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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一章

“小民真是三生有幸!”温源殷勤说罢,将一只四方漆盒放在几案上,从里面捧出一只细长的白瓷花瓶,“今早有人将这瓶子送来,小民尚有疑问,不知可否请这位先生帮忙鉴定一二?”

狄公说道:“本县对古旧字画很有兴趣,还特意带了我这手下来,他对赏鉴瓷器颇为在行。”

马荣盯着花瓶一脸愁容。温源见状,连忙将花瓶收回盒中,懊悔说道:“不错不错,小民也疑心这是个赝品,只是未曾料到竟会如此之糟。这位先生果然对瓷器十分在行!”

二楼的厅堂陈设十分雅致,摆着上好的古董家什,靠墙的格架上列有许多精美瓷器。温源引着狄公与马荣在后堂看了一阵,请狄公在茶几旁坐下,马荣立在后方。阳光透过窗纸射入,正照在挂壁的卷轴上,由于年代久远,纸面看去格外柔和,愈发凸显出设色清丽典雅的长处来。此间虽然清凉宜人,温源却执意给狄公递上一把漂亮的绸扇,又斟了一杯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

马荣重又转回狄公身后站定,暗自松了一口气。狄公和蔼说道:“温掌柜请坐!你我不妨随便谈谈。”待温源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后,又闲闲说道:“不过与古董无关,却是你今早在公堂上的一派谎言。”

温源又是一揖到地,再度直起身后,显然对狄公此番私访的来意深信不疑,于是不再战战兢兢,谄媚笑道:“楼下没甚好货色,让老爷见笑了!这些东西只拿来卖给不识货的外路游客,还请老爷随小民上楼去看!”

温源顿时面如死灰,嗫嚅说道:“小民竟不知老爷说的是……”

狄公恳切说道:“久闻温掌柜店中藏品颇丰,本县心窃慕之,特来赏鉴一番。”

“你道是昨晚出了白鹤楼后便径直回家,”狄公冷冷插言道,“实则却跑到歌伎宿房内毒打一个柔弱女子,满心以为没人知道,不料却被一个侍女看在眼里,后来又报知本县。”

一时温源从楼上疾步下来,深深一揖恭迎老爷,想要开口寒暄,两片薄唇却不时歪扭,只得结结巴巴含糊几句了事。

温源面上涨得通红,抿抿口唇,说道:“回老爷,小民觉得无须提起此事。那些姑娘刁蛮任性,正需要不时教训一下……”

温记古董铺坐落在繁华的街市一角,里面摆满了大小桌案,案上皆是花瓶、佛像、漆盒与其他种种物件。店内伙计将狄公的大红名帖送去二楼时,狄公对马荣低声说道:“等会儿随我一起上楼,我就说你专爱收藏瓷器。”马荣正欲表示异议,却被狄公截住话头,“只想让你从旁做个见证。”

“倒是你才需要教训一下!藐视公堂者,将会被判罚五十记重鞭!念在你上了年纪的分上,减去十记,剩下四十鞭也足够你消受了!”

“谁又会不爱尝尝新酒的滋味呢!”马荣咧嘴笑道。

温源立时跳下地来,跪在狄公面前,连连磕头求饶。

二人走到外面,狄公议论道:“这陶掌柜今早对我道是他不怎的过问店务,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起来!”狄公喝命道,“你倒也不必吃鞭子,反正不日便会押上法场、人头落地,皆因与一桩杀人案有牵连!”

陶盼德听罢,连忙殷勤谢过。

“杀人案?”温源惊叫一声,“老爷明鉴,这可是万万没有的事!绝无可能……哪里来的杀人案?”

“看来确是没几个人知道她的身世。陶掌柜,此刻我还得去别处走一遭,回来时再唤你同行。”

“正是李廉李公子一案。就在十天前的早上,李公子刚到此地,有人听见过你和他的密谈。”

“当然愿意!”陶盼德叫道,“老爷是如何找到她的?小民一直想要寻出这么一个人,却是多年未果!”

