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第二辑) > 红楼案 第十四章

红楼案 第十四章

狄公呷了一口茶水,两眼望向盛开的夹竹桃花,一对蝴蝶正在阳光中上下翻飞,此时亭阁内格外静谧,似是远离乐园的喧闹嘈杂。狄公转向冯岱,淡然一笑,说道:“冯先生,令嫒是个有胆有识的奇女子,她的证词再加上你方才所言,足以解释李廉的命案。我很高兴能够知晓他手臂上的伤痕到底从何而来,因为那些伤痕,我一度以为红楼里或许真有什么邪魔之力在作祟。不过他脖颈处的肿块依然来历不明。莫非令嫒没有注意到?”

冯岱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出声叫道:“老天!原来如此!小人愚笨,竟然从未想到这一层!”又尴尬说道:“想来所有真相已经大白,老爷可是打算重审此案?”

“没有,老爷,连我也未曾注意到,可能只是两片肿起的疮疖而已。至于我们父女二人理应承担的罪责,不知老爷打算……”

“非也,他心中想的不是秋月,而是令嫒。两个圆圈正代表着玉环。当他画下之后,忽又联想起中秋满月,于是又在下面连写三遍。”

“依照律法,一个女子若是杀死希图强奸她的男子,将会被无罪开释。不过冯先生在现场动了手脚,意在混淆视听,却是犯下了一项重罪。在决定是否要予以处罚之前,我想先听听令嫒口中所言的旧日传闻。若是没有弄错的话,想必就是三十年前,冯先生因为争风吃醋而杀死陶盼德的父亲陶广一事吧?”

“请问老爷这是为何?那色鬼心中分明也打着秋月的主意!”

冯岱直坐起来,肃然说道:“正是,老爷。自不必说这些全是恶意中伤。陶广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从未害过他的性命。当年我确实深爱着乐园花魁,乃是一个名叫翡翠的歌伎,满心希望能娶她为妻。我当时正值二十五岁,刚刚被任命为乐园里长。陶广那时二十九岁,对翡翠也十分爱慕,他虽已成婚,但过得不甚美满。尽管我二人都爱上了翡翠,但是友情始终未变,还约定两人都当尽力赢取佳人芳心,即使败下阵来,也不可心怀怨忿。然而翡翠似乎难以决断,总是一味暧昧拖延。”

“明白了。”狄公捻着髭须思忖半晌,又随口说道,“为了使此计更加无懈可击,你理应将李廉临终前涂写的字纸藏过才是。”

冯岱轻抚下颏,犹豫片刻,显然不知该如何继续陈说,到底接着叙道:“想来还是原原本本对老爷和盘托出为上。我本该三十年前便和盘托出,却一时糊涂做了蠢事,等到明白过来,已是太迟了。”说罢深深吁出一口气,“想当年,除了我和陶广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追求翡翠,就是古董商温源。不过他追求翡翠不是出于爱意,而是为了要自抬身价,想要表明自己与我和陶广不相上下,实是愚蠢的念头。他疑心翡翠与我或是陶广秘密来往,花钱贿赂了翡翠身边的一个侍女,帮他刺探消息。正当我和陶广商定要去找翡翠问个究竟时,温源从那侍女口中得知翡翠已怀有身孕,并立即将这消息透露给陶广,还暗示说我不但是那秘密情人,而且与翡翠一道愚弄陶广。陶广听罢后,一径奔到我的家中,他虽然聪明正直,脾气却有点急躁。我极力表白自己并未与翡翠暗地结下私情,颇花了些工夫才将他说服,然后又与他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我想和陶广一同去找翡翠,说明已知她另有所爱,从此不会再去纠缠,不过我二人总还是她的朋友,如果她有何难处,随时都会施以援手,她也大可挑明那意中人究竟是谁。

