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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集 公文案

“你就只管一意孤行吧!”狄公冷冷回了一句,直朝廊道走去。狱卒打开厚重的铁门,高副官引着狄公一路返回方统领的官署。

孟把总一张阔脸涨得通红,用两只大手紧紧攥住铁栏,怒吼道:“胡说八道!老爷既是地方官,最好不要插手军中事务!”说罢转身又踱起步来。

“狄县令认为孟把总此人如何?”方统领问道。

狄公定睛打量面前这正直诚朴的汉子,忽然走到铁栅前,恼怒地大声说道:“孟把总,你在有意庇护什么人!”

“本县得说他看去着实不像是会谋害入睡之人的凶手,不过人心总是难测。”狄公审慎答道,“还有一事,凡有官书往来,统领总将抄件惠寄于我。如今有一份不慎遗失,为了衙内案录齐全,可否再给我一张丙卷第四百零四号的抄件?”

“为何要朝外看?我以为老苏随时都可能进来,便低头查看几张弩弓,再无其他。”

方统领闻听此言,大感意外,不禁面露惊异之色,不过仍命副官去档房中取来。

“你在军械库时,莫非不曾朝窗外看过?”

副官片时即返,呈给方统领两张文书。方统领浏览过后,交给狄公,说道:“这便是了!只是日常公务。”

“当然没有,我哪里学过书法!上面只是草草写了几行字,不过盖有老苏的大印,这可是一点不假——我已在各种公文里见过上百次了。若是没有印章,我就会想到没准是哪个同伴故意捉弄,定会去找老苏核实一下。但是盖了大印,肯定错不了,我就立刻上楼去了军械库。老苏从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命令!我的麻烦就是这么来的!”

狄公接过一看,头一页是提议将高副官与其他三名副官擢升为百长的呈文,并列有各人的名姓、年纪与从军时间,盖有苏副统领的大印。第二页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迹,大意是方统领恳请朝廷兵部早日批准此议,盖有统领大印,注明日期与第四百零四号。

“你没看出那字条是伪造的?”狄公插言问道。

狄公摇头说道:“一定是在哪里出了差错。那份丢失的公文理应与购买物资有关,因为后面第四百零五号公文的内容是请求供应皮带,并注明参见第四百零四号。由此看来,第四百零四号亦应有关采买事宜,而并非人事变动。”

“倒不如说是案发的早上哩!”孟把总说着嘿嘿一笑,“老爷想必知道,当时已是午夜过后多时了!我在回营的船上坐了半日,稍稍酒醒过来,不过心情仍是大好。负责守卫的百长真是好心肠,一路送我回到房中。我有点讨人嫌,拽住他不让走,非要大讲一通方才的快活事不可,那两个高丽客商如何讨人喜欢,又如何慷慨大方,等等。那二人一个姓朴,一个姓异——念起来好生古怪!”说罢抬手搔搔乱发,接着又道,“不错,我记得百长满口答应再过六七日定会随我同去,这才放他走了。我还告诉他朴、异二人说是到了那时会拿到一笔钱,预备为我和所有朋友大办一场宴席。我连衣服都没脱就上床躺下,心里高兴得很。不过第二天早上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头痛得要命,勉强挨过操练,好不容易等到完事,正想回房去睡上一阵子,不料还没来得及躺下,就看见了那张字条,我……”

“我的天!”方统领出声叫道,“书办有时总不免弄错吧?且罢,多谢狄县令前来造访,等你对这桩人命案有了高见,还请告知于我。”

狄公默然不语,心中暗自赞同,思忖半晌后又道:“你且仔细说说,在案发的前夜,你回到军塞后有何举动。”

狄公出门时,隐约听见方统领对副官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劳什子繁琐公文”。

“痛恨老苏的人多得很哩。他做事很能干,不过实在太过苛刻,有人稍稍冒犯一下,他就会下令抽一顿鞭子。说起我自己来,我一向自认在营里只有朋友。若是冒犯了谁,也是无心之举,因此说了也没甚用处。”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正门前的码头浑似一座砖砌炉灶。驳船驶入河中后,立时吹来一阵微风,煞是凉爽宜人。船尾的甲板上方搭有绿布遮篷,狄公与马荣乔泰舒舒服服坐在篷下,正是负责此船的队正加意关照的结果。

“如果你清白无辜,就说明凶手一心想要除掉你和苏副统领。”狄公说道,“正是他送给你那张伪造的字条,好让你去当替罪羊。如此说来,嫌犯也不过几个人而已。你且想想看,有谁会因为什么事而痛恨你和苏副统领?”

一名兵士送上一大壶茶水,待他走回船舱,马荣乔泰便连连发问起来。

“老爷,末将并没杀人,”孟把总恼怒说道,“不过他们说我有罪,就让他们砍我的头好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再说人生在世,迟早总有一死,就不必请上头开恩了。”

“我真不知该如何看待此案,”狄公缓缓说道,“所有的情形都对孟把总很不利,不过我隐约怀疑那傻瓜有意庇护某个人。你二人可否打探到什么消息?”

