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就是此事！正是因此，我才急需转运，方可脱此窘境。都怪那姓温的猪猡把我弄到这步田地！”
“贾先生莫非说笑不成！老天有眼，你这冯家的乘龙快婿居然说这等话！娶到一个赌馆老板的独生女儿——为了捞回本钱，这可是我听说过最漂亮的法子了！”
“虽然我没弄清你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不过有一句话我很赞成，那瘟猪着实不是个东西！”
“祝你我都交好运！”马荣说罢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满上一杯。贾玉波也一口喝干，闷声说道：“多谢兄台！小生实是太想时来运转了！”
贾玉波眼泪汪汪看了马荣半晌，说道：“既然李公子已经一命归阴，先前的种种谋划便随之烟消云散，讲给你听听倒也无妨。长话短说，当日我在赌桌上输掉了全副身家时，那李公子就坐在对面，一副傲气十足的模样，还道貌岸然地说我玩得太过鲁莽！后来上前搭讪，问我想不想设法捞回本钱来，我说当然想得很，哪怕费些气力也在所不惜，然后他就带我去了温家古董铺。原来他二人策划了一条对付冯岱的毒计，一旦构陷冯岱惹上官司，李公子便会动用他在州府里的关系，使得温源取而代之成为乐园里长，李公子自然也不会无利可图，这些高官显宦们算盘都极精的！他二人想让我做个内线，先骗取冯岱的信任，然后再将一口小箱子悄悄藏入冯宅，如此而已。”
马荣听贾玉波说话时口齿含混，心想这人定是已经灌下不少，便咧嘴笑道：“我请你便是！”随即叫来伙计，点了一大壶酒，付过账后，又将两只酒杯分别斟满。
“好一群阴险毒辣的歹人！你这呆子想是一口答应了？”
贾玉波面上一喜，口中说道：“幸会幸会！”脸色复又一沉，“不过小生没法请你吃喝，实在过意不去，这壶酒已花光了我最后几个铜板。冯老爷应许的银子，至今还未到手哩。”
“兄台何苦出口伤人！莫非你愿意身无分文孤零零地困在这里？再说我也不认识冯岱，还以为他与那二人一样，也是恶棍一条哩。还请兄台姑且忍耐一二，听我把话说完，此刻心乱如麻，实在难以从容道出。对了，你方才可是说过要请我喝酒？”
马荣一路挤过去，开口问道：“可否让我坐在这里，贾先生？”
马荣替贾玉波又斟上一杯。只见他几口灌下肚去，接着叙道：“李公子叫我去求见冯岱，并向他借钱，等考取功名之后再如数奉还。每逢遇到穷困潦倒的书生才子时，冯岱似乎格外心慈面软。
马荣绕过离永福客栈不远的街角时，看见一家酒肆的大红招牌，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劳自己一番，于是掀帘入内。店中已是坐客满满，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唯独左边窗前的桌上还剩一个空位，只见一个青年后生坐在那厢，愁眉不展，盯着空酒壶郁郁出神。
“到此为止尚且无事，不过等我见到冯岱时，才发觉他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且又十分正派，不但一口应允了借钱之事，而且看似对我甚有好感，第二天邀我去府上赴宴，第三天又邀我去。我还见到了他的女儿和陶盼德，冯小姐风姿楚楚，陶掌柜也是个志诚君子，且对诗文评点精到，以前就读过敝人的拙作，还说颇有古风古韵哩。”
马荣心觉此事办得很对，确是到了应该安定下来的时候。要说娶妻成家，哪里的女子能比本乡本土的姑娘更好呢？从老爷那里得来的薪俸足够养活一家大小，总比以前拿去吃喝嫖赌、胡乱挥霍强得多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乔泰与陶干，这两个老伙计定会取笑个没完，罢罢，随他们说去好了！等这二人见到银仙时，包管立时就会闭上嘴巴！
贾玉波替自己又满上一杯，一口喝干后又道：“吃过第二顿晚饭后，我找到温源，说决意不做这奸细，只因冯岱是个正人君子，我亦为正人君子，岂可行那暗中监视另一个正人君子的勾当。照此说来，若是让我监视李公子温掌柜或其同伙，我倒并不介意。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不料温源大声叫嚷起来，道是我不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文钱，因为李公子已另有打算，此事从此搁下不提，我听了反而正中下怀。后来，我从房东那里借了一两银子，答应冯老爷应许的钱一旦到手就立刻还他，然后出去找了个花天酒地的热闹地方，谁承想竟遇到一个妙人儿，说不尽的温柔美貌，实乃平生未见，恰是我等待已久的意中人。”
胖总管辛酸地瞥了马荣一眼，将纹银慢慢包入一张红纸中。马荣取过包裹，与票据一起塞入袖内，转身出门而去。
“莫非她也会写诗不成？”马荣疑惑地问道。
“替我好生包起来——统统包上！”马荣命道。
“谢天谢地，她并不会！只是温顺纯良、善解人意，性情十分文静，不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说平和安稳。老天保佑我再也不要遇见什么才女！”贾玉波打了个酒嗝，接着又道，“能诗善文的小姐们常常弦绷得太紧，我自己已是绷得够紧了。日后一旦成家，只有我一人作诗便足矣，无须再来一个！”
胖总管盯着两枚亮闪闪的金锭，缓缓摩挲着肥厚的下巴，心想这衙门官差可是开罪不起，如果被行首冯里长知道了，定会大不乐意。这厮看去急不可耐，真是可惜煞人，换个外乡生客的话，定要收他双倍的身价银子不可，再加上一笔不菲的额外赏钱。今天端的是诸事不宜，胃里觉得格外火烧火燎，不禁气往上冲，打了一个响嗝，无奈地长叹一声，从账簿上撕下几页票据递给马荣。剩下最后一桩活计，便是双方清账，只见他恋恋不舍拨打了半日算盘，方才报出余额为二十两纹银。