“回老爷,正是如此。我将那钥匙带在身上,心知一旦发现出了人命,客店必会派人首先告知与我。果然等到店中管事前来,我二人又与骆县令一道赶去现场。门被撞开后,正如我所预料的一般,骆县令与衙役径去查看尸体,我便趁机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陶广却不赞成,疑心翡翠有意让我们以为她犹豫不定、难以抉择,实是想从我们身上骗取更多的钱财。我不以为然,说这未免与翡翠的性情不符,但是陶广听不进去,转头奔出门去。等他走后,我重又思量了一番,决心务必在陶广做出傻事之前与他再谈一次。就在去陶家的路上,我正遇上温源。温源急急道是刚刚见过陶广,并告知他翡翠正在红楼里与情郎私会,还说陶广急于弄清那人究竟是谁,已经直奔红楼而去了。我生怕陶广落入温源的圈套,于是从园林中抄近道赶紧追过去,刚一走上游廊,便看见陶广坐在红楼花厅内的座椅中,只望见他的背影。我连叫几声,见他一动不动,便走进门去。只见他喉头处插着一把匕首,胸前一片鲜血,人已经断气了。”

“据我猜想,你将钥匙插回门内锁孔中,应是在接到案报并且命人将门撞开之后吧?”

冯岱说到此处,抬手抹了一把脸面,茫茫然望向外面的花园,极力自持一下,接着叙道:“我直直盯着陶广的尸身,呆立在地,惊骇无已,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猛然醒悟如果有人看见我在这里,定会怀疑我因为妒恨而行凶杀人,于是赶紧跑了出去,一路奔到花魁的住处,那里却不见一人,随后便转回家中。

冯岱喝了一口茶水,语气愈发坚决地接着叙道:“我去了红楼,发觉小女所言不虚,李廉确已倒在花厅内的座椅中,一命呜呼了,血迹几乎全在衣袍上,只有几点溅在桌上和地上。于是我打定主意布置成自尽的模样,将尸体挪到卧房的地上,将匕首放在他的右手中,然后又把花厅桌案上的文书等物也统统搬到卧房中,锁起房门,从游廊上离开。既然卧房唯一的窗户上装有栅栏,我满心希望李廉之死会被认作是自寻短见,结果不出所料,后来秋月所说的李廉被她拒绝一事,更是提供了有力的动机。”

“我正坐在书房里试图理清头绪时,却见县令的一名随从前来召我,道是有人在红楼里自尽身亡。等我赶到那里,见县令老爷及其手下都在卧房内。一名伙计从窗外看见了陶广的尸身,当时卧房的门上了锁,钥匙就在室内地上,于是县令断定陶广举刀自裁后失血而亡,死者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

狄公面带疑色看了冯岱一眼,只见冯岱扯一扯颊须,清清喉咙,懊悔说道:“回老爷,我听说之后,自是尽力安慰小女,对她道是一个女子被人侵犯时,理当尽力反抗,不会因此而被判罪,不过亦知此案一旦公开审理的话,对我父女二人自是难堪至极,不但会影响小女的名声,还会牵扯出与我有关的旧案来。尽管那些谣言纯属荒唐无稽,我也不想旧事重提,因此打定主意,采用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来解决。”

“我一时不知所措。想来定是我跑出红楼后,凶手将尸体从花厅挪到了卧房中,并布置成自尽的模样。县令问客栈管事可有什么原因,管事回答说陶广爱慕花魁。于是县令派人叫来翡翠,翡翠承认陶广确实对她怀有情意,又说陶广提出要为她赎身,却遭她回绝。我一听这话惊诧莫名,拼命想要与她对上眼光,她却两眼始终望向别处,立在县令面前公然说谎。县令听罢后,当场裁定这是一桩由于单相思而引起的自寻短见,然后命翡翠退下。我正想追上她再问几句,奈何却被县令叫住。当时天花正在此地蔓延,形势紧迫,因此金华县令才会带着手下来到乐园中。整整一晚我都不得闲,县令命我想出法子来阻止疫病传播,预备焚烧几栋房舍,并采取其他应急之策,因此我没有机会去找翡翠问个究竟。

“见此情形,我吓得不知所措,赶紧穿过园林,奔回家中,将所有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至于后事如何,还是由家父来告诉老爷吧。”冯玉环说罢,草草行了个礼,疾步奔下亭阁的台阶。

