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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九章

乞丐闻听此言,青紫的嘴唇歪斜一下,发出一声冷笑。狄公盯着他那只独眼,开口说道:“阁下便是李纬经,李公子的父亲。她便是歌伎翡翠,三十年前谎报染病身亡。”

“是我,蒲阳县令。”

“我们是一对情人!”盲妇人傲然说道。

凌姑娘闻声抬头,将脸面转向狄公这边,说话时语声圆润饱满:“谁在那里?”

“李公听说花魁秋月害得令郎丢了性命,于是便潜来此地,希图报复,不料却是大错特错。”狄公对乞丐接着说道,“令郎实是因为发现颈部起了肿块,以为自己也身患恶疾,故而自寻短见。到底是否如此,我无法验尸,因此不得而知。李公子缺乏阁下的勇气,无法面对身患麻风症后的悲惨下场,然而秋月对此并不知情,只是出于想要借机振起名声的愚蠢念头,便公然宣称李公子正是为了她而自尽身亡。你藏在红楼前的灌木丛中,偷听过我和她的谈话,她当时曾亲口说出。”

室内陈设简陋,只有一盏粗糙廉价的陶制油灯,灯光闪烁不定。凌姑娘盘腿坐在竹榻上,怀里抱着麻风乞丐那吓人的头颅。乞丐仰面朝天躺在榻上,破烂的衣服下面半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一只独眼在油灯下闪着黯淡的光芒。

狄公略停片刻,室内一片寂静,只闻得乞丐沉重的呼吸声。

狄公走近摇摇欲坠的门扇,侧耳一听,屋内传出动听的歌声,唱的却是一支昔年旧曲,记得自己尚在孩童时曾风行一时。狄公推门进去,在门旁站定,生锈的铰链吱吱作响,门扇砰然关阖。

“令郎对秋月十分信任,给你写了一封书信道明原委,又将此信交托给秋月,却被秋月忘在脑后,甚至根本从未拆封。在你谋害了秋月之后,我才终于找到这封家书。”狄公说罢,从袖中抽出书信展开,从头至尾大声读了一遍。

狄公独自走过湿漉漉的草地,晨光尚未穿透厚密的枝叶照到茅屋顶上,树荫下颇为阴湿,且有一股枝叶腐烂的怪味,唯一一扇窗户上糊着脏污的油纸,里面透出一点微光。

“我为你怀过一个儿子,好人儿,”盲妇人轻声说道,“不过病愈之后便小产了。我们的儿子一定也是相貌堂堂、气概不凡,就跟你一模一样!”

马荣开口欲问老爷到底何意,狄公却已催马继续前行,过不多久,便遥遥望见那棵巨大的紫杉,盘根错节的树干前立着一座小茅屋。马荣抬手一指,狄公点点头,甩镫下马,将缰绳交给马荣,吩咐道:“你且留在此处等我。”

狄公将书信扔在榻上,“你来到乐园之后,时刻盯着秋月的举动。就在那天晚上,你看见秋月去了红楼,便一路跟着她,在游廊上透过窗栅,看见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于是便叫她的名字。你背靠墙壁站在窗边,等秋月走到窗前,多半是将脸贴在铁栅上朝外张望,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叫人时,你突然现身出来,将手伸进栅栏扼住她的喉咙,想要掐死她,但是两手变形,气力不足,秋月挣脱之后,奔向房门口意欲呼救,不想心病猝发,随即倒在地上。李公,正是你害了她的性命。”

“他以为他知道,其实并非如此。不过我心中有数,原是冲着我来的。”

乞丐动了动红肿的眼皮。盲妇人弯腰靠近那张早已变形的脸面,低声说道:“别理他,好人儿!只管休息一下,我的心肝儿,你的身子可不怎么好。”

马荣骑在前头领路,引着狄公穿街越巷,经过荒地,在通向树林的小径入口处勒住坐骑,对老爷道是昨天就在此地遭遇歹人伏击,又问道:“冯里长可否知道是谁在背后主使?”

