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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十章

“那可不是,老爷!游廊跟前就不该种树。地面要是不能保持清爽,就会招来毒蛇和害虫。那些灌木是园林的守卫们种的,真是一起蠢货!我在那里捉到过不少蝎子,守卫们应该把那地方清理干净才对!我更中意视野开阔光线好的地方,尤其是得了风湿病之后。这病突然就发作起来,我还跟我儿子说过,想是……”

“游廊正前方有一排密密的灌木丛,莫非也是老人家亲手种的?”

“老人家到了这年纪,居然还能如此矍铄,实在令人可喜。”狄公连忙插言道,“听说令郎照料得也十分精心。多谢这一番相告!”

“好房子啊,”老人喃喃说道,“在我们店里是一等一的。紫藤应该正在开花,还是老汉我当日亲手种下的哩,总有二十五年了,当年时常干些修剪花木的活计。那紫藤是我从园林的凉亭外挖来的,那凉亭被人拆掉实在可惜,当年老木匠的手艺可真是好得不得了。拆掉凉亭之后,盖起了一座时新的高楼,足有二层,越高越好不是!把那里的树木也都移走了,从此便毁了游廊前的风景,以前站在那里就能看到日落,真是好个景致!在晚上还能看见后面道观中高塔的轮廓,有那些大树在,红楼里也格外湿润。”

狄公一路踱回红楼。马荣一见老爷,赶紧跳下地来,禀报阿蟹所说的温源预备出走一事。

“不不,床还放在原处,”狄公安慰道,“如今我就住在楼内。”

“千万不可让温源离开此地,”狄公断然说道,“他已犯下证供不实之罪。须得打听一下温家在何处,午后我们便上门走一趟。如今你先去寻那贾玉波,就说我要见他,让他立时过来,然后你自去找个地方吃顿中饭,不过半个时辰后必须转回,还有不少事情要办。”

老人捋着稀疏的髭须,摇头答道:“回老爷话,那床架从未挪过地方,至少打我记事起,一直背靠南墙摆放,进门时就在左手边。放在那里最合适,因此一直没有动过。不过这十年我就不敢说定了,没准儿最近搬动过也未可知,如今这些人,总是喜欢把东西挪来挪去。”

狄公坐在栏杆旁,缓缓捻着颊须,心中思忖老门房的一番述说,是否能与陶盼德口中的昔年旧事对得上榫,正在苦苦思索时,却见贾玉波走来,面色看去忐忑不安,连连拱手作揖。

管事引着狄公穿过一个小院,口中含混咕哝了几句告罪之辞。此处人声嘈杂,正是店内下人的住处。只见一个孱弱的老者正坐在一只木箱上晒太阳,留着一把乱蓬蓬的胡须,看见狄公一身辉煌闪耀的墨绿锦袍,不禁两眼发花,正欲起身行礼时,狄公连忙说道:“老人家只管坐下,到了如此年纪,实在不该贸然前来打搅。只因我对老房子一向深有兴趣,想问问有关红楼的旧事,不知卧房内的床架是几时挪到对面墙边的?”

“坐下,坐下!”狄公有些着恼。贾玉波在竹椅上坐定,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狄公愠怒地上下打量半晌,忽然发问道:“贾生看去并不像一个嗜赌之人,为何要下赌场去碰运气?据本县所知,结果却是输得奇惨。”

“带我前去。”狄公命道。

贾玉波面色尴尬,犹豫片刻后方才答道:“老爷明鉴,小生实是个百无一用之人!除了作诗稍有天分之外,实在乏善可陈,过于任情任性不说,还总是听凭自己随波逐流。当日一走进那可恶的赌馆,立时便被里面的浮躁之气攫去了心神,我……我只是欲罢不能!且又无力自制,故此才会……”

“大概只有如今门房的老爹了,十年前他们子承父业,皆是由于……”

“你不是打算要进京赶考、博取功名么?”

“有没有早年曾在店内做事的老人?”狄公插言问道,“比如说三十年前。”

“回老爷,小生之所以报名赶考,只因有两个好友报了名,于是我也就跟着凑兴,打算一同前去!我明知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唯愿日后有个安居之处,闲来无事时能读书写字,并且……”贾玉波住口不语,低头注视着自己不停抖动的两手,又郁郁说道,“冯先生对我期许颇高,实在令我愧疚难当!他不但待我十分亲厚,甚至想让我娶他的女儿为妻……所有这些好意,我却看作……看作是累赘一般!”

掌柜惊惶地搔搔头皮,缓缓答道:“回老爷话,小民自从十五年前买下这座客栈后,红楼内外从无变动,还与当日一模一样。如果老爷想要变个样的话,小民自然……”

狄公闻听此言,心想这后生如果不是生性率直,则必是极会做戏,又徐徐问道:“今早在公堂之上,你为何说了谎话?”

