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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二章

“翡翠当年想必追求者甚众吧?”

“认得,不过她早已过世了。三十年前,时疫爆发时,我是最早染病的几人之一,过了不到一月,就听说翡翠死去的消息,那时候我已经……挺了过来。她比我晚几天发作,但过不多久便一病不起。”

“不错,确实为数不少。大多数我都不认得,只有两个较为熟识,皆是本地人氏,一个是冯岱,一个是陶广。等我病情好转时,却听说陶广死了,翡翠也死了。”

“就在那时,有个名叫翡翠的歌伎被选为花魁,你可认得她?”

“莫非古董商温源没有追求过翡翠?”

“回老爷话,当日名唤碧玉,众人都爱我曲子唱得好,且又……相貌出众。我十九岁时染上时疫,并且……”凌姑娘说到此处,声音渐低下去。

“温源?这人我也知道。我们那时都躲着他,因为他专爱折磨虐待女子。我记得他曾送给翡翠许多值钱的礼物,但是翡翠看都不看一眼。温源如今可还健在?如果在世的话,该是年过花甲之人。说来全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

狄公只觉莫名惊惧,不禁朝后退了两步,平生还从未听过如此圆润悦耳的声音,却是出自一个面容尽毁的老妇之口,又似是残酷至极的嘲弄,喉头咽了几咽,方才说道:“请问凌姑娘以前花名叫做什么?”

这时一群歌伎从窗外经过,传来一阵欢快的说笑声。

“老妇人听凭县令老爷吩咐。”

“有传言说冯岱是翡翠的情人,”狄公又问道,“你觉得这话可是实情?”

老妪正欲起身,狄公急忙上前,伸手按住她消瘦的肩头,和蔼说道:“凌姑娘还请坐下,你不辞辛苦亲自来到这里,已是多有烦劳。”

“我记得冯岱相貌英俊,为人正直可靠,与陶广不相上下。陶广也是一表人才,性情忠厚,对翡翠同样一往情深。”

银仙快步趋到近前,弯腰对那老妪轻声说道:“凌姑娘,县令老爷来了!”

“还有传言说陶广因为翡翠更中意冯岱而寻了短见。既然凌姑娘认识陶广,你觉得他是否真会如此行事?”

只见后窗的柱子旁边,一个老妪蜷坐在椅中,身形瘦小,穿着褪了色的深褐布裙,样式十分简朴,一头灰白的乱发垂在肩头,两只青筋毕现的枯手平放在腿上,听到有人进来,抬头转向这边。阳光透过窗纸,正照在她的面上,触目皆是痘疮愈合后留下的深深瘢痕,容貌确已尽毁,凹陷的双颊上显出病态的红晕,一对混浊的眸子平静中透出几分古怪。

楼上有人拨弄月琴,反复弹奏着同一段曲调。凌姑娘并未立即作答,抬头倾听半日,方才说道:“这姑娘的琴应该拿去调一调弦了。老爷适才说得不错,陶广深爱着翡翠,或许真会为她而死。”

银仙出来开门,低声说道:“回老爷,凌姑娘说茅舍简陋,羞于在那里见老爷,虽然重病在身,却非要我带她来这边不可。我已偷偷将她送入习艺厅中,此时里面并无他人。”说罢在前引路,众人一径走入厅内。

这时陶盼德在一旁急促喘息,凌姑娘听见声音,问道:“还有谁与老爷同来?”

陶盼德正在酒肆门首等候,于是三人一路行至银仙的住处。

“我的一个随从。”

马荣闻言点头,二人默默朝前走去。

“怕是未必。”凌姑娘淡淡说道,“我听他的动静,一定是个知情人,想必能告诉老爷更多有关陶广的事。”说罢忽然猛咳一阵,从袖中抽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巾揩揩嘴角,手巾上显出几点血迹,然后重又收起。

“温源供出曾对李廉献计后,我留意到他看去心神略定,怕是已经觉察出我不过在吓唬他而已,虽然说出的话不能改口,却似是打定主意到此为止。我隐约觉得关于李廉另有隐情,温源却打算最好绝口不提。过不多久,我们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以后再跟他计较不迟!”