温源双目圆睁,直直瞪着狄公。

狄公说道:“多谢陶掌柜美意,本县此刻有事在身,不便耽搁,只有一事相告,再过半个时辰左右,我要召一个老妇问话,三十年前,她曾是当地出名的歌伎,想必你也愿意到场听听。”

“你这恶棍休想抵赖,就在码头边的树丛里!”马荣吼道。

陶盼德正俯身细看一只硕大的陶制酒瓮,瓮口处用黏土封紧,尚未开启,一见老爷驾临,赶紧忙不迭地满口告罪,欲请二人上楼去品尝新酒。

“但是那里明明没人……”温源冲口说了半句,自知失言,赶紧闭嘴,接着又道,“如此说来……”忽又住口不语,拼命想要镇定一二。

二人进去一问,居然运气颇佳,管事说掌柜此刻就在店铺后面的库房中,正在查看一批新到的酒水。

“还不从实招来!”狄公厉声喝道。

银仙一路恭送贵客至大门口。出门之后,狄公对马荣说道:“我与那凌姑娘说话时,想叫陶盼德也来听听,必能有所助益,不妨先去那边的大酒肆中,问问陶掌柜在何处。”

“不过……若是我二人的谈话被人听了去,”温源带着哭腔说道,“那么老爷定也知道,小民当时是如何一力苦劝李公子妥善行事的!还跟他说想要把老冯的女儿弄到手,纯是发疯的念头,老冯过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时……”

“总不至于病得连问几句话都不行吧。”狄公恼怒地说道,“你去跟她讲,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你会带我一同去她的住处。”随即站起身来,又道,“本县此刻有事要办,过后再来。”

“原原本本从头道来!到底是如何弄出人命的!”

“回老爷,这事可不好办,”银仙蹙眉说道,“实话说来,我刚刚才去看过她,她却不让我进门,隔着门板说最近咳得厉害,六七日内都没法教授我了。”

“一定是那姓冯的无赖毁谤于我!李公子丧命一事与我毫无干系!必是老冯这厮无疑!”温源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和缓叙道,“小民这就讲给老爷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一大早,小民刚刚起床,李公子的家仆便来到店中,道是李公子的船在河中与另一条船相撞,如今正在码头等我。他原本说好头天晚上就到,结果让我空等了半日。我认得李公子的父亲,即御史大夫李公,自然也想与李公的公子做上几笔生意,心想他可能是……”

“我们定会替你守口如瓶!”狄公笑道,“本县很想见那凌姑娘一面,打听些当地的陈年旧事,但又不愿让他人知晓,故此无法派官差前去召唤。还望你能找个合适的地方,让我见她一面。”

“拣那要紧的说!到底出了何事!”

“我竟不知老爷的手下如此多嘴多舌!”银仙说着瞪了马荣一眼,“要是其他姑娘听到风声,便会纷纷去找凌姑娘学艺,过不多久,都会跟我唱一样的曲子了!”

“但是李公子并非打算买入什么古董,却道是想要我帮他安排幽期密约,要见那冯岱的女儿玉环小姐!原来两家船只相撞时,李公子与冯小姐照过面,想邀她去自己舱房内过夜,却被冯小姐一口回绝,于是觉得大伤颜面,决意要强迫她就范,方可了此心愿。我劝说他此事绝无可能,冯小姐端庄贞静,其父又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不但在此地举足轻重,而且……”

“够了!”狄公连忙插言道,“听闻你曲子唱得很好,据我的手下说,是跟一个叫做凌姑娘的老歌伎学来的。”

“这些本县都清楚,不过想要知道你明明对冯岱一向怀恨在心,为何却又改了主意!”

“回老爷,这事我也一直想不透呢!还与其他姑娘议论过,我们一致认定花魁娘娘必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不过也只能凭空猜测罢了。他二人的来往,全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根本不知他们在哪里……成其好事。李公子凡有宴席,都会请她前去,不过宴席结束后,从未见他们去过饭馆中的私人雅间,她也从未与李公子一道去过永福客栈。当我听说李公子居然为了她而自寻短见时,我……”银仙说到此处,面上飞起红晕,迅速瞥了狄公一眼,“我着实有点好奇他二人到底是如何来往的,还问过一个服侍花魁娘娘的老女佣,她说李公子只去过花魁娘娘的住处一次,就是在自尽的当天晚上,二人只略谈了几句便分手道别。不过身为花魁,她可以在乐园中随意来去,有的是其他地方约见相好。昨日午后,我壮起胆子问她本人,她只简短回说让我少管闲事,令我不免有点奇怪,因为以往每有风流故事,她总会跟我们细细讲述,记得有一次听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却是说起那胖墩墩的骆县令如何……”

