旁坐下,心想这姑娘惊魂未定,须得做些为她所熟识的行为举止,方可安抚一二,于是举起茶壶,模仿农人的样子,就着壶嘴喝了两口。

林掌柜口中唯唯,一拍两手。狄公探手入袖摸索几下,叫道:“我一时不留神,竟将扇子忘在楼上书斋里了!可否烦劳林掌柜帮忙取来?”

狄公知道自己看去令人生畏,连忙从靴筒里抽出官牒展开,走到浑身战栗的女子面前,抬手指指上面的大红官印,又指指自己。

林掌柜快步上楼时,一名老仆正好走入。狄公告诫说鸟笼里的水应当每日更换,却见那老者摇头叹道:“我跟林掌柜何尝没说过这话,可他根本不听,也浑不在意。钟掌柜十分爱惜这些鸟儿,如今又……”

被褥突然掉到地上,一个女子跳下床来,半身赤裸,披头散发,一见狄公,复又发出沙哑怪异的叫声,快步奔至最远的墙角处,蹲在地上不住颤抖。

“本县听林掌柜说,因为这些鸟儿,昨晚他还与钟掌柜理论了一番哩。”

狄公走入一间屋内,里面幽暗空旷。拱窗下摆着一张粗陋的板床,床上堆放着破烂衣物和打了补丁的脏污被褥,衣被下面不知有什么东西正在乱动,并发出沙哑的怪声。另有一张同样粗陋的木桌,上面搁着一只裂缝的茶壶,靠墙处一条竹凳,墙角里还有个砖砌的炉灶,灶头搁一只平底锅,旁边一个装满木炭的藤筐,室内弥漫着霉烂与汗湿混杂的气味。

“老爷说得一点不错,他二人都动了性子,粗声大嗓的,我前去送饭时,只听见几句莺儿雀儿之类,倒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望楼底层是个低矮黑暗的窖子,堆着几件破烂家什,一道狭窄摇晃的木梯通向楼上,栏杆却已不见。狄公伸出左手,扶着霉斑遍生的湿滑墙面,一路顺阶上去。

狄公听见林掌柜已走下楼来,连忙说道:“想必无关紧要。”转而又道:“林掌柜,多谢府上的香茶。半个时辰之后,还请你去县衙公廨走一趟,务必带上有关钟掌柜家资财产的要紧文书。衙里的录事会助你填些格目,并将钟掌柜的遗嘱存档。”

前方传来一阵鸭鸣,狄公且行且近,听得愈发清晰起来。楼底基座下的泥水塘边,二三十只鸭子挤成一片。狄公甩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根青苔密布的石柱上。鸭群在水里开始振翅拍打,嘎嘎叫个不停。

林掌柜满口称谢,恭送狄公出门。

废弃的望楼实为一座五层高的方塔,形制笨拙简陋,建在用粗粝毛石砌成的基座之上,拱窗上的遮板不见踪影,最高处的屋顶也已塌陷,两只硕大的黑老鸹正栖在破损的横梁上。

狄公吩咐县衙守卒将自己租来的马匹还给铁匠铺,然后一径走入公廨后的内宅。老管家禀报说洪都头正在二堂中等候,狄公点头说道:“告诉管浴房的,我此刻先要沐浴一番。”

浓雾稍稍散去。狄公骑在马上,朝四下不住打量。只见左右两旁皆是青碧长草,寂无人烟,几湾流水在芦苇丛中蜿蜒而逝,间或在低洼处积成小潭,铅灰色的水面闪出暗淡的光芒。一群纤小的水鸟忽然惊飞嘶鸣,余音回响在空寂荒凉的沼地中,甚是凄厉怪诞。昨夜下过一场暴雨,此时路面已干,积水退去后,留下片片浮萍。狄公正要经过堡垒时,被卫兵挡住去路,于是从靴筒内抽出官牒递上,卫兵看罢后立时放行。

浴房隔壁有一间更衣室,里面黑砖铺地。狄公迅速脱下被雨水和汗水浸湿的衣袍,只觉满身尘垢,心中亦复作恶。侍从用冷水为他冲刷,又大力搓洗脊背。狄公在盛满热水的汤池中躺了半日,始觉身心俱泰,又命侍从在肩部按摩推拿了一阵,方才揩干全身,套上一件爽滑洁净的蓝布袍,换了一顶黑纱薄帽,穿戴妥当之后,直朝内宅走去。

狄公用油布遮住头顶和两肩,出门蹬鞍上马,顺着码头一路驰去,拐上通往沼泽地的硬实路面。

狄公正要进入女眷们早起盘桓赏景的房间时,却见两位夫人身穿绣花薄绸衣裙,正与曹小姐一起坐在门前的朱漆桌旁。透过敞开的门扇,遥见室外高墙环绕的假山花园,几竿修竹与绿蕨点缀其中,微风拂过,飒飒有声,令人心神为之一爽。狄公驻足凝望着这一幅静谧平和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这便是他的家,是为他所独有的小小天地,比起外出公干时不得不直面应对的种种暴虐残酷、恶状罪行来,这里就是污浊尘世中的一隅桃源。就在此时此刻,狄公决意定要护持自己的美满和睦之家,使其清静无扰,长如今朝。

狄公起身离座,低头查看,见王三郎已是不省人事,对那什长厉声说道:“没有本县的命令,不得擅自殴打人犯!将他弄醒后,带去县衙大牢,等到午衙开堂时,我再当众审问,尸体也一并送去。将这份百长写好的公文交与洪都头,并转告他我问过几个证人后,便立即返回衙院。”说罢朝窗外一瞥,见天上仍在落雨,又命道:“给我寻一张油布来!”