狄公命高副官退下,然后对孟把总说道:“方统领对本县道是军中判你蓄谋杀人。若是你想请求开恩,本县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我的两名亲随马荣、乔泰对你一向赞赏有加。”

马荣乔泰一齐摇头。乔泰说道:“我们和负责守卫的百长聊了大半日,孟把总与我们畅快饮酒那天,正是由他当值。他也很喜欢孟把总,与军塞中的其他人没有两样,因此并不介意送孟把总上楼回房去,虽说那差事着实不易!孟把总一路放声大唱下流小曲,怕是把一营人都给吵醒了!百长还说孟把总与苏副统领虽不算知交好友,不过仍然敬重这个精明强干的上司。虽然苏副统领时不时发些脾气,他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长官,这位是蓬莱县令,”高副官胆怯说道,“想要问你几句话。”

狄公听罢未予置评,半晌默默不语,一边喝茶,一边眺望河上宁静的风景。两岸皆是碧绿的稻田,几顶黄草帽零星点缀其间,可知农人正在耕作。狄公忽然说道:“施把总也认为孟把总清白无辜,但是主管巡兵的茅把总却认定他是凶手。”

一个彪形大汉反剪两手,正在牢房内来回踱步,一见二人走到铁栅前,面上一喜,开口时语声低沉,“小高,你来得甚好!可有什么新消息?”

“孟把总时常提起施琅。”马荣说道,“孟把总是个神箭手,施琅却是个爬墙的行家!浑身上下全是腱子肉!他负责操练兵士们爬墙,让他们脱得只剩下贴身衣物,然后光脚爬一堵旧墙,学会将脚趾练得像手指一样,一旦找到立足之处,就把脚趾踩在裂缝处,然后朝上再找更高的立足点,如此反复,直至升上墙头。我倒很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试一试哩!至于那茅把总,却是个生性多疑的下流坯,这话人人听了都会赞成!”

高副官引着狄公朝军塞后方的大牢走去。狄公暗暗打量对方,只见高副官年纪甚轻,相貌英俊,穿一件紧身锁子甲,头戴一顶圆盔,看去十分整洁利落。狄公试图与他议论这桩命案,高副官却只是简短应答几句,想来这后生或是心存敬畏,或是太过紧张。

狄公点点头:“听孟把总说,那两个高丽客商替你们付了所有的酒饭钱。”

方统领目光犀利地瞥了狄公一眼,略略迟疑片刻后,对茅把总喝令一声。

“哦,那是因为我们跟他二人开了个玩笑,未免过于荒唐了些!”乔泰说话时略显难为情,“我们三个当时正在兴头上,姓朴的商人问我们做何营生,我们就自称是一伙拦路的响马,谁知那二人竟信以为真,还说日后不定会给我们找个差事干干!等我们打算出自己那一份钱时,才知道他们已经全都付过了。”

那三人听罢不发一语,似是漠然置之。狄公虽不以为然,也只得叹息一声,将长箭放回桌上,说道:“须得说孟把总确实最为可疑。他既有动机,也有机会,还有能利用这一机会的出众本领。本县定会再仔细斟酌一番。不过,在离营之前,我想去见一回孟把总,或许可以让高副官带路。如此一来,与此案相关的所有人员,本县便都已见过了。”

“不过六七天后,等他二人从京师回来,我们还会再聚一次,”马荣说道,“那时自会对他们道出实情,再回请他们一顿。我们可不喜欢坑蒙拐骗。”

“上面的红丝破了一处,”狄公说道,“顺着箭杆方向撕开一个口子。”(2)

“他们听了或许会大失所望。”乔泰又道,“因为朴、异二人正等着收三条船的账,预备到时候要好好庆贺一番。马荣,你当时听没听懂有关三条船的笑话?他二人讲述过那桩买卖后,一齐哈哈大笑,几乎不曾满地打滚!”

“这箭无甚特别,”茅把总不耐烦地说道,“就是军中常用的东西。”

“我也是似懂非懂!”马荣懊悔说道。

狄公细细端详。只见箭杆上涂有朱漆,末端镶着几根黑羽,箭头下方的一段箭杆紧紧缠着红丝带,作为加固之用(1)

狄公并未听见二人后面的言语,缓捋长髯陷入深思,忽然对马荣说道:“你再说说那天晚上的情形!尤其是孟把总做过什么,又说过什么。”

方统领点头说道:“此箭装有倒钩,要弄出来颇为不易,我等搞得一片狼藉。”

“原是这样,我和乔大哥去了码头上的大蟹饭庄,那里又舒服又凉快。”马荣答道,“到了晚饭时候,我们看见军塞里的驳船开过来,孟把总与另外一人走出,彼此道别之后,孟把总就走上平台,与我二人会合,说是今天过得十分辛苦,须得美美吃上一顿。我等果然吃了个畅快,然后……”

“听去确实对他不利。”狄公说道,“孟把总并不晓得高副官上楼进入存放皮货的库房。假若高副官不曾惊动他,他定会在事成之后悄悄溜回自己房中,也就没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说罢走到桌前,拿起头盔旁边的那支箭,此箭长约四尺,分量重得出人意料,狭长的铁头很是锋利,底部还装有两个倒钩,沾有褐色污迹,看去令人胆寒:“想来这就是射死苏副统领的那支箭了?”