狄公移开视线,盯着潮湿的夯土地面,接着说道:“令郎在书信中提到李公勇毅卓绝,确是丝毫不爽。你虽已病入膏肓、日渐衰弱,却仍为了令郎的前程而积极筹划,想要使他尽快成为大人物。乐园仙岛富可敌国,正好又在李家地界附近。你先是派出手下土匪,企图劫夺冯里长送出的金银,却因为防卫严密而未能得逞,于是又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你对令郎道是古董商温源对冯岱怀恨在心,想要取而代之成为里长,命他去和温源接洽,并与之密谋如何使得冯岱身败名裂,从而除去这块绊脚石,过后令郎再设法使温源登上里长之位,你便可以通过温源来染指乐园的财富。然而令郎一死,这一切也统统化为泡影。

二人默默行至中庭,各自翻身上马。

“你我以前虽未谋面,不过想必你已对我有所耳闻,正如我也听说过李公的威名。你担心我会查出真相累及到你,便在害死秋月之后又回到红楼,站在游廊上,透过栅栏观望了我好一阵,身上发出的恶臭竟使我噩梦连连。由于我躺在离窗户较远的地方,且又闩上房门,令你暂且无计可施。”

“真是羞煞人也!”狄公怒道,“在酒色二字上居然花去了足足两锭金子!”说罢气恼地戴上便帽,叹息一声,无奈地耸耸肩头,“马荣,你总是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狄公抬眼一看,乞丐的脸孔好似一张可怖的面具,狭小的室内愈发浊臭逼人,于是拉起项巾掩住口鼻,然后说道:“之后你想要离开此地,奈何船夫不肯载你过河。我猜你在河边的林子里想要找一个藏身之所,结果竟意外遇到了三十年前的旧情人翡翠,想必是从她的声音辨认出来的。她告诉你我正在调查陶广之死。李公,究竟是什么令你苟活至今,兀自不肯舍弃这已悲惨至极的人生?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自己的名声?或是为了三十年前曾经爱过并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女人?或是总要成为胜者的罪恶意愿?我实难想象这无法治愈的恶疾,会如何毒害侵蚀一个原本卓越不凡的头脑。”

马荣凄然点头,“回老爷,实是我发现这里当真有不少俊俏姑娘,姑娘实在太多也太贵!”

狄公见对方并无回应,接着又道:“昨日午后,你又去窥视我,这已是第三次。我本应想到这一层,本该辨识出那独一无二的恶臭。你听见我对手下随从说要来这里,于是便命雇用的匪徒藏在半路,企图取我性命,却不知我走入房内后又改了主意。结果你派去的歹人遭遇上我的随从与冯岱的两名手下,五人全部丧命,不过,其中一个却在临死前吐出了你的姓氏。

“你说什么?你自己说过那两锭元宝是预备日后用来买房买船的,居然也花了个精光?简直岂有此理!”

“我看过令郎的书信后,突然间恍然大悟。我知道李公当年是何模样,冯岱曾说过三十年前你年少入仕、风神潇洒,翡翠后来再次描述过你生性狂野、行事果断、不计后果,毫不经意便会抛弃地位财富等等一切——只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

“回老爷,也花光了。”

“那就是你,亲人儿!”盲妇人柔声说道,“那就是你,我的英俊而勇敢的情郎!”说罢在乞丐脸上连连亲吻。

“且罢,但愿物有所值!你总还有舅父留给你的金锭就行。”

狄公转头顾视一旁,疲惫地说道:“李公,身患恶疾之人将不受律法惩处。我只想正告你,是你在红楼中害死了秋月,正如你三十年前在同一地方杀死了陶广。”

“实话对老爷说,并不够用!过得虽说称心如意,只是把钱都花光了!”

