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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六章

狄公心想自己的预料即使有误,也须得查证一番。在白鹤楼的宴席中,秋月随口道是李廉曾送她一瓶香露作为临别赠礼,装在一只信封中,她还曾问过李廉是何种香露,但是李廉答曰“还请务必送到地方”。秋月一心只惦记着香露,或许并未十分留意李廉之前所说的话,只记住了这最末一句,还以为是有关香露的戏谑之辞,但是这话听去更像是一句嘱托,而并非是在回答秋月的疑问。或许除了香露,信封内还有其他东西,不定就是李廉想让秋月转交他人的消息或书信。

最上方的铜锁并未扣紧。狄公拉开抽斗,只见里面塞着几条罗帕,还有几枚油腻腻的发簪,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于是赶紧关上,转而再看下一只,铜锁仍是松松挂着,里面全是贴身洗漱之物,便再度用力关上。第三只抽斗却是锁头紧扣,狄公伸手握住铜锁,使力一拽,脆薄的木头应声开裂,不禁满意地点点头,拉开一看,里面满是书信、名帖、票据、银根,用过的和未用的信封,一沓空白信笺,有些已然揉皱,有些则粘上了污迹,似是油腻的指印或唇印,显见得秋月并非生性十分爱洁之人。狄公取出抽斗,捧到桌前,将所有物事悉数倒在桌面上,拽过一张椅子坐下,从头翻检整理起来。

狄公将所有拆开的书信和名帖等物随手抛到地上,一心只寻那尚未开封的信件,翻检半日,果然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拿起来凑近蜡烛细看,只见封皮上未写姓名里居,却题了一首绝句,字迹潇洒有力:

狄公出了前厅,走入对面的卧房。卧房十分宽敞,后墙处摆着一副极大的乌木雕花床架,上面悬有色彩艳丽的绣花丝绸幔帐,床前一张紫檀木圆桌,雕花精美并嵌有螺钿,既可用来饮茶,又可供二人并坐用饭,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露气味。屋角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光亮的圆形银镜,还有一排引人注目的各色瓷盒瓷罐,里面盛着胭脂水粉等物。狄公草草看过后,又仔细打量三只抽斗上的铜挂锁,秋月的文书信札定是收在此处。

区区清露赠佳人,

厅堂内十分幽暗,狄公在靠墙的条几上摸到一支蜡烛,用旁边的火镰打火点亮,然后高举蜡烛,环顾四下。只见前厅富丽堂皇,右边一间小花厅,左边一间厢房,房内只有一张竹榻和竹桌,后面还有一间盥洗室和一个小灶房,显见得是侍女的住处。

幽梦似水去无痕。

狄公走上露台,先迅速查看过厚实的前门,然后绕行一圈,发觉这楼阁呈八角形,站在楼后的栏杆旁放眼望去,遥见园林中灯光闪烁,微微照亮了贾玉波所住客店的后园与永福客栈侧面的花木树丛,还隐约可见通向红楼游廊的小径,转身再看楼阁的后门,只见黄铜挂锁上贴着一纸封条,上面盖有里长冯岱的大印。狄公见这后门似是不及前门那般结实,于是上前用肩膀一顶,门扇立时大开。

别前漫思当日意,

过了小桥,只见一行台阶,通向一座精巧的楼阁。这楼阁高出地面大约五尺左右,用粗大的木柱建成,尖顶上镶有铜瓦,经过岁月侵蚀,颜色已变为青绿。

玉肌处处香犹存。

狄公推门入内,顺着大树之间一条蜿蜒整洁的小径朝里走去,树上枝叶茂密,阻隔了外面街市中的喧嚣。狄公走到一个阔大的水池边,见水面格外平静,一座古雅的朱漆木桥弯弯曲曲横跨于水上,踩上桥面后,只听木板嘎吱作响,一群受惊的青蛙纷纷跳入池中,溅起片片水花。

狄公将便帽朝后一推,从头上取下发簪,小心地插入封口处,再慢慢挑开,先倒出一只扁平的翡翠雕花小瓶,上有象牙瓶塞,又倒出另一只小号信封,急忙拿起一看,只见封得严严实实,上面用同样的笔迹写有宅址:“恭呈前御史大夫、大学士李纬经大人道鉴”。