“孟把总有没有说过关于苏副统领或是高副官的话?”狄公插言问道。

方统领郁郁点头:“那蠢货道是上楼回到自己房中,正想躺下,见有一张苏副统领写的字条,命他在未正时刻去军械库中碰面。让他出示那张字条时,他却说已经扔掉了!我等认为此事便是他杀人的有力证据。”

“从没说过一句!”

“孟把总如何解释自己身在军械库中?”狄公对方统领问道,“他不是明明对人说过当天不打算上去了?”

“他看去可否像是心事重重?”

茅把总默默引着狄公走到窗前,朝外一指。狄公抬头打量,只见从库房的窗口虽能看到此间房门与窗前的空地,却看不到竹榻所在的地方。

“除了想找个漂亮姑娘,再没别的念头!”马荣说着咧嘴一笑,“于是我们同去花船,孟把总才算了此心病。我们正在甲板上喝酒时,朴、异二人也上了船,已是醉得不轻。老鸨虽然一力讨好,还是没能勾起他们对姑娘的兴趣。他二人只想喝酒,越多越好,还想与人开心叙话,我们五个便开始痛饮起来,用去好大一阵子工夫。后面的事我记不甚清——还是让乔大哥接着讲好了!”

“高副官可有嫌疑?”狄公问道。

“你干脆离席不见了人影,姑且按下此事不提。”乔泰淡淡说道,“午夜过后多时,我与孟把总扶着两个高丽商人下到一只小船上去,那船自会载他们返回河对面的高丽坊。然后我二人打个唿哨,叫来另一条船,顺水回到码头,只见军中驳船正等在那里。我送孟把总登船后,觉得十分疲累,眼看大蟹饭庄就在眼前,便跟他们说想在里面过上一夜。所有情形便是如此。”

方统领叹了一口气:“人人都知道晨练之后,苏副统领总要回到此处歇息,孟把总也常去楼上的军械库里,专为耍弄分量很重的长矛,直到用饭时才下楼。他壮实得活像一头牛,从不晓得什么叫疲乏。然而就在前天,他对几个同伴说自己宿醉未消,操练后不打算上楼去军械库,不过后来还是去了!狄县令看见上方那扇小窗户了没?在军械库窗户左边,相隔两丈左右。那间屋子是存放皮货的库房,只有军需官才能进入,并且每隔半月只能去一次。但是高副官一心想要去寻一条新皮带,只因刚刚为了旧皮带挨过苏副统领一顿痛骂。那厮挑三拣四的,花了大半日工夫要选自己中意的物件,走到与军械库相连的门旁时,随意朝窗外看了一眼,正瞧见施把总走进这间房内,忽然在窗前止步,弯腰低头,又挥舞两手,大叫着奔出门去。高副官打开房门,想要下去看看对面到底出了何事,却差点与孟把总撞个满怀。只见孟把总站在地上,手里正摆弄着一张弩。他二人一道奔下楼去,赶到此处时,众兵士与守卫已听到施把总的叫喊,也是刚刚进来。施把总又叫来我和茅把总。我等来到房中,立时便看出那箭是从何处射来的,于是我命人将嫌疑最大的孟把总关入大牢。”

“明白了。”狄公说罢,又呷了几口茶水,忽然放下茶杯,问道,“我们这是在何处?”

“此话怎讲?”狄公问道。

马荣朝河岸上张望一下,答道:“想是回蓬莱城的半路上。”

“末将也打算替高副官求个情,”施把总说道,“正是因此,才在晨练之后径直上楼来此,心想若是能私下跟苏副统领说说,便可让他打消此念。谁知造化弄人,孟把总护着高副官,结果高副官竟成了孟把总行凶的证人!”

“告诉那队正,掉转船头,送我们回军塞去。”狄公命道。

“高副官的皮带开裂,因此遭到苏副统领的痛骂。高副官顶撞了几句,苏副统领打算要重重责罚他。孟把总替高副官说了几句求情的话,于是苏副统领便冲孟把总发起火来。”

马荣乔泰想要探听出狄公为何突然下令折返,狄公却只说方才忽略了几事,想再去证实一番。

狄公问道:“方统领适才提及高副官违反军纪,不知是何情形?”

回到军塞后,一名副官对三人道是方统领正在召开密会,议论刚刚收到的重要军情告报。

“孟把总以前也曾被苏副统领斥骂过,”施把总说道,“他对此已是习以为常,不会十分在意的。”

“不必打扰统领!”狄公说道,“叫茅把总来!”

“当时末将也在场,”茅把总说道,“孟把总忍住怒气,不过面色煞白。他受辱后心怀怨愤,于是……”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住口不语。

茅把总一脸惊异,狄公解释说想要再去看看案发之处,还想让他做个证人。

“苏副统领十分干练,不过脾气急躁,说起话来有时不大中听。四天以前,他当众责骂了孟把总一顿,只因孟把总向着高副官。”

茅把总引着三人上楼,面上的冷嘲之色看去更甚。他走到苏副统领的房门前,撕下重又贴在锁上的封条,示意狄公进去。

“明白了。”狄公手抚长髯,又问道,“为何孟把总想要加害苏副统领?”