大夫人撂下绣花绷架,快步上前恭迎,嗔怪地说道:“我们几个等老爷回来吃早饭,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哩!”

“你这狗官!你……”王三郎口中怒骂,挣扎欲起。城门什长飞起一脚,正中他的面门,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自此不再动弹,撕裂的口中流出一线血水。

“真是过意不去。北门附近出了点事故,我必得立时去查看一番,如今还要再去公廨走一趟,不过可与你们共用午膳。”

王三郎突然一跃而起,直朝狄公扑去,两名守卒差点没来得及捉住他。只见他又抬脚踹向守卒,头上却被猛击一下,全身朝后倒去,铁链落地时发出一阵哐啷声。

大夫人将狄公送至门口,躬身下拜时,狄公低声说道:“还有一事,就是昨晚议论过的,我已打算就照你的主意办,且去安排一二吧。”

王三郎念到莺儿的名字时,音声有些异样。狄公听得心里一动,便又徐徐说道:“你既然矢口否认杀了钟掌柜,在场的除你之外,就只有那莺儿姑娘,如此说来,一定是她杀的人了。”

大夫人欣然一笑,盈盈再拜。狄公走过穿廊,直奔公廨而去。

“我已跟军爷们说过了,先是在码头的小摊上吃了一碗面,再去河中捕了几条大鱼,过后将船泊在望楼以北的岸边,接着倒头睡下,预备天一亮就把鱼带到望楼里去,送给莺儿。”

洪亮正坐在二堂一角的圈椅中,见狄公进来,连忙起身请安,又拍拍手中的文书,说道:“半日不见老爷踪影,让我等好不悬心,收到此信时,方才松了一口气!我已下令将人犯关入大牢,将尸首停放在殓房内,我与仵作一起查验过后,马荣乔泰便骑马去了北门,看老爷可有差遣。”

“昨晚你都做过什么事?”

狄公在书案后坐定,瞟了一眼那一大摞文书:“洪亮,可有什么要紧的公文送来?”

王三郎抬起头来,充血的两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亮,随即低头闷声答道:“开当铺的,哪个不是骗子。”

“没有,老爷,全是些例行公事而已。”

“那你为何说他是骗子?”

“好,如此一来,整个午衙都可用来审理钟掌柜被害一案了。”

“我哪有什么东西好去典当的!”

洪亮欣然点头,说道:“从百长的呈文看来,这一案并不繁难,且杀人嫌犯又被关进牢里……”

“莫非你去他家铺子里典当东西时,被他骗过不成?”狄公立时问道。

狄公摇头说道:“并非如此,这可不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不过幸亏有军中巡兵的及时处置,又让我机缘巧合,得以窥见其中内情,从而方可真相大白。”

王三郎爆出一串粗口咒骂,被右边的守卒用剑身平拍一下头顶,这才住嘴,摇晃一下脑袋,阴沉答道:“他时常在码头上转悠,所以看见过一二回。”忽又恨恨说道:“我要是以前跟他打过照面的话,早就宰了这下作的老猪狗!这个骗子……”

狄公一拍手,班头进来躬身一揖。狄公命他将王三郎带来,又对洪亮说道:“我深知县令应在公堂之上当众讯问人犯,但眼下并非要正式听审,不过是为了澄清案情而闲话几句而已。”

“你头一次遇见钟掌柜,是在什么时候?”

洪亮面有疑色,狄公却不再多说,开始翻阅案上的公文。一时王三郎被带入,身上的锁链虽已除去,黝黑的面上却依然神情阴郁。班头按他跪下,又手持续长鞭立在身后。

“是我自己积攒下来的,好买一条像样的船。”

“班头,你且退下。”狄公命道。

王三郎低声回了一句,纯是本地口音,狄公听罢甚为不解。一名守卒上前踹了王三郎一脚,吼道:“说话大声些!”

班头惴惴地瞥了洪亮一眼,胆怯说道:“启禀老爷,这可是一条莽汉,不定他会……”

半晌过后,狄公从袖中取出三两纹银,问道:“这银子你从何处得来?”

“领命就是!”狄公喝道。

狄公定睛打量此人,心中思忖该如何开始盘问才最妥当。一片静默之中,只闻得屋外急促的雨声,还有屋内人犯粗重的喘息。

班头仓皇离去后,狄公靠坐在椅背上,叙家常一般闲闲问道:“王三郎,你在河边打鱼为生有多久了?”