狄公看在眼里,心知这老妇已是病入膏肓,待她喘息渐定,连忙又道:“还听说陶广并非自杀,却是被冯岱谋害了性命。”

“老爷刚刚说过确信温老鬼关于李廉与冯小姐的说法属实,那么其他的话又是真是假?”

凌姑娘缓缓摇头:“回老爷,这可全是谣言了。陶广与冯岱是至交好友,我曾经听见他二人议论翡翠,商定若是翡翠选择了其中一人,另一个将会尊重她的心意,但是据我所知,翡翠却并未在他二人中挑选。”

“我也很想知道!即使揭开了陶广与李廉之死的谜团,对于勘破秋月之死,仍是毫无助益。我相信其中必有关联,只是一时尚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狄公询问似的看了陶盼德一眼,陶盼德摇一摇头,似是再无可问。只听那悦耳动听的声音再度响起:“据我想来,翡翠心目中的男子,不只是相貌英俊、性情忠厚、家资富有,她想要的不止于此。那个男子除了这些好处,还得有狂放勇猛的血性,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能够毫不在意便抛却全部身家、地位和名誉——一切的一切,连想都不想就会为她放弃所有。”

“或许冯岱到时还会提供些有关秋月之死的线索!”

狄公定定望向窗外,月琴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旋律,听去令人心烦意乱,不由得努力自持一二。

“当然。正是因此,冯岱才会杀死李廉,并将现场布置成自尽的模样,与他三十年前杀死陶广之后的行径一般无二。”狄公见马荣面有疑色,紧接着又道,“马荣,凶手必是冯岱无疑!他既有动机,又有机会,如今我完全赞同虾蟹二人所言,即李廉不会是因为单相思而自寻短见之人,一定是冯岱亲手杀死了他。就作案机会和令人信服的动机而言,冯岱也自有一套三十年前用过的法子,十分稳妥可行。只有这一种可能,再无其他。我倒是很感惋惜,因为冯岱给我的印象颇佳,不过,他果真是杀人凶手的话,我定会将其依法惩办。”

“凌姑娘此番前来,本县十分感谢。你一定颇觉疲累,我会叫一乘轿子送你回去。”

“如此说来,老爷确信李廉已经玷污了冯小姐的清白?”

“多谢老爷如此体恤,实在感激不尽。”

“有些应是实情。我们出其不意将他逮个正着。据我想来,李廉对冯小姐心怀邪念以及温源给李廉出谋划策都应是不虚,正符合李廉傲慢自大的做派与温源卑鄙怯懦的性情,还可解释冯岱为何急于将女儿嫁给贾玉波。那后生全得仰仗冯岱,即使婚后发现新娘并非处子之身,也绝不敢有休妻之举。”

凌姑娘说话时虽则出语恭顺,但是音调态度,却俨然是当红名妓正在婉言辞谢大献殷勤的裙下之臣。狄公心中不禁一阵刺痛,对陶盼德和马荣示意一下,三人出门而去。

“一点不错,他二人真是一对好汉,虽然有一半的时间,我都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甚——尤其是阿蟹这厮!至于那姓温的老鬼,老爷可相信他方才说的全是实情?”

陶盼德走到外面,低声说道:“只有她的声音至今犹存。那些旧日的阴影……何其古怪。小民得回去好好思量一番,还请老爷见谅。”

二人走到街中,狄公说道:“我对你那虾蟹二友确实有失公允,他们提供的消息甚是有用。”

狄公点点头,对马荣说道:“你去找一乘小轿来,叫他们等在后门口,再和银仙一起好生看着凌姑娘坐进去,不要惊动他人。此刻我要另找一人问话,过后返回客栈。半个时辰之后,你回红楼里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