狄公立在门旁,对马荣乔泰说道:“我欲寻一个小而尖利之物,应是一个小碎片或钉子头,大概就在这片地方。”说罢指着一块四方形地面,从门口直到拱窗前,大致有全屋的一半长度。吩咐过后,狄公蹲在地上,开始细细查看木头地板,马荣乔泰也依样而行。

“墙面十分光滑,没人能爬得上去,”方统领说道,“施把总虽是个中高手,却也无法做到。再说下面的庭院内总有兵士来回走动,故而没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如此行事。”

“若是你们要找一扇暗门之类的东西,想必非得大失所望不可。”茅把总讥讽地说道,“这座军塞建成只有短短几年工夫!”

“凶手会不会攀墙而上,从窗户潜入室内,再放箭射死了苏副统领?”狄公刚一问罢,见那三人面露憾惜之色,连忙又道,“本县只想论及所有可能的情形。”

“在这儿——我找到了!”马荣叫道,抬手一指窗前的一处地面。只见木板上露出一个锋利的小钉头。

“不能。”方统领答道,“走廊那边的楼梯口处,有四名兵士日夜把守。他们已证实苏副统领上楼进屋,过后施把总前来,其间再无他人入内。”

“好极了!”狄公说着跪在地上,定睛打量过钉头,起身说道,“茅把总,可否请你亲自动手,将粘在钉头上的那一点点红丝(3)取下?同时再仔细看看木板上的几点褐斑!”

狄公点点头,思忖半晌后问道:“据我想来,在这间房内,应是无法开弓射箭?”

茅把总站直起来,疑惑地瞧着自己指尖上的一小片红丝。(4)

“生手做不出这等事来,”方统领也说道,“不过一个会用弩的行家却可能办到。”

“及到适当的时候,本县自会请你证明这一小片红丝(5)正是挂在钉头上的,还有附近的几点褐色污迹,很可能就是人血。”狄公肃然说罢,并不理会茅把总的追问,从桌上拿起长箭,插在钉头旁边的地板上,“就用这杆羽箭来做个标记!”过后思忖片刻,又问道,“死者的私人物品去了何处?还有放在抽斗内的物事?”

“孟把总箭法精准,在营中无人能及。”茅把总说道。

茅把总听狄公语气威严,不禁有些着恼,冷冷答道:“那些东西分作两包收起,末将已请求方统领封存起来,如今锁在我的官署内。身为军中巡兵,我等自然不及县衙官吏那般聪明伶俐、见多识广,不过总还知道做事的规矩!”

“两处似是相距颇远,”狄公说道,“我看大约有六丈。”

“好,好!”狄公不耐烦地说道,“领路去你的官署!”

狄公顺势看去,只见那窗户的形状大小与眼前这扇一模一样。方统领转身又道:“当时苏副统领躺在榻上,两脚冲着窗户。我们曾拿一个稻草人放在原处,证明致命一箭必是从军械库的窗内射出。就在那时,除了孟把总之外,军械库中再无旁人。”

茅把总请狄公坐在自己的大桌旁,桌面上凌乱堆放着公文。马荣乔泰立在门旁。茅把总打开一只铁柜,取出两个油纸包裹,将其中一个放在狄公面前,说道:“这就是我们在苏副统领身上找到的东西,装在锁子甲下面的一只皮囊里,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

方统领一提腰间的剑带,引着狄公走到拱窗前,抬手指向对面的三层房舍:“底层与二楼皆无窗户——军中仓房就在那边。不过顶层有一扇大窗户,狄县令看见了没?正是军械库所在。”

狄公打开封印,将里面的物事摆在桌上,只见一张叠起的名帖,一张七年前开具的房契,一只用来放置私人印章的四方形小锦盒。狄公打开锦盒,见里面空无一物,面上似有喜色,对茅把总说道:“据我想来,那印章应是在书桌的抽斗中被发现的?”

“有何看法无关紧要,我等只需应对事实,”茅把总冷冷说道,“况且以此为据,业已做出了裁断,并无异议。”

“正是。印章收在第二只包裹里,与抽斗中的文书放在一起。苏副统领竟将私章搁在未曾上锁的抽斗里,未免也太大意了。依照规矩,本应时刻随身携带才是。”

二人默然不语,一时尴尬冷场,结果还是施把总首先开腔,说话时语声低沉嘶哑,“末将但愿狄县令会另有一番说法。依我看来,孟把总并非凶手,更不会狠毒到放箭射死一个熟睡之人的地步。”

“确实如此。”狄公说罢,站起身来,“本县无须查看另一只包裹。我们这就去瞧瞧方统领可否议事完毕。”

“我刚刚对狄县令讲述过前后情形,”方统领对二人说道,“想来我等该听听他有何高见。”

两名卫兵站在议事厅的门外,对四人道是密会刚刚结束,过不多久便要上茶。狄公立时从卫兵身边走过,径直入内。

狄公拱手草草一揖,心想茅把总一张瘦脸似带冷嘲,看去颇为狡黠。

方统领坐在正中央的大桌旁,左右两边各有一桌,左边坐着施把总与一位素不相识者,右边则是两位年长资深的军官。稍远处另有一张小桌,高副官正在整理文书,显见得曾负责记录议程。众人看见狄公,一齐站起身来。

另一人身量矮小,穿一件短甲衣,头戴尖盔,套着骑兵的阔腿裤。方统领冲那人示意一下,说道:“这位是茅把总,主管查案。当年与高丽交战时,他曾主持刺探军情,办事十分得力。”

“本县贸然闯入,还请见谅。”狄公走到方统领的桌前,徐徐说道,“此番前来,只为向统领报上关于人命案的新发现。若是本县所想不差,诸位加在一起,当可审理裁断此案?”