两名守卒押着一个后生进来,只见他身量不高,健壮结实,几绺乱发垂在布满皱纹的额前,面色黝黑,神情阴郁,穿一身褐色衣裤,上面打了几处针线粗陋的补丁,两手被锁链缚在背后,另有一条细铁链套在光裸粗壮的脖颈上,行至狄公面前,被守卒按倒跪下。

“打我记事起便是如此。”王三郎咕哝道。

“原来如此。带人犯过来。”

“那地方很有些古怪,”狄公对洪亮徐徐说道,“今日一早,我骑马穿过沼地时,看见奇形怪状的云彩飘来飘去,雾气消散时,简直活像从水里伸出的一条条臂膀……”

“回老爷,人人都这么叫她。她原是个弃儿,被一个老婆子养大。那老婆子以前常在城门附近卖水果,还教她学写了几个字,并用两手比比划划打些哑语。两年前,老婆子过世之后,为了躲避街上顽童们的戏弄纠缠,她便搬去望楼里住下,养了一群鸭子,专卖鸭蛋。众人打趣她是个哑巴,偏要叫作莺儿,从此便叫开了。”

王三郎从旁侧耳细听,此时突然叫道:“那些事少说为妙!”

“且放在那边屋角处。”狄公命道,“你可知道住在望楼里的聋哑姑娘?百长只写了她的名字叫作莺儿,却无姓氏。”

“嗯,看来你全都心知肚明。在风雨之夜,沼地里定会有更多怪事发生,我们住在城里的人并不能尽知其详。”

这时城门什长进来,两名守卒抬着担架跟在后面。

王三郎连连点头,低声说道:“我真的亲眼见过。它们全是从水里冒出来,有的会伤人,有的则会偶尔帮助溺水之人。无论如何,还是躲得愈远愈好。”

值房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案,狄公从旁坐定,先细看那百长写下的呈文,其中内容大都已听他讲过。死者名叫钟方,年纪五十六岁,哑姑娘名唤莺儿,芳龄双十,那青年渔夫则是二十二岁。狄公从袖中取出名帖与当票,只见名帖上写着钟掌柜祖籍山西,当票上则盖有“钟记典当”的朱红大印,注明由一位裴太太将四件锦袍押了三两银子,为期三月,每月五厘起息,开具的日期正是昨天。

“一点不错!然而你胆大包天,竟敢插手进去碍事,瞧瞧如今得到了什么下场!被人捉被人踢被人打,还被控告杀人害命!”

狄公走回北门值房,决意要在此处立即提审人犯,然后再去查看命案发生之地。若是等到回衙再审,只怕会贻误时机,致使线索已渺。此案看似简单明了,但也难以说定。

“我说过我没有杀他!”

百长连连摆手,说话时语声喑哑古怪:“能为老爷出力,乃是幸事一桩。小校正是孟把总(3)手下一员,因此但凡有事,我等自当尽心竭诚,助老爷一臂之力。”那张损毁的脸面又抽动一下,愈发歪斜可怖,实则应是绽出笑容。

“你是没有杀他,不过你可知道是谁杀了他?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上去再捅几刀。”

“百长办理得实在妥当,如今且让你的手下将人犯和尸首都移交给本县带来的守卒。”狄公说罢起身,又道,“多谢百长这一番迅速得当的处置,本县感激不尽!既然这是一桩民间刑案,你只需报知县衙即可,余事大可留给官府去办。如此不辞劳苦地倾力相助,并且……”

“我看见血红的……”王三郎喃喃说道,“要是能早些明白过来,我定会割断他的脖子。我以前远远见过他,这个畜牲……”

“我已叫人办理过了。钟掌柜是个鳏夫,两个儿子都住在京师。刚刚有个姓林的前来认尸,说是死者的生意合伙人,且同住在钟家。”

“说话留神些!”狄公厉声喝道,“你对着死人乱戳乱砍,原本就是卑鄙怯懦之举!”说罢语气稍稍和缓,又道,“不过,你为了替莺儿姑娘开脱,即使怒气冲天,竟也不辩一语。看在此事的分上,本县打算不予追究。你与她来往有多久了?”

“首先,须得召来尸亲,命他们依律认尸,其次……”

“一年左右。她不但性情温顺,也很聪明伶俐。众人笑她半傻不痴,都是瞎说的!她还能写百十来个字,我也就认得几个罢咧。”

“算不得相貌堂堂,虽说以我这副模样,着实不该发此议论!”百长说罢,面上痉挛抽动一下,刀疤损毁之处更显歪斜,又伸手抬起死者的双肩,示意狄公看脊背处的一大片血迹,“看去是被人拿刀子从背后刺入心脏而死的,仰面倒在那哑姑娘房门口的地上。”随即放开两手,任由尸体的上半身落回地上。“那凶手恁得狠毒,杀死钟掌柜后,居然还在他的胸腹上又连捅数刀,我之所以说在杀人之后,是由于那几处创口流血不多。对了,还有最后一样,几乎不曾忘了!”又拉开一只抽斗,取出一个长方包裹,撕开外面的油纸,将里面的一柄薄刃长刀递给狄公,“老爷请看,这刀子当时就在王三郎的船里,据他说是洗鱼用的。刀上并没血迹,但这也不足为怪,河里有的是水可以让他回到船上后洗得一干二净!所有情形就是如此,但愿那王三郎会原原本本如实招供。我很晓得这些无赖后生,起初总是一口咬定与自己全无干系,一旦详审之后,便会瘫倒在地,和盘托出。老爷准备如何处置?”