“那你为何闷闷不乐？”马荣叫道，“有些人真是走运到家！你可以娶了姓冯的小妞儿作大房，然后再娶那性子文静的姑娘作二房。”
“废话少说！你们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子，但是她给你们赚回来的几十倍都不止。我只付你原先的身价，全用现钱。”马荣说着，从胸前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放在桌上，正是从彭家舅舅那里得来的遗产。
贾玉波坐直起来，努力想要看清马荣，傲然说道：“冯老爷是个正人君子，冯小姐也不是什么小妞儿，虽说弦绷得略有些紧，但毕竟是个知书达理、端庄持重的大家闺秀。冯老爷对我十分赏识，冯小姐对我也是青眼有加，我对他们父女二人也颇有好感，你以为我竟会是那种下流无赖，娶了冯家的独生女儿，得了冯家的财产，然后为了阖家美满、其乐融融，再买下一个歌伎带回去不成？”
胖总管撇一撇嘴，上下打量马荣一眼，从抽斗中取出厚厚一本簿册，翻到相应的条目细细看过，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说道：“当初买下她时，身价是一锭半黄金，倒是算不得贵，不过这姑娘十分讨人喜欢，曲子唱得也好，我们为她置办过不少贵重衣物，账单都在这里，加在一起的话……”说着伸手欲取算盘。
“我只知道旁人都巴不得有你这样的机会！”马荣艳羡地说道，“连我自己也是一样哩！”
“只要帮我办个简单的交割就行，正是你分内之务。有个二等歌伎，名叫银仙，我想为她赎身。”
“幸好我不是你！”贾玉波嫌恶地说道。
马荣从靴筒中抽出官牒，甩在桌上。胖总管仔细看过后，立时满脸堆笑，抬头恭敬说道：“不知马大爷有何吩咐？小人一定效劳！”
“反过来也一样！”
柜台尽头有一座三柱衡门，旁边有人把守，马荣上去一把推开守卫，径直走入会所之内。却见一个男子高高坐在桌案后方，身形极其肥硕，生得一张油光滑润的圆脸，正是此间总管，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傲然相望。
“反过来也一样？”贾玉波紧皱眉头，伸出食指一会儿指向马荣，一会儿又指向自己，口中咕哝道，“你……我……你……我。”忽然出声叫道，“你是在骂我不成！”
长长的柜台前挤满了人，个个满头大汗，一面高声叫嚷，一面朝办事的文书不停摇晃手中的红纸。这些皆是饭铺酒馆中的贩夫走卒，手中拿的红纸便是局票，上面写着各自店中客人要召的歌伎或粉头的花名，一旦顺利递上，文书便会翻看摆在面前的名录，若是被点名的姑娘有空，便会记下时间和店名，然后在红纸上盖下印章，交给在门口闲逛的众多童仆之一，命他送到那姑娘的住处去，届时本人自会前往所召之处。
“没有的事！”马荣轻描淡写地说道，“是你自己会错了意。”
一片攒动的人头之上，马荣瞧见一座高大富丽的门楼，正是妓院行会所在处，不觉止住脚步。只见人流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马荣观望半晌，迈步继续前行，心中却在反复思量，似是要做出一个重要决断，忽然掉头转身，在人群中推推搡搡，朝那门楼方向走去。
“还请兄台见谅，”贾玉波硬着舌头说道，“此刻我满腹辛酸，实在摆布不开。”
马荣抓抓头皮，心想或许银仙真有心事也未可知，于是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朝大街走去。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你自己说去吧！”银仙抢白一句，走入院内，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一时尚无头绪！我要是有了钱，就赎出那姑娘，然后双双远走他乡！也算是帮了陶掌柜一把，他对冯小姐十分爱慕，只是面上不愿流露出来而已。”贾玉波说着，倾身朝前凑向马荣，低声又道，“陶掌柜很有些顾忌。”
银仙搀扶凌姑娘坐入轿中，郁郁地望着小轿转过街角、消失不见。马荣见她一脸愁容，勉强赔笑道：“好人儿，何必闷闷不乐呢！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说给我家老爷听，我向来都是如此！”
马荣长叹一声，厌烦地说道：“你这后生，且听一个看透世事的人说一句！你和陶掌柜这样顾忌太多的读书人，只会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弄得一团糟，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我来告诉你应该如何行事：你先娶了冯小姐，头一个月里，尽管把弦绷紧，直到她那边的弦松下来，求你暂且缓缓，然后你就说不成问题，她自然可以缓上一阵子，不过你却等不得，于是就去买回那个性子文静的姑娘来。冯小姐只会心中念佛，那姑娘肯定也感激不尽，端庄文静也好，泼辣刁蛮也罢，从此便都称了你的意，然后你再出去买个第三房夫人。从此以后，只要她们生出口舌是非，你便召集全家，凑足四方，抹上几把骨牌，我家狄老爷与三位夫人便是如此，他可是个很有学问的大好人哩。既然说到我家老爷，我想最好还是就此别过！”说罢举起酒壶一饮而尽，口中辞道，“多谢与你说了这半日闲话。”
马荣在闹市中雇了一乘四人小轿，先预付过轿金，又额外给了一笔丰厚的赏钱。轿夫们喜孜孜地跟着马荣一路走到宿房后门，银仙与凌姑娘正等候在庭院中。
贾玉波兀自愤懑不已，正在寻思应该如何妥帖答对时，马荣已起身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