狄公定睛看去,只见此人面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肩宽背阔,双臂如猿猴一般修长,蓄着短短的髭须和一圈络腮胡,两眼目光呆滞,郁郁相望。

“如果再加上茅把总,人数就够了。”方统领缓缓答道。

这时有二人走入,利落地行了个礼。其中一人身量颇高,穿着褐皮制服,方统领示意他走到近前,低声说道:“这位便是施琅施把总,正是他发现了尸体。”

“如此甚好!请带孟把总进来,然后我等便可正式开审。”

方统领清清喉咙,接着又道:“狄县令想也明白发生过何事!苏副统领进门后,将箭袋扔在壁龛内,又摘下头盔放在桌上,懒得脱去锁子甲和皮靴,于是和衣躺下。当他入睡后……”

方统领冲副官喝令一声,随即拉过一张椅子,请狄公从旁坐下。马荣乔泰立在狄公的座椅背后。

二人走入室内后,方统领说道:“每天未初时刻,操练过后,苏副统领总是回到此处稍事歇息,睡到未正时刻,再下楼去将官的餐室内用午饭。施把总负责协助苏副统领管理文书,前天将近未正时,他上楼来到此处,想与苏副统领一道下去用饭,并私下说几句话,事关一名姓高的副官违反军纪之举。他敲门之后,却无人应答,心想或许苏副统领已下楼而去,便开门进屋,想要看个分明。只见苏副统领躺在那边的竹榻上,身披锁子甲,未有铠甲护住的腹部插着一支箭,皮裤上沾有血迹,两手握住箭杆——显见得想要拔出来,却是徒劳无功,因为箭头处装有倒钩。人已是完全断气了。”

两名勤务兵手捧托盘走入,众人各自默默饮茶。

跨过门槛之前,狄公先迅速打量一眼。室内阔大而空旷,右边一扇拱形窗户,大约五尺来高、七尺来宽,窗下的壁龛内放着一只漆皮箭袋,里面装了十来支铁头红杆羽箭,另有四支从箭袋内掉出。房中再无其他门窗,左手边有一张木桌,样式粗陋,未曾涂漆,桌上摆着一顶铁头盔和一支长箭。后墙处有一张硕大的竹榻,苇席上显出几片褐色污斑。地上铺有粗木板,并无绒毯地席等物。

门扇再度开启,只见四名全身披挂的巡兵进来,孟把总夹在当中,直走到正中央的桌案前,利落地行了个礼。

方统领撕下封条,一脚踢开门板,说道:“这就是苏副统领的住处。他被害身亡时,正躺在那边的床榻上。”

方统领清清喉咙:“我等今日齐集此处,专为听取狄县令应我之请而提出的高见,过后再决定是否应重审孟国泰谋害苏副统领一案。且请狄县令逐一道来。”

方统领引路穿过庭院,行至一座高大的二层房舍前。二人走上宽阔的台阶,方统领口中咕哝道:“实不相瞒,这案子令我很是放心不下!”台阶尽头有四名兵士正坐在一条长凳上,立时跳下地来站定。方统领领着狄公走过空旷的长廊,朝左一拐,只见尽头处有一扇厚门,门锁上贴着封条,盖有统领大印。

狄公沉稳说道:“凶手之所以杀人害命,是为了阻止苏副统领调查一起精心设计的欺诈案,罪犯可望因此得到一笔巨款。

两名兵士端立在门口。方统领经过时,对二人喝道:“去叫茅把总和施琅来!”

“本县须得提醒诸位,依照官府条例,若要采买军需物品,在议定之后,统领会提出请求,由书办写在官文用纸上,再送给副统领查阅,阅后在每一页盖上本人印章,然后交还给统领复查,并在末尾处盖上统领印章。当例行抄件完成后,原件便被装入信袋内封起,注明寄往朝廷兵部,再派人快马送去。”

方统领目光锐利地瞥了狄公一眼,抬手捻一捻灰白的短须,霍然起身说道:“这边来。我这就带你去看看案发之地。”

狄公呷了一口热茶,接着又道:“这套规矩中只有一个漏洞。假如一份文件不止一页纸,有人品行不端且又能接触到公文的话,他就可以毁去所有文纸,独独留下盖有统领大印的最后一页,另外写成伪造的文书,再连同盖有印章的最后一页一并送去京师。”

狄公听罢深表同情,接着又道:“听说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人犯已被拿获并定罪,本县倒是很想听听详情。方统领想也知道,蓬莱乃是本县头一次外放之地,极愿趁此机会增广见闻。”

“绝无可能!”方统领插言道,“其他几页纸上必须盖有副统领的印章!”

