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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五章

“就是应该轻弹出去,”阿蟹冷冷回了一句,低头看看躺在地上的持棒歹人,口中咕哝道,“可惜我在他脖子上掐得稍稍手狠了些。”又去看那匪首。如今只剩下这人还一息尚存,正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两手捂住胸口处,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你失手了一次,结果就栽到路边去了!”阿虾怒道。

“谁派你们来的?”阿蟹问道。

“怎么没有!”阿蟹笃定地说道,“我明明看见你用手肘使力,所以最后一下收链时才没有打中。”说罢摩挲着自己鼓鼓的胸脯,示意那一击本应让对方送命,结果只造成轻伤,随后从地上爬起,啐了一口唾沫,又道:“失手可不是好事,应该用手腕发力,轻轻弹出去才对。”

“我们……那姓李的说……”

阿虾转头回望,厉声说道:“我没有!”

那人刚说了半句,口中涌出一股鲜血,于是没了下文,全身抽搐几下,就此一动不动。

说话的非是别个,正是阿蟹。持棍的歹人倒下时,一半身子正压在阿蟹身上,阿蟹已甩脱重负,背靠一棵大树坐在地上,口中不满地念道:“又失手了!”

马荣查看过其他几人,发现皆已断气,禁不住由衷赞道:“阿虾,你这一手功夫真是漂亮!从哪里学来的?”

阿虾收回两只铁球,手法十分娴熟,又将铁链绕在前臂上,放下衣袖掩好。马荣走上前去,忽听背后有人郁郁说道:“你又失手了!”

“是我教他的,”阿蟹幽幽说道,“已经练了十年,天天都让他操演。如今离家不远了,且进去喝上一杯,过后再来收拾打扫。”

如今只剩下二匪犹斗,一个想用长剑击中铁球,却是徒劳无功,另一个转身欲逃。马荣正想跳上去追赶,却是多此一举。阿虾甩出右手的铁球,只听一声闷响,正中对方背后脊骨,那人应声栽倒在地,同时左边的链子飞向最后一人手持的长剑,如同愤怒的长蛇一般紧紧缠住剑身。阿虾顺势一拽,将那人拖近几步,右手收短链子,铁球飞出,正中对方太阳穴,一场恶斗就此告终。

阿蟹与马荣朝前走去,阿虾落在后面,兀自闷闷不乐。马荣对阿蟹恳切地说道:“阿蟹,你能不能也教我学学这一手?”

马荣退后几步,直看得目瞪口呆。这流星锤乃是一种时常被人悄悄议论的暗器。链子一头拴着铁球,另一头连着一段皮条,皮条缠在阿虾细瘦的前臂上,在掌中来回滑动时,便可控制链子的长短。只见他左手将链子一收,铁球正砸中一个持剑者的胳膊,右手接着一抖,铁球飞出老远,又打在另一个手持长柄大锤的歹人面上。

“这可不行,像你我这样身强力壮之人根本练不来。我们用球时总想使出力气,这样根本不对,应该只是掌握方向,让它们凌空飞起,然后才能派上用场,正经理论起来,这叫做悬空持平,好比将自己吊在两个飞动的铁球之间,只有身材矮小轻灵之人才能玩得转。不过,这功夫只有在开阔处才能使出来,手肘活动时得有足够的地方。阿虾只管在外面打架,要是在室内打起来,就全归我料理,所以说我们是一对搭档。”阿蟹说罢,抬手指向一座破木板搭成的小茅屋,背靠一棵高大的紫杉,“凌姑娘就住在那里。”

“你且让开!”阿虾在背后大叫一声。只见这小个子从马荣腿边擦过,直朝手握短矛之人奔去。那人冷笑一声,掉转矛尖刺向阿虾。马荣正想跳上去拽回阿虾,不料持剑的四人已经逼上前来,只将阿虾留给他们头领独个儿去对付。马荣刚刚避开刺向自己头部的一剑,却见阿虾两手一扬,甩出一对鸡蛋大小的铁球来,分别拴在细铁链上。持矛者朝后退去,拼命想用手中的兵器挡开铁球。两个围攻马荣的歹人前去援手,阿虾似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身一晃,一球打在离他最近的歹人后脑上,又一转身,另一只铁球击中了匪首的肩膀。其他几人举剑欲刺,但是阿虾身手极为敏捷,身影飘忽快得惊人,两脚竟似浑不沾地一般,一头灰发在风中飘动,两只铁球在身侧上下翻飞,俨然形成一道无法突破的护身屏障。

过不多久,三人行至河边,只见一排绿柳,还有一幢茅草铺顶的小房,墙面刷过白灰,房前一道竹篱。阿蟹引着马荣绕过房舍,走到后面的花园中,让马荣在檐下的一张木头条凳上坐下。园子修剪得十分齐整,果然种着许多南瓜。从此处看去,可以望见柳树林前方开阔的水面,周围十分宁静。马荣四下环顾,眼光落到一只高大的竹架上,上面高高低低摆着六只南瓜,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马荣心想这情势颇为险恶,最好上前从那高个儿歹徒手中夺下短矛来,但是先得将阿虾救出重围不可,不然即使短矛在手,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那四个持剑之人。马荣飞起一脚,正正踢中刺戳过来的矛柄,但那歹人居然未让兵器脱手。马荣转头对阿虾叫道:“快跑出去搬救兵来!”