狄公经过贾玉波住的客店,顺着竹篱一径朝左而行,直走到一扇小门前。门扇半开半掩,旁边挂着一块木牌,上书“私宅”二字。

狄公裁开封口,见里面有一张信笺,只写了寥寥数行,措辞雅驯而简约:

忽然,狄公脑中一闪,想起一件事来,不觉恼怒地咕哝几句,自己竟会犯下如此大错!邻座的客人眼见这位身材高大的美髯公似是在独自生气,不禁好奇地从旁打量,却见他霍然立起,付过账后疾步下楼而去。

父亲大人膝前: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焦急地紧咬口唇。虽说以往也曾遇到过复杂难办的疑案,不过至少还有足够的消息用来推测揣想,并寻出几名疑犯来,但是眼前的案子却无法彻底查清。三十年前杀死陶广的凶手,无疑便是昨日导致秋月丧命之人,之后是否又除掉了凌姑娘呢?狄公紧皱眉头,十分忧心,总觉得凌姑娘失踪不见与马荣遭遇伏击有所关联,这念头始终挥之不去。唯一的线索是那身份不明的凶手应是半百左右年纪,或是住在附近,或是与此地有着密切联系。李廉之死也不能说已完全破解,冯玉环杀死李廉的说法未免太过直截了当,并且李廉与秋月的关系仍是一个谜,居然无人知晓他们在何处幽会,真是怪事一桩。这二人之间,一定不仅仅是男欢女爱的交情。李廉预备为秋月赎身应是不虚,不过他先前对冯玉环的神魂颠倒,不正是说明决定赎出秋月并非出于一时脑热,而是另有隐情么?或许秋月敲诈勒索过李廉?狄公想到此处,不觉郁郁摇头,既然李廉与秋月都已不在人世,这个谜团也永远无法解开了。

跪禀者。大人意志如铁,勇毅卓绝,不肖儿自知不能企及万一,是故绝难直面日后惨淡。人生至此,荣耀已极,正须就此了断,当日种种谋划,亦是中途作罢。区区此衷,已对温某人言明,并嘱其妥为善后。

狄公离开这忧心忡忡的掌柜,看见头一家饭铺便抬脚走入,要了一顿简单的饭食,吃罢后坐在二楼露台的栏杆边,一边饮茶,一边漫视下面街中的路人。只见街角处有一群少年,正往祭坛上摆放盛有吃食的碗碟。狄公掐指一算,明天就是七月三十日,鬼节将要告终,到了那时,所有纸型与其他供品都会被悉数焚烧,不过今天夜里,阴曹地府的大门仍然敞开。

儿自知无颜见父,故书成此信,并交托歌伎秋月转送家中。此卿姿容甚美,值此将入冥时,得蒙艳光煜耀,足慰胸怀矣。

狄公走进客店,却听掌柜道是贾玉波吃过午饭就出门而去,至今未归,又伤心说道:“前几天我还曾借给他一两银子哩!”

不肖儿廉敬叩者三,七月廿五中元节

经过贾玉波住的客店门口时,狄公不觉停住脚步,心想要不要请他一起吃顿晚饭,再顺便询问有关温源图谋陷害冯岱之事。李廉为何会突然放弃这一计划?莫非是因为他改了主意,决定胁迫冯小姐与他成婚?想要攫取冯家财产,这不仅是更为易行之法,且又免得让温源来分一杯羹。

读罢之后,狄公靠坐在椅背上,疑惑地皱起眉头。此信篇幅甚短,想要体察写信人的真意,着实颇费思量。

马荣告退后,狄公反剪两手,在游廊上来回踱步,心中焦虑不安,自觉无法在房中独自用饭,于是进屋换过一身简素的蓝布袍,戴上一顶黑便帽,走出永福客栈的大门。

头一段暗示出致仕还家的李纬经与其子李廉还有古董商温源曾一起图谋不轨,但是临到最后关头,李廉发觉自己不够勇毅,难以将其施行到底,既然无法遵从父亲的指示,便将自尽看作是唯一的出路。然而言词中另有深意,似乎此计不仅仅是栽赃陷害一个区区里长并将其除去这么简单!天知道还有什么绝大阴谋,涉及多少条人命,或许事关天下安危亦未可知!看来必须再次提审那狡诈多端的温源,若是情势严重,还得去见一趟李公,必须……