“三十年了!”那美妙的声音忽又响起,“经过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那些年月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就在昨天,我们还在红楼中相会……血红得如同我们的激情,熊熊燃烧不顾一切的疯狂爱恋。没人知道我们在那里私会,你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爱上了我这个乐园花魁,这个美貌绝伦、才艺无双的歌伎!冯岱,陶广,还有其他许多人都向我献殷勤,我一概虚与委蛇,假装拿不定主意,其实只为掩盖我们的秘密,我们无比甜蜜的私情。

“这我可以想见。”狄公一边将黑绦系在腰间,一边说道,“你既有两锭纹银,应该也够用了。”

“想不到最后一晚已然到来……那是什么时候?莫非就在昨晚?你有力的臂膀几乎将我压垮,我正浑身发抖时,忽然听见有人进入花厅。你从床上一跃而起,没顾上穿衣便跑了出去,我紧跟在后面,看见你站在地上,夕阳射出万道红光,将你的全身染成火红。陶广看见我们紧紧挨在一起,一丝不挂却略无惭色,不禁气得面色惨白,抽出匕首来,骂我是贱货娼妇。我大叫一声:‘杀了他!’你便扑上前去,从他手中夺下匕首,刺入他的喉头,鲜血溅到你的身上,溅到你宽阔而火红的胸前。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般深爱过你……”

“一点不错!不过此地的花销未免太贵了些!”

一阵狂喜涌上盲妇人完全损毁的面容,竟显出奇异的美感。狄公低下头去,只听悦耳动听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说:‘赶快穿上衣服,离开此处!’于是我们返回卧房,这时又听到有人进入花厅。你跑去一看,却是个傻小子,立时便又奔出门去。不过你说这小童可能会认出你来,最好将尸体挪进卧房,再将匕首放在死人手里,我们出去时锁上房门,将钥匙从门下扔进屋内……如此一来,人人都会以为陶广是自寻短见。

“随他们去吧,我也无须再召他问话。你我今日也可启程上路。这两天闲来无事时,想必你已逛过了所有想去的地方?”

“我们在游廊上匆匆分手时,有人正在园林中点亮小凉亭内的灯笼。你说你要离开十天半月,等到自杀定案后,便会……回来找我。”

“我昨晚碰巧听说,他打算带着一个中意的姑娘离开此地,至于他与冯小姐的婚约,多少有些勉为其难。”

盲妇人说到此处咳嗽起来,越咳越凶,竟至全身颤抖,口中吐出血沫,不经意地抬手擦去后,又开始絮絮陈说,声音却忽然变得嘶哑低弱:“他们盘问我陶广是否钟情于我,我说是的,他钟情于我确是实情。他们又问陶广是否因为我不肯接受他而死,我说是的,他因我而死也是实情。但是紧接着,疫病就蔓延开来……我染上了天花,我的脸,我的手……还有这双眼睛。我本该死去才是,我也想死,死了总比让你看见我变成这副模样要好得多……后来又起了大火,其他生病的姐妹拽着我一起逃出去,跑过石桥,一直跑进树林里。

“没有,问这却是为何?”

“我没有死,我这个一心想死的人却活了下来!我拿了凌姑娘的身份文书,她的名字叫做碧玉,在田地的沟渠里断了气,就死在我的身边。我又回到这里,然而你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也希望你这么想。当我后来听说你名满天下时,心中何其欢喜!这是唯一能让我支撑到头的一点慰藉。如今,你终于又回到我的身边,回到了我的怀里!”

马荣回来时,狄公正好饭罢投箸,起身转回屋内,吩咐马荣取出上路穿的褐袍。马荣一边助老爷更衣,一边问道:“老爷,贾玉波想是没有卷入这些祸事中吧?”

语声戛然而止。狄公抬头一看,盲妇人伸出一双蜘蛛般细瘦的手爪,正急急摩挲着枕在腿上一动不动的头颅。乞丐的独眼已经阖上,胸前的破烂衣片也不再微微颤动。

狄公对马荣简述一番昨晚与冯岱父女的谈话,最后说道:“我们这便去找那凌姑娘,你去命管事备好两匹马。若是凌姑娘不在她的住处,你我还得骑马往北,跑一趟远路。”

盲妇人将那颗丑陋的头颅紧抱在枯瘦的胸前,出声叫道:“多谢老天,你回来了!你回来就是为了死在我的怀里……我跟你在一起。”两手搂住死尸,口中低声呢喃着甜言蜜语。

次日清晨,狄公正在外面游廊上用饭,马荣早早便来复命。一阵薄雾笼罩在静谧的园林中,树上悬挂的各色丝绸花环皆被露水打湿,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狄公转身离去,嘎吱作响的门扇在他身后砰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