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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八章

“小人遵命!当手下禀报温源设下奸计时,我决意亲自去见李公子,想与他开诚布公说个明白,其父既是朝廷重臣,又是我的旧相识,为何一个名门之后竟会参与一场旨在陷害我的卑劣密谋,同时还想严谴他在船上企图侮辱小女一事。我走到园林中时,不想却遇上温源。这情形着实古怪,多少令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某天晚上,我正要去找陶广时,也是在半路中遇到温源。我对他道是已经得知他在暗地里图谋不轨,这便去找李公子问个明白。温源满口道歉,承认自己一时糊涂,确与李公子商议过如何将我赶下里长之位,只因李公子急于用钱,故此当时两下一拍即合,但是过后李公子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对他道是不必再提此事,并催促我快去与李公子面谈,定会得知方才所言皆是实情。

“如此行事当然不对!”狄公怒道,“接着说来!”

“我一走入红楼,便知隐约袭来的不祥之感果然应验了。只见李公子瘫倒在座椅中,已是一命呜呼。难道温源知道此事后,故意诱我来发现尸体,并趁机告我杀人不成?三十年前,我就怀疑他施过同样的手段,企图告我谋害了陶广性命。于是我便想起当年凶手是如何布置的陶广自杀场面,决定也如法炮制一回。至于后来的事,今日午后已对老爷统统讲过了。后来查明李公子是因为恋慕秋月不得如愿而自寻短见,我才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小女,正是因此,她才一时情急,替我隐瞒在现场做过手脚的举动。”冯岱清清喉咙,又郁郁说道,“小人心中的歉疚之情实在无以言表,还望老爷明鉴。当老爷将李公子最后信手涂下的纸片曲解为代表玉环时,我不得不从旁附和,人生一世,还从未有过如此令我羞愧难当的时候,实在……”

冯岱面色尴尬,犹豫再三,方才答道:“回老爷,当地人十分抱团,久已约定俗成,一旦遇有纠纷,便自行仲裁解决,若是烦劳外人来处理内部争执,会觉得……颇有不便之处。如此行事或许不对,然而……”

“本县时常遭人愚弄,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并不介意。”狄公淡淡说道,“所幸我每次发现真相时,总还不算太迟。说来李廉最后的信手涂鸦确实指向秋月,但他并非是为了秋月而自寻短见。”说罢朝椅背上一靠,手捋长髯,缓缓又道,“李廉虽然天赋甚佳,却生性冷酷、精明太过,在仕途上得志太早,竟至冲昏了头脑。他已被授予翰林修撰一职,却仍意犹未足,还想爬得更快更高,但是如此一来就需要大笔银钱,又逢李家田地歉收,更兼投资不利,没有足够的钱财供他使用,于是便心生一计,预备与你的老对头温源共谋,以便从乐园中攫取巨款。十天前,他来到此地施行奸计,自是志得意满、盛气凌人,夜中两船相撞,不巧遇见令嫒,遭到拒绝后竟然大为光火,并企图用强。温源前去码头相迎时,李廉仍然为了受挫而余怒未释,便命温源助他将令嫒弄到手,还说过不多久便会查出冯先生偷漏税金,然后锁链加身解去京师。温源一听信心大增,于是献计如何迫使令嫒自投罗网。此人阴险歹毒,看出这亦是给冯先生沉重一击的大好时机。”

“为何你不将此事报知本县?”狄公厉声问道。

狄公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不料李廉到了乐园之后,整日忙于和其他歌伎舞姬们鬼混,诸如石竹、牡丹等女子,把令嫒全然忘到了脑后,不过,陷害冯先生一事却不在此列。后来,他在赌场中遇到一个青年后生,认为此人或可用来将赃物藏入贵宅。

“正是,老爷。小人得到线报,说温源会将一口装有巨款的匣子派人偷偷藏入敝宅,然后由李公子去州府官衙诬告我偷漏税款。我即使矢口否认,赃物也会被人从家中搜出。据我想来……”

“就在二十五日当天,李廉意外地发现了一事,或者自以为有所发现,因此改变了所有主张。他与三个曾经同床共枕的歌伎清了账,又将一班狐朋狗友打发回了京师,皆因已经打定主意。就在当晚举刀自裁之前,他走到花魁住处,见过秋月最后一面。

“冯先生此言差矣,你不会因为谋杀李廉而受审。本县已有证据,证明李廉确系自寻短见。你挪动尸体,使其看去更像是自尽的模样。据我想来,那天晚上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质问李廉与温源共谋希图陷害你的事吧?”

“既然李廉秋月都已身亡,这二人到底有何关系,想必永远不得而知了。不过就我所知,李廉每每请秋月侍宴,只是为了借重其艳色容光,从未趁机与她同床共枕过。或许正是因此,在李廉临死前的最后时刻,秋月才成为他即将告别的所有尘世之乐的象征。在一片眷恋惆怅中,李廉将写给父亲的家书交托给秋月,但是秋月竟忘了寄出。秋月并未试图笼络李廉,或许因为她亦觉察出李廉与自己如出一辙,同是自私冷酷之辈。李廉自然也从未说过要为秋月赎身的话。”

冯玉环呜咽出声。冯岱忧心忡忡望了女儿一眼,疲惫说道:“老爷明鉴,这都是小人的过错。小女只是想帮我而已。见老爷似是相信了她的一番说辞,小人实难鼓足勇气来道出实情。我并未亲手杀死那品行卑劣的李公子,却得为了他被人杀死而不得不受审。那天晚上,我确实来过这红楼……”

“从未说过要为秋月赎身?这太荒唐了,老爷!”冯岱出声叫道,“秋月自己明明亲口说过!”