“谁知自从那天起,我竟再也没能见她一面。就在第二天一大早,衙役们放火焚烧了歌伎的住处,翡翠与其他姑娘一起逃到树林中去。她在那里染上了天花,很快便不治而亡。我只看到关于她的文书记录,还是在她的尸身与其他许多尸体一起被下令焚烧之前,由别的姑娘从她身上抽出带回的。”

冯玉环说罢,不顾父亲拦阻,镇定地解开胸衣,露出上身。狄公见她的双肩、左胸与两臂处皆有瘀伤,颜色或是青紫,或是灰黄。冯玉环重又披上衣服,接着叙道:“就在打斗时,桌上的纸张被推到一旁,我看见他的匕首正好放在那里,便假装气力不支、放弃抵抗,趁他放开我的两手去拉扯衣带时,一把抓起匕首,警告他若是再不走开的话,休怪我刀下无情。他又扑上前来想要制服我,我握着匕首猛刺过去,忽见一股鲜血从他的脖颈处涌出,整个人朝后仰倒在座椅中,喉间发出一阵可怕的咯咯声。

冯岱面如死灰,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抓起茶盅缓缓饮了一口,疲惫地接着说道:“我本该对县令道出陶广并非自尽,也有责任将杀害挚友的凶手查出后交由法办。但是我不知道翡翠涉入此事究竟有多深,况且她也已离开人世。温源见过我去红楼,如果我道出此事,温源定会控告我谋杀了陶广。我是个可悲的懦夫,于是缄口不言。

冯岱开口欲言,冯玉环却伸出纤手按住父亲肩头,接着又道:“老爷明鉴,我一向深爱自己的父亲,为了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此地确有谣言,说是许多年前父亲曾做过什么勾当,并有一套对他不利的说法。于是那天晚上,我悄悄溜出家门,去了红楼,趁着四下无人时,从后门进去。李廉正坐在桌案旁写什么东西,见我进来,直呼大喜过望,连忙请我坐下,又道是他一向深知老天注定我终是他的人。我问起所谓家父的罪行到底是如何一回事,他却避而不答,我说知道他定是扯谎,这就回家去跟父亲和盘托出。他一听便跳了起来,满口污言秽语地叫骂不休,还动手撕扯我的衣裙,叫嚣着立时就要把我弄到手。我既是私自跑来,如果被人知道的话,我们父女二人就会名声尽毁,故此不敢大喊救命,我想自己总能躲过这一劫,于是拼死抵抗,用手抓挠他的头脸和两臂,他也使出蛮力来,对我下手粗暴。证据就在这里。”

“大约二十天过后,疫情得到控制,乐园中又渐次恢复到原先的模样。温源前来看我,说他知道是我杀了陶广后又伪造出自尽现场,我要是不将里长的位子让给他,他就要去官府告发此事。我对他说一切悉听尊便,如果此事终被揭开,我倒是很感快慰,因为自己当日未能道出真相,心里一日重似一日,实在不堪承受。但那温源是个狡猾的无赖,他明知自己并没有证据,只想威胁恐吓我一番,后来倒是不再提起,却又四处散播谣言,说是我应对陶广之死负责。

“不过,就在他死去的当天午后,这可悲的无赖确实派人给我捎过信,内容正如老爷所言。”

“四年之后,我终于淡忘了翡翠,于是娶妻成家,后来又有了玉环。玉环长大后,与陶广之子陶盼德相识,二人似乎彼此爱慕。我曾经极力想促成这桩婚事,儿女联姻将会再度巩固冯陶两家的情谊,陶广是我的好友,且又被人谋害,我却没能为他报仇雪恨。但是温源散布的谣言一定传到了陶盼德的耳中,他对我的态度分明起了变化。”说到此处,冯岱住口不语,郁郁望了狄公一眼,“小女也留意到陶盼德不同以往,曾经有很长一段日子,心情极其低落。我试图为她另觅情投意合的青年后生,但她通通不予理会。老爷明鉴,小女很有主见,且又倔强任性。当她对贾玉波这后生流露出好感时,我实是大喜过望,虽说更想招个知根知底的本地人为婿,不过实在不想令玉环再度伤心。既然陶盼德表示愿作中人主持订婚礼,便是表明他对玉环不再怀有心意。”