狄公客套寒暄几句,方统领答话时语气生硬,道是至今觉得统管此处并不适合一名长年征战的老将。高丽人理应不会再生事端,他们若想重整旗鼓,总得花上几年的工夫。在此期间,上千名将士皆被困在军塞中无所事事,自己须得负责维持军纪,殊为不易。

“正是因此,苏副统领才会被人害了性命!”狄公说道,“凶手偷去苏副统领的印章,苏副统领发觉了此事。不过,在详述之前,本县先来解说一事,贵处有一名书办值得称赞,皆因他严格依照规章办事,这才令我能够顺藤摸瓜查出真凶。

当日去蓬莱县衙拜访狄公时,方统领行事板正、寡言少语,如今仍是照旧。只见他直直端坐,身穿厚重的锁子甲,胸前肩上披有铁甲,灰白的浓眉下,两眼郁郁盯着狄公,勉强说了几句致谢之辞。

“三天前,有一份为四名副官请求升职的公文,于是凶手得到了机会。这份文书经过审阅后已正式写好,共有两页纸,头一页上写着四人的姓名、年龄以及相关情形,第二页上只有统领建议加速办理等语(须得提醒诸位,这只是常用的套话!),并注明日期与公文编号:丙卷第四百零四号。头一页纸上盖有苏副统领的印章,后一页纸上盖有方统领的印章。

方统领立在阶脚下相迎,引路走入官署,在后墙边的长榻上落座,请狄公也从旁坐下。

“凶手拿到这份文书后,将其拆开,毁去了头一页,换上自己已经写好的一份加急公文,请求从高丽商人朴某和异某手中购买三条战船,并由朝廷兵部向二人支付款项——真是一笔横财!他偷来苏副统领的印章,盖在伪造的一页上,再将文书装入信封内,外面写上‘朝廷兵部,采买司’,最后在信封的一角处写下公文编号,即丙卷第四百零四号。凶手将封好的文书交给负责派送的书办,再亲自将事关四人升职的文书抄件放到档房中。由于他对发送文书的新规矩不甚熟悉,因此忽略了一点,没能再送一份抄件到本县的衙院中去。

步入房舍之前,狄公打量了一眼厚重的高墙,不禁心中暗赞。修建这座要塞仅在几年之前,当时高丽人兴风作浪,高丽战船企图侵入大唐的东北海岸。朝廷派出一支远征军,经过两次苦战,终于平定了叛乱,但是高丽人失利后仍愤愤不平,难保不会发兵突袭。军塞负责守卫的河口已被定为要冲之地,尽管位于蓬莱县内,身为县令的狄公却无权对这片特殊地带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负责派送文书之人先是送出了标有丙卷第四百零四号的信封,后来在同一天又收到了申请采买皮货的丙卷第四百零五号公文。他记得有时两份类型不同的丙卷公文会引起混淆,此人着实认真负责,因此在第四百零五号公文上附注‘参阅丙卷第四百零四号’的字样。虽然他并未看到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却记得信封上写有采买司。他将第四百零五号公文的抄件收入了正确的地方,还发了一份抄件给本县。但是本县查看采买档案时,却发现丙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缺失不见。此事令我十分不快,因为本县一向将文档收得十分齐全,故此来到贵处,向方统领另要一份抄件,结果这份抄件是有关四名副官升职的文书,理应属于人事类。”

马荣乔泰跳上码头,面前即是高大的军塞正门。守兵百长见来人是蓬莱县令,连忙肃客入内,一路穿过砖石铺地的庭院,走到一座大房舍前。狄公事先已嘱咐过马荣乔泰,命他们打问有关人命案的消息,于是二人便留在门楼中。

方统领早已听得十分不耐,在座中左右挪移,此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姑且略去所有细处如何?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与那三条战船究竟有何关联?”

一队身强力壮的桨手大力划桨,不出两刻钟,沉重的战船便已抵达河流北边。低矮的河岸左方,耸立着要塞的高墙,看去森严可畏。前方是泥泞的河水,随着河口渐渐加宽,最终汇入艳阳下的大海中。

“凶手正是与朴、异两名番商合谋。”狄公冷静说道,“由于这笔子虚乌有的买卖,那二人会去京师收款,过后再与凶手分赃。等到兵部通过例行检查发觉其中有诈时,业已过去了一月有余,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携款潜逃。

狄公朝后靠坐在椅背上,缓捋长髯。马荣迅速起身,为老爷斟满一杯热茶。狄公呷了几口,放下茶杯,朗声说道:“方统领曾来过衙院,我却并未依礼回访。如今时辰尚早,你我若是去军塞走一趟的话,午饭前便可转回。告诉班头,将我的官轿在庭院内备好,并送我等前去码头。我先去换上官服。”说罢起身离座,眼见马荣乔泰面露喜色,又道:“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强人所难,非要助方统领一臂之力,若是他并未请我出谋划策,事情便到此为止。无论如何,我自当趁此机会,问他另要一份失踪公文的抄件。”

“此计虽然策划得十分巧妙,但是凶手的运气不佳。在发生人命案的头天晚上,孟把总与本县的两名亲随同在蓬莱城内,正遇到高丽客商朴某和异某,五人一同聚饮。那两名番商以为他们三个是剪径强人,便信口道出有关三条战船和即将上京发一笔横财等语。本县听两名亲随禀报此事,于是将这两桩事联系到了一处。还想再说一句,孟把总返回军塞时,对负责守卫的百长夸耀朴、异二人如何慷慨大度,以后还会再次请客云云。凶手不意听到此话,便以为孟把总得知了许多内情——自然纯是误解,于是下定决心要栽赃陷害,使孟把总成为替罪羊。次日一早,他得知孟把总宿醉未消,不打算去军械库,便送去一纸伪造的便笺,并盖上仍旧握在手中的苏副统领的印章。”

“就在苏把总被害的前一天晚上,”马荣说道,“我们三个在码头边的大蟹饭庄里吃晚饭,后来有两个高丽商人也加入进来,五人美美地喝了一回。午夜过后多时,乔大哥才将孟把总送上了军中驳船,那船自会载他回营。”

“方某听得不甚明白!”方统领怒道,“我只想知道一事:究竟是谁射死了苏副统领,又是如何下手的?”