狄公望着对面的仙园饭庄,里面似乎又是宴乐正酣,思忖半晌后,转头叹息说道:“我昨天还说只耽搁一日替骆县令料理公事,此话未免过于草率了!马荣,今晚倒是无事,你不如即刻便出去吃饭,然后四处玩玩,明日用过早饭后再来。”

屋内十分闷热,狄公揩揩额头的湿汗,燃着的蜡烛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油烟味。狄公努力整顿全神,提醒自己不该想得太多太远,首先须得理清前后次序。李廉决心已定,将信件交给秋月后,却并未自寻短见,而是在企图施暴时被冯玉环刺死。狄公想到此处,挥拳猛击一下桌案,一个决意寻死之人居然会起意强奸一个女子,岂不是荒唐透顶!此事绝无可能发生!

马荣耸耸肩头:“没准儿他们确实有此打算!”

不过这书信并非伪造,李廉决意半途而废的谋划,正是贾玉波对马荣讲过的栽赃陷害冯岱一事,并且秋月未将李廉托付的书信送出,也与她的秉性相符。无论秋月与李廉之前有过何种交情,一旦李廉死去,她便立即将心思转到下一个猎物身上,正是那生性风流的骆县令,她甚至并未拆封便将书信扔进抽斗里,全然抛诸脑后,直到赴夜宴时,得知骆县令悄悄遁去,才又不无遗憾地想起这位已然弃世的裙下之臣来。有些事实能对得上榫,有些仍是无法解释。狄公将两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紧锁浓眉,两眼直盯着华丽的大床架出神,不知有过多少花魁娘子,曾在其间与各自情郎颠鸾倒凤、云雨巫山。

“若是果真如此,他们就该知道虾蟹二人的起居与众不同,白天休息晚上当差,天亮时才回家。如果不是你碰巧让虾蟹带路去凌姑娘的住处,他们岂不是要等上整整一夜了!”

狄公重又思量起发生在另一间卧房中的三桩命案以及相关人物,并努力回想冯岱父女曾有何说辞,还有温源那半吐半露的口供与马荣打探来的消息。除了李廉不可能在决意自尽前企图强暴冯玉环之外,其他诸事尚且合乎情理。冯玉环一时情急刺死李廉之后,冯岱将现场布置成自尽模样,李廉面上和臂上的抓痕也是冯玉环一手造成,只是脖颈两侧的肿块依然原因不明。再说秋月,她手臂上的伤痕是被银仙试图躲避掌掴时不慎抓伤,然而喉头处的淤青仍是不知来历。狄公隐约感到,如果能解开这两处疑点的话,红楼之谜也便迎刃而解了。

“回老爷,当然是冲他二人去的!那伙歹人怎会知道我要打那里经过?他们埋伏在林中,为的是要报复阿蟹在半月前杀死了他们三个同伙,并且连阿虾都不认得!”

突然之间,狄公想到了一种可能,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过了大半日,又止步立于床前。如今总算真相大白!事事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包括强暴未遂与马荣遇袭!红楼的秘密实在可怖,甚至比秋月暴死后自己做的噩梦还要骇人!狄公想到此处,不禁浑身一竦打个冷战。

“她可是个病入膏肓之人!居然有人会来看她,这事令我十分不快,原本以为除了你那虾蟹二友与银仙姑娘之外,再没别人知道她的底细。”狄公说着,忧心地揪一揪髭须,“你能肯定那伙歹人真是冲着虾蟹二人,而不是冲你去的?”

离开花魁住处后,狄公直奔永福客栈,经过厅堂的柜台时,将大红名帖交与管事,命他派人火速送至冯宅,并传话说要冯岱父女立即前来。

马荣回到红楼时,见老爷立在游廊的栏杆旁,正遥遥观望对面园林中的守卫如何将树上的彩灯一一点亮,于是上前复命,讲述一番所见所闻,最后说道:“我总算查实了凌姑娘的住处,不过她并不在屋里,因此我们倒也不必过去,至少不必现在就去。许是前来造访的客人引着她出门去了。”

狄公走回红楼后面的游廊,倚在栏杆旁,仔细查看过廊下的灌木丛,然后返回花厅,紧紧关起双扇门,又加上门闩,再将窗上的遮板一一关严,方才在茶几旁落座。虽说关门闭户后室内变得十分闷热,但仍是不敢心存丝毫侥幸,须知自己此刻面对的凶犯,乃是一个无所顾忌又冷酷绝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