狄公从袖中取出三锭纹银,放在案上:“将这银两拿去,这原本就是你二人的。你去买一条新船,再娶莺儿为妻,她也正需要你。”王三郎抓过银子缠在腰间,狄公又说道:“你还得回大牢再待上个把时辰,本县不能立时就放你出去,等到正式洗脱杀人嫌疑后,方可无罪开释。你这暴躁的脾性也该收敛一二了!”

狄公俯身看去,只见死者身形瘦削,穿一件简素的褐袍,胸前有几片干凝的血迹,衣袖上沾满泥巴,面容平静,相貌颇为丑陋,瘦长脸面上挺着一管略微歪斜的鹰钩鼻,薄唇巨口,灰白的长发中露出已然光秃的头顶。

狄公一拍手,班头立时奔入,原来他一直候在门外,预备着一有动静便冲进来。

百长打开桌上的一个小纸包,露出白花花三锭纹银。“我们在死尸身上寻到名帖,方才确认了身份。”说罢拿起一只大信封,将里面的物事悉数倒在桌面上,共有一叠名帖、两管钥匙、几枚小钱与一张当票。百长指着那张当票,接着又道:“这张票子就落在死者身边的地上,定是从外褂里掉出来的。死者是个当铺掌柜,姓钟,在北门内开了一家很大的典当行,十分阔绰,平日里喜好钓鱼。据我推想,钟掌柜昨晚在码头上遇见了王三郎,于是雇他划船载着自己去河中钓鱼,当船行至望楼北边冷清无人的地方时,王三郎用了不知什么借口,赚那老翁前去望楼,然后杀人害命。他本想将尸体藏匿在楼中——那望楼已大半荒废,哑姑娘只住在第二层——却不料被惊醒过来的哑姑娘撞了个正着,于是赶紧拿了银钱逃之夭夭。不过这也只是推想而已,须知那哑姑娘是作不得证人的。我的手下想从她那里套出些话来,但她只会胡涂乱写几个字,还净是莫名其妙的雨师黑妖之类,然后又哭又笑发了一阵癫,疯疯傻傻,怪可怜见的。”说罢起身走到担架前,掀开覆在上面的毯子,“这便是尸首。”

“将人犯带回大牢,再去公廨中叫林掌柜来。”

“正是,老爷。他们发现了一个打鱼的后生,名叫王三郎,就藏在自家小船上,小船泊在望楼正北方向的灯心草丛里。当时他正忙着搓洗裤子上的血迹,我的手下向他招呼问话,那厮居然打起桨来,想要将船摇到河中心去,于是弓箭手朝船身射出几支带绳的羽箭,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连人带船被拖回岸边。他一口咬定根本不知望楼里出了人命,只说正打算过去给那哑姑娘送一条大鲤鱼,裤子上的血迹是洗鱼时沾上的,想等到天亮时便去看她。我们搜过他的身,结果在腰带里发现了此物。”

洪亮一路听去,心中愈发惊诧,此时疑惑不解地问道:“老爷与那后生都说了些什么?听得我一头雾水。老爷真打算放了他不成?”

“你的手下果然在岸边捉住了凶犯?”

狄公起身踱至窗前,望着阴湿黯淡的庭院,说道:“天上又落雨了!你问我说了些什么?我只是为了试探王三郎是否当真相信那些神怪之物罢了。洪亮,过几天你去县衙公廨的书库里,找一本有关本地民俗传说的书来。”

“回老爷,不会如此。从望楼到这码头的半路中,建有一座堡垒,我的手下兵丁在那里整日监视,以防高丽探子进出城内,晚间也会沿途巡察。想要越过沼地,只有那一条路可走。这一带难行得很,若要自行横穿过去,风险甚大,一不留神便会陷入泥沼或流沙之中溺死。既然我的手下赶到时那尸体尚有余温,则可推断出此人丧命当是在天亮前一半个时辰左右。既然除了那小货郎之外,再无其他人经过堡垒,则凶犯与死者定是从北边过来的。芦苇丛中有一条小径,从望楼直通向河岸,若是有人熟悉地形,就可从那里溜过去而不被堡垒里的守兵看见。”百长说罢摸摸胡须,又道,“也就是说,如果他先已顺利躲过了水上巡兵的话。”

“但是老爷并不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吧!”

“为何非是那片地方?”狄公插言问道,“人犯会不会在道上行凶,过后将尸体藏匿在望楼中?”

“我自然不信,至少不会全信,但是仍须研读一番,因为对蓬莱百姓来说,那些神怪在日常生活中举足轻重。且为我倒杯热茶如何?”

百长开口叙道:“对于那片沼地,我可说是了如指掌,那个住在望楼里的姑娘又聋又哑,虽然痴傻,却也不会伤人,因此一旦闻报说有人在那姑娘的住处被杀,我立时便想到是劫财害命的勾当,于是派出手下兵丁,去望楼与河岸之间的沼地里搜寻。”

洪亮领命自去沏茶,狄公重又坐下,仔细翻看案上的公文,刚饮完第二杯茶,就听有人叩门,只见班头带着林掌柜进来,随即小心退下。

狄公在桌旁落座后,示意百长也坐下,手捋长髯,心中暗想这一番见闻着实大出意料。

“林掌柜请坐!”狄公殷勤说道,“想必主簿已指点过你该预备哪些文书了?”