“果然不出我所料!”狄公厉声说道,“休要再做戏了!通向游廊的台阶只在左右两端,冯小姐,你以前从未来过这里。今日午后,我正欲询问令尊时,你从我的开场白中听出我已得知李廉对你心怀邪念,并且李廉身亡的当晚,有人看见令尊在这附近出现。你着实聪明过人,于是当场编出一套说辞来,道是李廉企图非礼,然后你在这花厅中手刃淫贼——只因自以为如此一来便会救了令尊。”见冯玉环面色通红、泪盈于睫,口气稍稍和缓,“你的故事自然有一半是真。李廉确实企图用强力迫你就范,不过不是三天前在此楼中,而是十日前在船上。你主动给我看过的那些伤痕都已变色,因此并非新近受创。你与李廉打斗的描述也并非十分可信。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对女子施暴时,若是见她手中持刀,定会先将刀子从她手中夺下,而不是扑上前去连人带刀拥入怀中。你还忘了一点,死者是脖颈右侧的血脉被割断,更像是自杀而非他杀。除了这些破绽,须得说你编造得十分精彩!”

“秋月是亲口说过,不过却是谎话。秋月听说李廉自尽,并留下只言片语,似与自己有关,便心想这是一个在风月场中抬高自己身价的绝好机会,于是厚颜说出她曾经拒绝过这个名门贵公子提出的赎身要求。”

“正是。”冯玉环说罢,见父亲忽然面上变色,不禁咬住樱唇。

“秋月竟敢违背风月场中不成文的规矩!”冯岱怒道,“她的名字将会从花魁名册中被抹去!”

狄公见冯玉环欲朝门口走去,起身拽住她的手臂:“不必麻烦!既然你穿过园林而来,想必是从中间的台阶走上游廊的吧?”

“秋月性本如此,不可能再好到哪里去,”狄公淡淡说道,“说来还是你们这一行当使得她变成了这样。再说她已不幸猝死,更不应过分苛责。”

冯玉环朝通向游廊的后门迅速瞥了一眼,却见房门紧闭,便立起说道:“小女子来指给老爷看。”

狄公朝通向游廊、紧紧关闭的后门瞥了一眼,抬手拂过脸面,目光犀利地注视着冯岱父女:“冯先生在自杀现场做了手脚,冯小姐又对本县当面捏造事实,所幸你二人只是在与我私下密谈时说了谎话,并非在公堂上做出假口供,之后被记录在案且又按印画押。我也并没忘记冯先生在发誓赌咒说所言全是实情时,曾经强调过此誓只针对三十年前发生的情形。且罢,律法之所以主持正义,终是为了尽力补救罪行造成的损失。企图强奸妇女本身就是一桩重罪,因此我会忘掉你与令嫒犯下的过失,并会将李廉之死在案录中记为由于单相思而自寻短见。秋月已不幸身亡,再去败坏她的名声毫无意义,你不可再提起她说谎一事,更不可将她的名字从花魁名册中抹去。

“我那随从倒是全不在意。他对于拳脚打斗一向司空见惯,甚至还颇为得趣。”狄公转头对冯玉环说道:“为了案录翔实,本县还想问冯小姐一句,事发当晚,你是如何进入这花厅的?”

“至于温源,他犯下了阴谋陷害他人之罪,不过尚未开始便已告吹,因此根本从未实施过。此人虽然生性卑劣,却缺少将其阴险图谋付诸施行的勇气,可能永远也不会真正作恶。本县自会采取必要的手段来一劳永逸地制服他,免得以后再希图陷害你,或是虐待荼毒那些无力自保的姑娘。

“回老爷,已经听说了。这次偷袭由河对岸的一伙贼人策划,为的是报复不久前三个同伙被杀。那次也是遭遇伏击,小人的手下在打斗时,令三名贼人当场毙命。听说老爷的随从也一同遇险,在此深感抱憾。”

“虽然在红楼内发生过两桩命案,但是冯先生也好,冯小姐也好,还有温源都与此无关,那些阴暗的罪行我也不必再议。要说的就是这些。”

狄公亲自为客人倒了两杯茶水,对冯岱问道:“今日午后,冯先生的两名手下遭遇一伙歹人伏击,不知可曾听说过此事?”

冯岱站起身来,跪倒在狄公面前,冯玉环也依样而行,正要开口称颂大恩大德时,狄公不耐烦地止住二人,示意他们起来,又道:“冯先生,本县对这乐园中的所有经营都很不赞成,但也明白此乃不可或免之邪行。有你这么一个正人君子做里长,至少能够遏制住这些邪恶。你可以走了。”

狄公引着父女二人走入花厅,执意让冯玉环也坐在桌案旁。冯岱面上镇静如常,冯玉环一双大眼中却露出焦灼之色。

冯岱正欲离开,又胆怯说道:“小人冒昧再问老爷一句,老爷方才说的两桩命案,又是怎么回事?”

“夜中打扰二位,本县甚是过意不去!”狄公朗声说道,“只因又有了新线索,令我十分意外,与二位议论一番,必会大有助益。”

狄公思忖半晌,答道:“冯先生并无冒昧之处,毕竟你是此间里长,有权知情。不过如今为时过早,我的推测还未经证实,一旦得到明证,定会让你知晓。”

狄公饮过几杯茶后,却见老堂倌进来禀报说冯里长的轿子已到中庭,于是起身离座,在走廊里迎接来客。

冯岱父女对着狄公恭敬行礼,随后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