阿蟹转头去看阿虾,只见他正绕过小房,看去仍是闷闷不乐,便开口叫道:“第三个!”

阿蟹走在前头,拐上一条林中小径。忽听“嘎吱”一声响,不知哪里的树枝断裂,紧接着便见两条大汉从灌木丛中直窜出来,一个捉住阿蟹的双臂,另一个轮起棍棒,狠狠敲在阿蟹的心口处,意欲再打时,马荣跳上前去,挥拳猛击在持棍者的下颏上,于是那歹人便与口中呻吟的阿蟹一同倒在地上。马荣转身又去对付另一个,不料眼前白光一闪,赶紧朝后退去,总算躲开了刺向自己胸口的一剑。这时又冒出四名歹徒,三人持剑,最末一个手举一柄短矛,口中喝道:“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个也不要留下!”

阿虾右手一动,竟是疾如闪电。只听“哗啦”一声响,铁球立时飞出,击中了架上的第三只南瓜。

“我们在家里,就喜欢清清静静的。”阿虾附和道。

阿蟹笨拙地站起身来,拣起砸碎了半边的南瓜,放在硕大的掌中,阿虾也快步奔上前来,二人一言不发仔细看觑。阿蟹摇一摇头,抛下南瓜,责怪地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又失手了!”

阿蟹抬手指向对面的一片高大树木,“过了那里,你就会发现看去好得多了。凌姑娘住在那边一棵紫杉树下的小茅屋里,我们住的地方更远些,在河边的柳树林里。这片荒地虽不中看,却可将我们与闹市隔开。”

阿虾顿时面红耳赤,愤愤嚷道:“离中心偏了一寸,你就说是失手?”

三人穿过热闹的街市,一路朝西而行,经过一片小贩与苦力聚居的僻静街巷,出去便是一片荒地,四处灌木丛生。马荣不禁疑惑地问道:“你二人何必专挑这么一个冷清的地方住下?”

“倒也不算太失手,”阿蟹稍稍松口,“不过还是算不得好。你用的是肘部,必须用手腕使力轻轻弹出去。”

阿蟹引着马荣走到露台上,二人喝过几盅后,只见阿虾转回,道是已找了另外两人顶替半个时辰。

阿虾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朝河面望了一眼,口中念道:“儿子一时还不会回来。我先去拿点儿喝的来。”说罢走进屋中。

“我们刚从那边过来,”阿虾说道,“不过活动活动腿脚总有好处,阿蟹你说是不是?我儿子可能也会从河边回来。我得去跟管事打声招呼,让他找人来换班。”说罢下楼而去。

阿蟹与马荣走回门廊上,马荣重又坐下,大声说道:“原来你们用南瓜作为练武的靶子!”

“我们一起去,”阿蟹说道,“我与阿虾是好搭档。”

“你以为我们种南瓜还能为了什么?每隔一天,我就把六个大小不同的南瓜放在架子上,位置有高有低。”阿蟹说到此处,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阿虾不在跟前,方才对马荣附耳低声说道,“其实他练得很好,简直好得不行,不过我要是照实说的话,他就会松懈下来,尤其是在收链的功夫上。我可不能不管着他,谁让他是我的朋友。”

马荣上前说明来意,又道:“或者你们二位有一个随我走一趟可好?”

马荣闻言点头,半晌后问道:“他儿子做何营生?”

马荣一路直奔大赌馆,心想已是午后多时,虾蟹二人该是睡醒后回来做公了,果然在楼上逮了个正着。二人正一脸漠然地盯着馆内众多赌客。

“据我所知,什么也没有。”阿蟹徐徐答道,“实话告诉你,他儿子已经死了,以前真是个又壮实又魁梧的后生,阿虾很以他为荣,简直得意得不成样子。就在四年前,那后生与他娘一起出去打鱼,结果在河中央撞上了军中战船,母子两个掉进水里,双双淹死了。从那以后,阿虾一听见有人提起他儿子,就会嚎哭一场,谁也没法跟这样的人一起搭伙做事,你说是不是?我实在受不了,就对他说:‘阿虾,你儿子其实没死,只是时常出去跑到河边,所以你近来总看不到他。’阿虾居然听了进去。不过我并没说过他老婆一句,因为阿虾从不跟我提起,所以我也从来不说。那婆娘天生一张利嘴,好不厉害。”说着叹了口气,抓抓头皮,又道,“我还对阿虾说:‘我们不如夜里当差,如此一来,你儿子若是午后回家,你就会看见他了。’阿虾也听了进去。”又耸耸肩头,最后说道,“那后生自然再也不会回来,不过总是给了阿虾一个盼头,我也能时不时和他说上几句有关他儿子的事,不至于让他又抽抽噎噎起来。”