“好。”百长说着,将写好的公文折起呈上,“老爷请坐,若是尚有空闲,小校十分乐意为老爷详述此案。”

“回老爷,正是如此。我二人正在查对登记过的田产,还有……”

“正是,当然。”狄公勉强答道。

“如你所知,”狄公插话说道,“依据钟掌柜在两年前立下的遗嘱,所有田产以及三分之二的金银财物,都留给家中二子,三分之一的余产与典当行赠给你。你可否打算继续经营店铺?”

“我乃是蓬莱县令狄仁杰,想要知道……”那百长闻声抬头,狄公一望之下,竟至语塞。只见他左颊上横贯着长长一道白色疤痕,一直延伸至嘴角,凌乱的胡须半掩住歪斜的口唇。狄公正惊诧未定时,百长已站起身来,利落地行了个礼,朗声说道:“老爷来得正好,小校这里刚刚写完了给老爷的呈文。”又抬手指向屋角地上一副蒙着毯子的担架,“尸首就在那边,杀人凶犯在后面的房里,想来老爷定会将他直接押去县衙大牢吧?”

“并非如此,老爷。”林掌柜说着淡淡一笑,“我已在店中日夜劳作了三十余年的光景,从早到晚从无稍歇。我预备将店铺转卖他人,以后就靠放贷吃息过活。”

一张粗陋的木桌后方,端坐着一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身披锁子甲,戴一顶巡兵的镶缨头盔,正在填写公文格目,一笔一划看去很是辛苦费力。

“听去不错。不过,若是钟掌柜后来又立过一份新遗嘱,改为只将店铺留给你,又当如何?”狄公见林掌柜面上变色,紧接着又道,“典当一行倒是收入颇丰,但是你要想退步抽身、晚景逍遥,就得再辛苦操持四五年,积攒出足够的银钱再说。”

河边的码头上,一阵微风吹散了浓雾。狄公只觉衣袍湿漉漉贴在肩头,不禁低声咕哝道:“正是容易伤风感冒的天气哩。”这时过来一个全身披挂的卫兵,引着狄公走入戍楼的前厅,室内却是空空荡荡。

“岂有此理!他……他怎会……”林掌柜吞吐说罢,忽又怒道,“莫非老爷在银柜中找到了新遗嘱不成?”

狄公一跃而起,命道:“带上四名手下,随我同来!”

狄公并未作答,冷冷说道:“钟掌柜有个相好。对他而言,那女子的一片温情胜过世间万物。”

刚刚出锅的油糕冒出一股诱人的葱蒜香气,狄公虽然饥肠辘辘,却难以欣然受用,被热茶烫过的唇舌仍在隐隐作痛,心里转的也全是官兵如何滥施权柄、飞扬跋扈的念头。若是留在京师供职,则根本不必对付如此棘手之事,在那里自有详尽的规章,所有大小官员的各自权限早已划分得清清楚楚,狄公想到此处,颇觉懊悔,正咽下最后几口油糕时,城门什长复又走入:“启禀老爷,巡兵正押了人犯,前去码头上的戍楼。”

林掌柜从座中跃起:“你是说这老背晦要将银钱给那又聋又哑的小淫妇?”

狄公在竹凳上坐定,递给什长几枚铜板:“叫人替我买两块油糕来!”

“一点不错,看来林掌柜亦是尽知底里。就在昨晚,钟掌柜将此事告知你后,你二人大吵了一架。休要试图否认!你说的话被家仆听见,他大可上堂作证。”

“回老爷,在旧望楼里出了人命,军中巡兵已将凶犯拿获,此时正在堡垒中审问,想必不久便会到码头去。”

林掌柜重又坐下,揩揩面上的冷汗,稍稍和缓说道:“回老爷,此事倒是不假。老钟昨晚说居然对那小淫妇心生情意,预备双双远走他乡并娶她为妻,我一听确是火冒三丈。我奉劝他说这念头简直愚不可及,他却让我少管闲事、好自为之,然后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我根本没料到他会去那望楼里,众人皆知那小淫妇正与王三郎打得火热,定是被王三郎一头撞破,于是丢了性命。今早没对老爷言明此事,还望老爷见谅。即使老钟已然亡故,我也仍是不能苟同……既然人犯已经落网,想来过不了几日,其中原委便会在公堂上大白于世……”说罢摇一摇头,又道:“老爷明鉴,我也不是心中全无一点愧疚,若是昨晚一路跟着他,许是不会……”

狄公一扫浑身颓唐,从街角的铁匠铺里租了一匹马,跃上马背,直奔北门。城门守卫眼见一人疾驰而来,湿透的便帽贴在头顶,不禁目瞪口呆,及至认出原来是县令老爷驾临,赶紧起身站直行礼。狄公翻身下马,走进旁边的值房,示意城门什长跟入,开口问道:“沼地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确实一路跟着他,林掌柜。”狄公断然说道,“你也喜好钓鱼,同样对那片沼地了如指掌,平日里要横穿其间十分艰难,但是暴雨过后,水势猛涨,有经验的熟手驾着一叶轻舟,便可从积水的洼地上划桨过去。”

“断无此理!”狄公怒道,举杯急急呷了一口,却被热茶烫到唇舌,匆匆付过账后,一路奔下楼去。既然此案纯是平民百姓间的官司,分明应归县衙裁断!顺便还可正告军营将士们不当越界行事,从此一了百了,如此良机岂可白白错失!