冯岱面如死灰,紧咬口唇,心中寻思该如何作答,冯玉环却忽然抬起头来,冷静说道:“的确都是实情。爹爹如今也不必再否认,女儿一直觉得此事定是瞒不住人的。”冯岱张口欲言,冯玉环却直直望着狄公,接着叙道:“事情原是这样:撞船的那天晚上,李公子非要当面向我道歉,起初倒还彬彬有礼,待我那侍女出去倒茶时,他便换了一副嘴脸,嘴里不干不净,先是满口恭维,又说既然两船整晚都得停在河上,如此良宵岂可辜负,看去对自己的相貌地位自信满满,以为我必会答应与他同寝。当我一口回绝后,他忽地勃然大怒,还咬牙切齿地发誓赌咒说一定会将我弄到手,无论我心中是否情愿。我将他撇在甲板上,转身回到自己的舱房里,闩上了房门。回到家中后,我担心此事万一被爹爹知道,不定会与那厮发生争执并因此惹上麻烦,便守口如瓶,并未提起。这次意外并不值什么,那人显然是酒后无德。

冯岱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如今所有情事都已向老爷道出,包括我在摆出李廉自尽的现场时,原是从何处得来的主意。”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缓捋长髯,对冯岱说道:“我听说李公子的船与贵府家船相撞时,李公子曾见过冯小姐,并且动手动脚,居心不良。还听说他后来给冯小姐捎过信,说是如果不去红楼见面的话,就要将冯先生昔年所犯罪行的证据公之于众。李公子身亡的当天晚上,有人曾在红楼附近看见过冯先生。这些说法可否属实?”

狄公缓缓点头,尚未开口时,冯岱又徐徐说道:“小人谨以先父的名义发誓,关于陶广之死,我说的句句是实。”

冯岱将女儿介绍给狄公,冯玉环在父亲的座椅一侧站定,低眉垂目,仪态恭顺。

“冯先生,死者的亡魂仍与你我同在,故此不当随意妄用他们的名义。”狄公郑重说罢,喝了几口茶水,接着又道,“如果你说的确是实情,那么定有一个残忍无情的凶手就在此地。三十年前,陶广撞破了他与翡翠的私情,他便在红楼里杀死了陶广,昨晚可能再度出现,不过这次遇害的却是秋月。”

二人在小茶桌旁分别落座,管家送上热茶,随后悄然退下。过不多时,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小径上,正是冯玉环,身上仍穿着那件玄缎长裙。

“老爷明鉴,仵作的尸报中,明明说是秋月死于心病猝发!”

冯岱溜了狄公一眼,缓缓说道:“想来老爷是要私下密谈?”见狄公点头,接着又道:“那就请老爷随我再去那花园亭阁,就是今早与陶掌柜说话的地方。”说罢对管家喝令一声,然后引着狄公穿过富丽堂皇的厅堂与回廊,行至宅院后方的花园中。

狄公摇一摇头,“这一点我不能肯定。我并不相信什么巧合,不过这两起案子未免太过相似了。那个不知名姓之人以前曾与花魁有染,三十年后,可能与另一个花魁又有所牵涉。”说罢目光锐利地瞥了冯岱一眼,“说到秋月之死,我隐隐觉得,你对我并没道出全部内情!”

“不错,”狄公徐徐说道,“果然又发现了一些新线索。不过在官府处置之前,我想先与冯先生议论一番,还有令嫒冯小姐。”

冯岱直盯着狄公,面上看去十分惊诧,高声说道:“回老爷,小人只有一点未曾道明!唯一不愿提及的,便是秋月与骆县令结下的露水情缘,不过老爷肯定早已猜到了!”

狄公离开歌伎住处后,一路径去冯宅,在门口将大幅名帖递给管家,不一时便见冯岱疾步奔出中庭,恭迎这位不速之客,又殷勤询问案子可有进境。

“确实如此。冯先生,本县自会仔细考虑该如何行事,如今只能说到这个地步。”狄公说罢起身,冯岱引路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