“你二人最后一次见到孟把总,是在何时?”狄公问道。

“此事一清二楚!”狄公说道,“杀人凶手正是施把总。”

“正是。”乔泰答道,“方统领断定这是一桩蓄谋杀人案。他生性高傲、寡言少语,不过听说对这结果甚为不快——尽管所有的证据都直指向孟把总。足见孟把总广得人心,就连上司也是一样哩!”

房内一片静寂。方统领又怒道:“绝无可能!高副官明明看见施把总走入苏副统领的房间,又出门而去。他根本没有靠近床榻!”

“你们可知方统领对此案有何说法?”狄公问道,“想来应由他主持断案。”

狄公徐徐说道:“将近未正时分,就在攀墙训练之后,施把总上楼走入苏副统领的房中。当时他只穿着贴身衣物,并且光着两脚,身上未带任何兵器,自然也是不必,因为他深知苏副统领习惯将箭袋扔在壁龛内,故此早已预谋好要用一支箭刺死已然入睡的苏副统领。

“孟把总这人十分正直,是条好汉子!”马荣冲口说道,“我们跟他比试过拳脚,一起喝得大醉,还结伴去找过姑娘。老爷听我一句,一个男人的本性如何,从这些事上尽可显露无遗!那苏副统领却是生性严苛,经常欺凌部下,孟把总也没少挨过他的骂。要是孟把总哪天一时火起,把那姓苏的打倒在地,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他定会立时自承,随后再接受处置。要说趁人入睡时暗下毒手,过后又矢口否认……孟把总可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绝无可能!”

“不料施把总走入房内时,却见苏副统领已起床下地,身穿锁子甲,套着皮靴站在榻前。如此一来,施把总便不能以预先谋划好的方式动手杀人了。他看见有一支箭从箭袋中掉出并落在地上,箭头正对着苏副统领,便迈步上前,用大脚趾与二趾夹住箭头后方,猛然发力一踢,将长箭刺入苏副统领毫无防护的腹部,同时做戏给孟把总看,以防他从军械库的窗户朝外打量:先是摇动两手,接着又大声叫嚷——为的是盖过苏副统领仰面倒在榻上后发出的叫喊。等到人已彻底断气,他才出门叫来守卫,过后又与方统领和茅把总一同回到房中,趁着众人忙乱之际,将苏副统领的印章悄悄放入抽斗内。虽然行事干净利落,他却忽略了一事,即死者的两脚上穿着皮靴,这便让本县想到苏副统领并非是在熟睡时被害的。身穿锁子甲上床小睡倒还合情合理,因为脱下来着实麻烦,但是既已摘下头盔放在桌上,理应脱掉皮靴再躺倒才是。”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淡淡说道:“首先,我不能插手军中事务。其次,即使我能插手,也对人命案的传言兴趣无多。不过,既然你们认识孟把总,不妨跟我多说些有关他的情形,也好让我心中有数。”

狄公说罢略停片刻。此时众目睽睽尽皆盯在施把总身上。只见他轻蔑地瞥了狄公一眼,冷笑一声:“讲得好不离奇,你又如何能证明呢?”

“老爷,说来原是这样,”马荣开始急急叙道,“就在前天,那副统领……”

“如今你右脚的大脚趾上,定会有一道划破的伤口。”狄公镇定说道,“那支箭落下的地方,有一个锋利的钉头从木板中伸出,你踢起羽箭时,钉头不但划破了缠在箭杆上的红丝(6),还划破了你的脚趾,并在附近洒下几点血迹。至于最后一个证据,过不久便会获得,等那姓朴与姓异的高丽商人被捉拿归案时,从朝廷兵部自然也会查到伪造的官文。”

“不必担心,”乔泰出言宽慰道,“老爷会澄清此事的!”

施把总面如土色,口唇颤抖,但仍然努力自持,说话时语声平稳:“倒也不必再劳你多等。是我杀了苏副统领,只为欠下不少债务,急需一笔钱财。在十天之内,我自会呈请因病休假,然后便一去不返。我并不想谋害老苏的性命,原本指望能将印章送回桌内,不料他很快发觉了此事,于是我才决意在他入睡时用利箭杀人。但是我进门后,看见他已起床下地,还冲我吼叫道:‘我本来就疑心是你,如今算是证实了!正是你偷了我的印章!’我心想这下全完了,只拿一杆箭去对付他可是大不容易。如果孟把总朝窗外张望,就会看见我二人打斗。正在那时,我瞧见有一支箭掉在地上,便一脚踢入了他的小腹。”说罢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又道:“我并不觉得心中有愧,老苏本就是个阴狠刻薄之人。只是不得已将孟把总牵连进来,实在过意不去,不过也无法可想。我言尽于此!”