“绝无可能!那里有官兵在路上整夜巡察!”

“客官,热茶来了!小心这杯子烫手得很,且搁在窗台上吧。哦,我想起来了,死的不是官兵,小货郎说过是个老店主,就住在北门附近,以前他曾见过的。军中巡兵不日便会捉住真凶,他们可有手段哩!”伙计说着,兴奋地抬肘捅捅狄公,“果不其然!我刚刚说过他们很有手段,瞧见那个套着链子从堡垒里被押出来的人没?穿一身褐色衣裤,看似渔夫打扮,此刻正要带他去军塞那边……”

“若是藏在舟中,就会被高大的芦苇丛遮住,从而躲过巡兵的视线,正是因此,钟掌柜只在暴雨过后的夜里才去望楼。那可怜的姑娘以为来者真是雨师一类的神灵,因为他总是随雨而至。”狄公叹息一声,忽又目光锐利地直盯着林掌柜,厉声说道,“就在昨晚,钟掌柜将他的打算向你和盘托出后,你眼看着自己期望已久的后半生悠闲富足的美梦就要化为泡影,于是一路尾随他去了望楼,又从背后猛刺一刀,害了他的性命。”

狄公极目眺望,如今又见两名巡兵从堡垒往城中驰来,马蹄踏在坑洼的路面上,溅起串串水花。

“老爷真是异想天开!如此造谣中伤,敢问有何凭证?”(7)

“说不定哩。那傻姑娘虽然又聋又哑,生得却挺俊俏,保不准哪个兵士摸到望楼里与她私会,我不说客官也明白的。啊呀!水已经烧开了!”

“裴太太的当票便是凭证,那是巡兵在案发之处拣到的物事之一。你曾亲口对我说过钟掌柜已全不过问店中事务,又怎会随身携有一张当天刚刚开出的票据?”狄公见林掌柜默不作声,接着又道,“你一怒之下起了杀心,待钟掌柜一走,你便跟着出了门。那时正是晚饭过后不久,附近店铺里的伙计正忙着兜揽生意,你经过时定会有人看见。你在码头驾舟离岸时,正值大雨欲来之际,想必看去亦是非同寻常。”狄公见林掌柜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心知这便是等待已久的最后一点明证,便又语气平缓地说道:“如果你此刻便如实招供,也算替我省却了四处寻找证人的麻烦。由于你杀人是出于一时激愤,而并非蓄谋已久,本县还拟呈请对你的死罪从轻发落。”

“死的莫非是个官兵?”狄公问道。虽然城北归军营管辖,但是所有牵涉到平民百姓的案子,还是理应由县衙裁处。

林掌柜切齿说道(8):“这下作的老色鬼!让我长年累月为他卖力……如今又要将白花花的银子扔给那半傻不痴的贱淫妇!都是我辛苦赚来的钱啊……”随后定睛望向狄公,决然说道:“不错,是我杀了他,活该他有此下场。”

狄公起身行至窗前,从此高处看去,可以越过城墙上的雉堞,望见一大片长满芦苇的碧绿沼地,再往远去,则隐约可见北边的河流。一条砂土铺成的大道从城北的码头直通向望楼,半路中建有一座堡垒。那望楼久经风雨剥蚀,孤零零地立在沼泽中央,几个头戴镶缨铁盔的兵士正朝堡垒走去。

狄公示意一下,洪亮起身出门而去。狄公又对林掌柜说道:“及到午衙开堂时,本县将会听取你的全部供词。”

“回客官的话,原是听一个卖菜的小后生说的。我正在擦地时,他上楼送货,道是在黎明前后,曾去望楼里向那半傻不痴的姑娘收鸭蛋,只见满地血污,姑娘缩在墙角里哭个不住。他赶紧跑回城中,顺路向堡垒里的巡兵报了信,于是百长便带领几名手下前去查看。你瞧,就在那边!”

二人默默等候,不再言语。一时洪亮转回,同来的班头与两名衙役给林掌柜套上铁链,然后带出门去。

狄公连忙放下手巾:“出了人命?你怎会知道?”

“老爷,想不到竟有这许多腌臜内情,真是令人不堪!”洪亮颓然说道。

伙计送上一只竹篮,里面盛着一条颇不洁净的手巾:“还请客官略等片刻,水就快要煮滚了。”狄公正用手巾揩拭长髯时,只听伙计又说道:“客官起得恁早,想必已听说城外出了乱子。”说罢抬手一指窗外,见狄公摇头,越发来了兴致:“昨天晚上,有人在废旧的望楼里被大卸八块,就在城外的沼泽地中。”

狄公举杯呷了一口茶水,示意洪亮再度斟满:“毋宁说是令人不忍。那林掌柜如果不是一力想嫁祸于王三郎的话,即使他也颇为可悯。”

低矮的八角形屋内,一个衣着邋遢的伙计斜倚在柜台边,手持一把铁钳,正在拨弄小茶炉内的炭火。狄公见那后生并未认出自己,心中甚喜,此刻委实全无一点心绪来应对作揖打恭、请安絮聒那一套,于是要了一壶热茶和一条干手巾,在柜台前的竹桌旁坐下。

“王三郎在其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老爷甚至不曾问过他今日一早都做了些甚事!”