“不,我不想在那里四处打问凌姑娘的住处。凶手可能也在那一带出没,凌姑娘又是唯一可能提供线索之人,我不愿使她陷入危境。你不必着急,我就在这里等你,还有很多事需要思量!”狄公说罢,重又脱去外袍,摘下帽子放在桌上,伸伸腿脚躺在长榻上。马荣将茶几挪至榻前,使得老爷伸手可及,随后告退出门。

这时阿虾出来,拿了一大坛酒和三只陶制酒杯,放在擦洗干净的桌面上,然后从旁坐下,三人为了打退歹徒干了一回。马荣咂咂嘴,看着阿蟹又替自己斟满,开口问道:“你们可认得那伙歹人?”

“即使现在与老爷同去,也能轻易找到地方。我知道就在码头对面的河边某处。”

“认得两个。河对面有一伙山贼,他们就是那里头的人,半月前曾想劫住冯里长的手下,幸得我和阿虾一路护送,当场干掉了三个,跑了两个,就是今天的二人。”

“我也明白这一节,只是想证实一下。”狄公思忖半晌,又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为上,先理一理思路,想好见了凌姑娘要问些什么话。你这就去找阿蟹,让他带你去凌姑娘的住处,切记不要敲门,只让阿蟹指给你看那地点即可,然后便回来复命,你我再一同前去。”

“有一个临死前说起姓李的,这又是谁?”马荣问道。

马荣撇一撇嘴,“听去不太可能,不过也说不准,老爷。二人扭打在一起,又有人拿着刀子横在中间,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此地有多少姓李的人?”阿蟹冲阿虾问道。

狄公缓缓摇头,“并非如此,马荣。你以前经常与人交手打斗,你倒是说说,冯小姐右手持刀的话,是否可能刺中对方的脖颈右侧?”

“总有好几百号。”

狄公简述了一番在冯家花园亭阁中的谈话。马荣勉强赞道:“这小妞儿可真是了不得!贾玉波说得没错,弦绷得够紧!如今我总算明白了贾玉波为何对讨冯小姐做老婆一事不甚热心,娶了她就是娶了麻烦,而且肯定麻烦多多!如此一来,李廉的案子就算是了结了。”

“听见了没,”阿蟹用一双蛤蟆眼直盯着马荣,“好几百号。”

“不错。你且听听那父女二人都说了些甚。”

“听去没甚用处。”马荣说道。

“老爷是说被杀?”

“他们折腾了半日,也是一样没甚用处。”阿蟹冷冷说了一句,又对阿虾道,“每逢傍晚,河面上格外好看,只可惜我们晚上不能常在这里。”

马荣述说过后,狄公满意地说道:“这正是温源在你我面前略过不提之事!我对你说过,当时就觉得他有所隐瞒。可能温李二人打算将涉嫌谋反不轨的文书放在木匣里,命贾玉波将其偷偷带入冯家,然后再去官府告发冯岱。但是如今此计已然告吹,倒也无关紧要了。我刚刚与冯岱父女长谈过一阵,那李廉显然不是自杀,而是被杀的。”

“看去好生宁静祥和!”阿虾心满意足地说道。

“你且坐下!不妨讲讲贾玉波有何说辞。”

“可惜不是常常如此!”马荣说着站起身来,“今日遭遇的事,想必你们二位过后自会查明。如今我得回去向我家老爷复命,就说已经找到了凌姑娘的住处。”

二人走入花厅后,马荣关起双扇门,一面助老爷换上干净的衣袍,一面说道:“老爷,我在回来之前,与贾玉波那后生一道喝了几盅。阿虾阿蟹说得没错,温源确实曾与李廉合谋想要陷害冯岱。”

“但愿你能找得到她。”阿蟹说道,“今早天亮前,我们从她屋前经过时,看见里面有亮光。”

“不如进去说话,我还得先换过衣服。”

“既然她是个瞎子,屋里有亮光,就是说有人来了。”阿虾又道。

“回老爷,我刚才也闻到了,可能是树丛底下有什么飞禽走兽的死尸。”

马荣谢过二人,一路往回走去。此时暮色渐浓,经过凌姑娘的住处时,马荣略停片刻,里面未见有灯光闪烁,看去冷冷清清,于是上前推开门扇,朝幽暗的房中迅速扫视一下。屋内只摆着一张竹榻,不见一个人影。

狄公回到红楼时,马荣正在游廊上等候。狄公说道:“马荣,我刚刚听来一段故事,十分有趣,看似所有疑难的答案都藏在以往,即三十年前的陶广之死。我们非得立时去找那凌姑娘不可,她自会提供有关谋害陶广的真凶的线索,然后就会知道是谁害得秋月送了性命。我还要……”说着抽抽鼻子,使劲嗅了一嗅,“这里有一股子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