狄公见温源一张枯脸抽动几下,心知自己猜测不差。温源揩揩额头的汗水,颓然说道:“老爷明鉴,小民确实深存此念,并因此犯下大错。不过冯岱一向待我甚薄,似是……似是我低他一等的样子,不但在公事上如此,而且……在私事上也是照样。我一时糊涂,以为这是羞辱他一番的绝好机会,通过摆布他的女儿,给他重重一击。即使此计未遂,也是李公子一个人丢脸而已。于是我就对李公子说,有个法子可让冯小姐乖乖主动前来,能使李公子如愿以偿,不妨当日午后去我家中详谈。”

“果然不错。既然有此一说,为何像李公子这般人才出众的富家公子有此心意,却又遭她拒绝?”

温源抬眼迅速一瞥,见狄公面无表情,便又接着叙道:“李公子果然如约而来。我对他道是此地以前曾有个士绅一类人物,因为迷上一个歌伎又遭拒而寻了短见,人人皆知冯岱便是那人的情敌,还有谣传说正是冯岱杀的人。不过这谣言中定有几分实情,还望老爷明鉴!小民起誓就在出人命的当晚,我曾亲眼看见冯岱鬼鬼祟祟从出事的客栈后面走过,并且确信就是冯岱亲手杀的人,事后又将现场布置成自尽的模样。”说罢清清喉咙,接着又道:“我还对李公子说,这些传言冯小姐也有所耳闻,如果李公子派人给她捎个信,就说掌握了冯岱杀人的确凿证据,冯小姐与父亲一向感情深厚,定会前来问个究竟,然后一切就随李公子自便,反正冯小姐绝不敢去官府告发。小民对天起誓就说了这些,求老爷千万开恩!至于李公子后来究竟有没有送信给冯小姐,若是果真送了信,冯小姐有没有前去赴约,小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就在李公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又亲眼看见冯岱曾在红楼后面的园林中,不过不知到底发生过何事。还请老爷相信小民句句是实!”说罢复又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是的,老爷,她一心盘算这事,还时常对我和其他姑娘们说,当上花魁之后,正是寻个有钱的靠山并从此过上安稳日子的最好时候哩。”

“本县将会查证你说的所有情形,但愿句句为实——为你自己好!如今先写一份供状来,就说曾在公堂上有意扯谎,秋月对你低声透露银仙正赤身裸体被捆在习艺厅中的柱子上,只管随你处置,你听说后便去了那里,当银仙拒绝了你卑污的要求,你就手持一支长竹笛,在她身上狠命抽打了一通。这就去写!”

“在秋月一案中,本县尚有一事不明,或许你能帮忙解开这个谜团。据我所知,秋月曾经寄望于骆县令替她赎身,后来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失望之余,立时转而另觅他人,足见急于寻到一个如意郎君以托付终身,可是如此?”

温源连忙起身,两手颤颤拉开抽斗,取出一张白纸铺在案上,提笔在砚台里润了一润,似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是,老爷!我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她。”

“我念你写!”狄公喝道,“本人某某,在此自承,曾于七月廿八晚间……”

一时银仙进来,对着狄公深深下拜,马荣站在狄公身后,朝银仙挤眉弄眼,银仙装作没有看见。狄公示意老妪出去,屋内只剩下三人时,方才温颜说道:“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儿,想是她教你歌舞才艺?”见银仙连连点头,接着又道:“如此说来,你一定知道不少关于秋月的事了?”

温源写完自供状后,狄公又命他盖过印章、按过指印,然后推给马荣,马荣作为证人也按了指印。

马荣在一扇大门前止步,只见上面写着“二等,四号”。一个面色阴沉的老妪出来应门,马荣道是官府有事要召见银仙姑娘。老妪默默引着二人走入一间狭小的前厅内,然后自去寻人。

狄公站起身来,将文书纳入袖中,简短命道:“温掌柜,你不得离开此地前去京师,如今禁闭家中,等候发落。”说罢下楼而去,马荣跟在后面。

虽是午时刚过,歌伎舞姬聚居的街上却已十分热闹。送信人与工匠在各个院落之间穿梭出入,吹拉弹唱之声四处可闻,可知众女正忙于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