天上开始落雨,狄公连忙裹紧衣袍,望见孔庙前的宽大石阶时,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西边的三楼上新开了一家茶坊,且去那里喝上一杯热茶,然后再踱回衙院不迟。

“事情的经过已是一清二楚,又何须再问。王三郎听莺儿姑娘说雨师在夜里不时前来与她相会,有时还赠送银两,于是将此看作是极大的荣幸。切记就在四五十年前,很多沿河地方的百姓每年仍要用活人祭祀,向当地河神献上童男或童女——直至被官府明令禁止。今日一大早,王三郎去望楼里给莺儿姑娘送鱼,结果发现一具死尸横陈在她的房中,脸面朝下躺在地上。莺儿哭着告诉他说黑妖杀了雨师,然后又将雨师化为一个丑陋的老翁。王三郎将尸身翻转过来,认出原来是钟掌柜,这才恍悟自己和莺儿都上当受骗了,一怒之下,拔刀连刺死尸数下,过后才想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自己可能会受到怀疑,于是赶紧逃走。他正忙着搓洗衣裤上的血迹时,就被巡兵捉住,不消说那血迹定是从死者身上沾染来的。”

狄公摸出钥匙打开后门,走出衙院。雨后的街中阒无人迹。狄公在浓雾中一路徐行,心中自问究竟为何郁郁不乐。自己首任地方县令不过才七个月,却着实感到莫名失意。甫一到任的头几日里倒是惊心动魄,随后又出了贺夫人被害一案,接着便是军塞里的人命官司(2),但是自此以后,纯是些沉闷无趣的日常庶务,诸如填写格目、签发文书、批准许可……昔日在京师供职,虽然也得花费许多工夫在案牍公文上,但那些全都事关要务,绝非如此细琐冗杂可比。况且这里也并非真正归自己一人管辖,河流以北的整片地方属于战略要冲,全由军营控制,东门外的高丽坊亦是自行处置内部事务。狄公瞥见地上有块石头,抬脚愤愤一踢,不料却是露出地面的半截鹅卵石,直磕得脚趾剧痛,禁不住怒骂一声。关于曹小姐,也须得有个决断。就在昨晚夜共枕席之际,发妻再次催促自己将曹小姐纳为第三房夫人,还说她与二夫人都十分赞成,对曹小姐本人而言,亦是最好不过。“再者说来,老爷的二房虽然人物出众,毕竟肚内文墨不多。”发妻向来出言直率,这次也不例外,“如果家中能有如此一个饱读诗书又聪明灵慧的女子,对人人来说都是乐事一桩,日子定会增色不少哩。”若曹小姐只是出于感恩图报才点头应允,却又如何是好?若自己对她并无这许多好感的话,事情也会容易得多。转而思之,莫非娶一个自己并不中意的女子,就能算是公允不成?身为一县之主,按理说可以娶至四房夫人,但自己始终认为两房便足矣,除非她们都无法生育。凡此种种,真是令人不胜困扰,且又难以决断。

洪亮点头说道:“老爷如何能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就探出这许多内情来?”

狄公快步穿过幽暗的廊道,直朝衙院后门走去,一路上不曾遇到老家人洪亮,心中暗自庆幸。洪亮对自己知之甚深,定会立时发觉老爷心绪不佳,于是又不免忧心思虑到底是何缘故。

“起初我认为军中百长的推断十分在理,但唯一存疑之处是为何死者身亡之后过了一阵,胸腹上又被戳了几刀。我倒是从未对那张当票起过疑心,因为一个当铺掌柜携带着一张即日开出的票据,自是情理中事。后来审问王三郎时,他原本决意要让自己和莺儿姑娘摆脱干系,不想泄露他二人上当受骗的隐情,却一时疏忽说漏了嘴,斥骂钟掌柜是个骗子,让我不免留了心。我问莺儿姑娘时,她说‘黑妖’杀了雨师并将他化去,我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去拜访林掌柜时,才算找对了正路。那林掌柜心中有鬼,惊惧之下,不免言多语失,道出钟掌柜早已不再过问店内生意。我想起在案发之处发现的那张当票,自此对林掌柜起了疑心,但还是在查看过死者书斋、对他的人品个性有了清晰了解之后,方能探得真相。后来又从钟家男仆那里得到佐证,即林钟二人昨晚为了莺儿姑娘起过一场争执。男仆自然不知莺儿是姑娘的名字,还以为二人为了家中养的鸟雀而起口角。余下的就全是例行公事了。”

“好歹总是干的。”狄公断然说罢,立时发觉曹小姐所言一点不差,厚密的衣料贴在汗湿的后背上,如同套了铠甲一般,不禁心中沮丧,含糊道别后一径下楼。

狄公放下茶杯:“正是由于此案,我才体会得仔细研读前人关于刑侦勘案的典籍是何等重要。那些书中反复讲过,勘查人命案的第一步,便是详查被害人的性情品格、日常起居行止以及特殊癖好。在此案中,正是死者的个性提供了要紧线索。”

二夫人服侍狄公套上长袍,曹小姐从旁襄助,又关切地问道:“天气如此酷热,这件怕是略显厚重了些?”