“大约二十天前,我二人去了一家酒肆,”马荣答道,“正遇上孟把总晚间进城闲逛。他身手矫健,拳术极精,还是军中一等一的弓箭手,我们三人立时一见如故。从此以后,每逢他晚上得闲出营时,都会与我们一起厮混。如今竟告他放箭射死了副统领!全是胡扯八道……”

方统领起身离座,喝道:“施琅,交出你的宝剑!”

狄公坐直起来:“如此说来,你二人认得孟把总了?前天我听说了此案,当时正忙于书写呈文,好让洪都头送去州府,因此未曾细问。无论如何,这是一桩军中官司,由统领一人全权处置。你们又是如何认得孟把总的?”

施把总一边解开剑带,一边对狄公恨恨说道:“你这厮着实精明过人!如何会看破是我干的?”

“那就把这劳什子扔到窗外去得了!”马荣大声说罢,连忙又道,“还请老爷见谅,我与乔大哥实在心中不快。当地有一个把总,名叫孟国泰,与我们兄弟最为投契。今日一早,听说他昨晚被判罪下狱,罪名是谋害了军塞副统领苏把总的性命。”

狄公冷冷答道(7):“大半由于那繁琐公文!”

狄公将两手笼入阔袖中,接着又道:“马荣说这两份丙卷公文只是抄件,倒是一点不错,确是军塞与朝廷兵部之间的官家信函,议论的纯是军中事务,与我等并无直接关系。不过,另有一事却与我等有关,即县衙中的每一份公文,无论是否要紧,都必须收得井井有序,而且首先必须完整无缺!”说罢扬起食指用力一点,接着又道:“你二人要牢牢记住:必须完全相信公文,并且唯有在确知公文齐全时才能相信。一份不齐全的公文,不可收在一个秩序井然的官府之内,不齐全就毫无用处!”

(1)在荷文本中,“箭头下方……加固之用”为“箭头正下方的箭杆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这不只是官样文章。”狄公愠怒地插言道,“此乃常规公事,须得时时留意,否则举国上下的大小政令在施行时便会出现窒碍。”说到此处,眼见二人黝黑的面庞上露出不悦之色,便微微一笑,语调转为和缓:“你们两个在蓬莱为我做事已有一月,足证动起拳脚来十分得力,不过这县衙公务,也并不只是捉拿凶犯,同时还须经管诸般被外行说成是繁文缛节的例行庶务,使其更为完善,并且知道臻于完善的重要。这失踪不见的丙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本身或许并不十分要紧,但是丢失公文一事却格外重要。”

(2)在荷文本中,此句为“‘顺着箭杆方向划了深深一道口子。’狄公说道。”

“回老爷,我真是搞不大懂这些官样文章!再说那两封丙卷公文,只不过是军塞送来的抄件而已。说到军塞,我们……”

(3)在荷文本中,“红丝”为“红色碎屑”。

“岂有此理!”狄公喝道,“我明明跟你们说过,在军塞档房里,有关人事与采买的公文一并收入‘丙’卷!在采买公文中,第四百零五号事关购入皮带,上面分明注有‘参见第四百零四号’,足证丙卷第四百零四号也涉及采买之务,而并非是人事类。”

(4)在荷文本中,此句为“茅把总仔细看过钉头,然后用一张纸将碎屑统统揩下”。

“老爷,会不会是放在第二个夹子里了?”马荣说道,“那个夹子也同样标着‘丙’字。”

(5)在荷文本中,“一小片红丝”为“碎屑”。

马荣乔泰在各自的矮凳上努力坐定,然而过不多久,马荣便偷偷朝乔泰点头示意。乔泰将两只大手按在膝头,正欲开口讲话,不料狄公推开文书,含怒说道:“丙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当真不见了,此事着实恼人得很!我原以为定是洪都头放错了地方,皆因他昨天要离开蓬莱赶去州府,临走前十分匆忙。谁承想第四百零四号公文根本不见踪影!”

(6)在荷文本中,此处为“钉头不但在箭杆上划出一道口子”。

狄公从面前的公文上移开视线,抬眼打量对面二人,恼怒说道:“你们两个能不能老实坐好?勿要烦躁不安!”说罢重又埋头翻阅起来。

(7)在荷文本《狄公六案》中,此处为“狄公转头瞥了马荣乔泰一眼,冷冷答道”。

狄公赴任蓬莱后,开始了作为地方县令的仕途生涯。蓬莱由两名官员联手管辖,一是作为地方最高官员的县令,二是驻扎在此地的军营统领。二人各有辖区,划分得相当清楚,地方事务与军中事务绝少重叠。狄公来到蓬莱一个月后,却被意外卷入了一桩纯粹的军营官司。《黄金案》一书中提到过蓬莱城外下游九里的河口处建有一座大型军塞,曾经阻止过高丽战船登陆,此案便发生在壁垒森严的要塞之中,纯是一桩男子间的事务,与女人全无瓜葛——不过却牵涉到冗长繁琐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