洪亮捻着花白髭须,欣然笑道:“得有如老爷这般明察秋毫的父母官,莺儿姑娘和那后生着实幸运得很哩!所有的证据都对王三郎不利,莺儿姑娘又聋又哑、口不能言,王三郎本人亦是笨嘴拙舌,难于替自己分辩,想来很难逃脱被定谳处斩的结果!”

“我回来再用早饭。”狄公低声咕哝一句,又对二夫人说道,(1)“将那件蓝袍给我拿来!”

狄公闻言点头,靠坐在椅背上,淡淡一笑说道:“这便是此案于我而言获益最丰之处了,当真是不可估量,却也不足与外人道。洪亮,说来惭愧,就在今日一早,我心中颇为沮丧,还曾暗自思忖做个区区县令,到底算不算仕途正道,如今想来,真是愚不可及。这实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好职位!即使只因能为那些口不能言的百姓们仗义执言,也便于愿足矣。”

“老爷还没喝过热茶就要出去?”大夫人手持红衫,口中说着,两眼却始终盯在几块褪色的霉斑上。

(1)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无“又对二夫人说道”。

闷热的房内弥漫着胭脂水粉的幽香,加上湿衣的潮气,愈发显出十足的闺阁气息。狄公忽觉心烦意乱,霍然起身说道:“我且出去随便走走。”

(2)在荷文本中,此处有一原注:“见《狄公六案》中的《公文案》。”

大夫人扭头答道:“成是自然成的,不过我仍想先亲自检视一番,看看到底损毁了多少。”转而对曹小姐说道:“啊呀!姑娘来瞧瞧这件大红长衫!霉斑全都吃进布料里去了!你常说我穿在身上很中看哩!”

(3)即《公文案》中的孟国泰。

曹小姐弯腰提起一件搭在火盆上的白衣,口中说道:“这件已经干透了。”随即抬手挂在衣架高处,行动间身姿窈窕妩媚。狄公看在眼里,突然没好气地冲大夫人说道:“你将这些活计交给侍女去做,难道不成?”

(4)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此处为“业已成熟的年轻女子”。

狄公叹息一声,转头望向窗外。卧房设在二楼,从此处望去,城中的一片飞檐翘角尽收眼底,景象十分悦目,此时却被铅灰色的浓雾完全遮蔽,迷蒙中不见任何轮廓,这浓雾仿佛也渗入自己的血脉之中,令人变得阴郁黯淡。只因一念之差,便惹出了这场家务,狄公想到此处,不由得愈发懊悔起来,正是自己心血来潮要找一件灰薄袍,才引得大夫人去那四只衣箱里翻寻,结果发现不少衣物上生出霉斑,于是立即招来二夫人与曹小姐。如今她们三个正潜心劳作,全然忘记了烹茶备饭。狄公外放蓬莱就任县令,迄今只有七个月,以前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湿热的伏天,此刻只觉膝麻足肿,不禁伸伸腿脚舒活一二。

(5)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还有一句:“这种种情形,显然对那聋哑姑娘有着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并在她懵懂的头脑中由实到虚不断幻化,以至于再也无法抑制业已成熟的体内生出的强烈冲动。”

狄公坐在卧房中临窗的茶几旁,眼看着两位夫人将衣箱挪到地上,又去搬下一只。屋角的黄铜盆里生起了炭火,上面罩着铜丝网架,曹小姐正将衣物覆在网架上烘烤——如今她与大夫人亦友亦伴。炭火发出的灼热与衣物上冒出的水汽混在一处,使得房内闷塞不堪,三个女子却似是浑然不觉。

(6)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为一年,以下同。

“搁在衣箱里也是无济于事!”狄家大夫人嫌恶地说道,“瞧这条蓝裙,沿着缝线处竟生出灰黑的霉斑来!”说罢将红皮衣箱的盖子用力一合,转头对二夫人又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湿热的夏天,昨夜又下了恁大一场暴雨,直以为再也停不下来了!过来帮我一把如何?”

(7)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此段开头处另有“林掌柜举起两手”。

以蓬莱为背景的第三个故事,发生在大约半年之后。在此期间,狄公的两位夫人及其子女皆已抵达蓬莱,并在衙院后面的内宅中安顿下来,过不多久,曹小姐亦成为家中一员。关于狄公如何慷慨救助曹小姐的经过,在《黄金案》第十五回中已有过详述。狄公的正室夫人一见曹小姐便十分喜爱,并留下她做女伴。就在一年最为酷热多雨的仲夏时节里,发生了下面这桩奇案。

(8)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此句为“林掌柜两眼空洞,呆望前方,苍白的面容由于狂怒而突然变得扭曲,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