与此同时,狄公正在向掌柜详问有关红楼的来历。

贾玉波顿时涨红了脸,吞吐说道:“老爷这话……这话是何意思?小生……”

马荣穿过灌木丛,走入红楼外面的游廊,见狄公不在房内,便在扶手椅中坐下,高高跷起两脚搭在栏杆上,心满意足地阖上两眼,乐滋滋地揣想起银仙的诸般好处来。

“你并非一时粗心误入梳妆室,却是专为去打问秋月的消息,后来又有人看见你走进通往秋月住处的小巷。你是否对她心生爱慕?从实说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蟹面无表情地说道,“且罢,我得回灶房去,让阿虾再演练一二,他那手法实在糟糕。你我后会有期。”

“爱慕那个傲气歹毒的女人?小生万万没有!我着实搞不懂银仙为何会对秋月推崇备至。秋月时常虐待银仙和其他姑娘,为了一点小事就要鞭打她们!甚至还以此为乐,实在令人厌恶!在宴席中,银仙将酒水洒在了温老头子的衣袍上,我唯恐她会因此受到秋月的责罚,这才一路尾随而去,还望老爷明鉴。当我经过秋月住处时,见里面一团漆黑,于是就踱到园林中转悠了一阵,正好用来醒脑。”

“多谢老兄通风报信!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们还没降住那只老狗,须得多花些工夫!”

“知道了。这是店内侍女,来给我送午饭的,我得先进去换一身家常便服,再来用饭。”

“那我就不妨明说了,”阿蟹又冷冷说道,“若是你家老爷想要见他,可得动作快些,听说姓温的今晚便要出门上路,号称去京师里买些古董。此事是真是假,我也懒得去查实,只是顺便来给你透个消息。”

贾玉波口中嗫嚅几句,连忙告退离去,面色看去愈发颓丧。

“我才不去哩!今早刚刚见过那张难看的马脸,够我受用好几年了!”

狄公换上一件薄薄的灰袍,坐下用饭时,却几乎食不知味,心思全在别处,又饮了一杯热茶下肚,起身在游廊上来回踱步,忽然面上一喜,驻足喃喃自语道:“定是这般情形!如此一来,李廉之死就完全两样了!”

二人直走到花园一角,阿蟹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说道:“我和阿虾在这附近当差,料理一个在桌上出老千的家伙。不知马大哥可否想见温掌柜?”

这时马荣走入,狄公欣然说道:“你且坐下!我终于明白了三十年前陶盼德之父是怎么死的!”

“又失手了!”阿蟹责备道,“你是用肘部使力,所以才会失手,得用腕子轻抖才成。”一眼看见马荣站在门口,点头示意一下,接着对阿虾说道:“再来试一回!”随即拽着马荣出去。

马荣重重坐下,虽有几分疲累,却是心中欢喜,方才在王寡妇家里,竟又觉出银仙的许多好处来。王寡妇下去准备午饭时,只留下他与银仙在阁楼上,谈论家乡父老之余,诚有胜于叙旧者焉,一时不觉忘情。二人终于下楼后,马荣只匆匆吃了一碗面条,便赶紧回来复命。

驼背阿虾看去十分恼怒,上前接过阿蟹手里的煎锅,照样将鱼朝上一抛又接住,结果一半鱼身落在锅边上。

“陶广确是被人谋害了性命,”狄公接着说道,“就在那花厅之中。”

只见阿蟹站在最大的炉灶前,手持一只平底煎锅,两个膀大腰圆、上身赤裸的厨子正对着他怒目而视,阿虾与四个帮厨的小童则站在数步之外小心观望。阿蟹将锅内的一条大鱼抛到空中,翻了个身又稳稳接住,正好落在煎锅正中央,用一双蛤蟆眼瞧着两个厨子,郑重说道:“这回你们看见应该如何动作了,只须用手腕轻轻一抖即可。阿虾,你来试试!”

马荣寻思半日,方才质疑道:“老爷,陶掌柜明明说是在卧房中看见的尸首。”

“你只管去!我这里还有一事要跟掌柜核实,过后你便径去红楼。”狄公说罢,唤过掌柜问话。一个伙计引着马荣朝灶房走去。

“那是他弄错了。他说大床靠着北墙放在右手边,而我核查之后,发现卧室里的床架从未挪动过,一直靠着南墙放在左手边。虽然内部格局从无变化,不过三十年前的室外却大不相同,那时并没有遮蔽游廊的紫藤花,也没有仙园饭庄和对面的大树,从游廊看出去,景象十分开阔,还可欣赏到落日美景。”

马荣目瞪口呆盯着掌柜,忽然咧嘴一笑,对狄公说道:“老爷,我去听听他们送来的消息如何?”

“想是如此。”马荣口中应道,心思却仍在银仙身上,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且又深知男人的心意。

轿子在永福客栈门前停下,二人下来走入大厅。矮胖掌柜连忙上前,含含糊糊对马荣说道:“这位马爷,有两位……两位先生想要见你,此刻正在灶房内等候,说是跟甚么咸鱼有关。”

“莫非你还不明白?陶盼德当时尚是孩童,且又从未来过这里,只听说之所以被称为红楼,皆因卧房内布置成一色大红。他走入花厅时,正当夕阳西下,映得满室红光,于是便将花厅误认作卧房了!”

狄公听罢未置一辞,一路默默沉思。

马荣转头望向花厅,只见里面一式原色檀香木家具,不禁连连点头。

马荣狐疑地摇头说道:“这得花不少工夫,才能通通查个水落石出哩!”

“陶广在花厅内被害,陶盼德也是在那里看见了父亲的尸身,还瞧见过凶手,那人身穿素白中衣,而并非是陶盼德以为的红袍。陶盼德刚一跑出门去,凶手便将尸体挪到卧房中,顺手锁上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间抛入室内,造成自杀身亡的假象,并且料到即使陶盼德说出去,也没人会在意一个受惊的小童的说辞。”狄公说到此处,略停片刻,接着又道,“既然那凶手身着白袍,我猜想他必是正与翡翠在卧房中幽会,见情敌陶广突然闯入,于是拿出刀来杀死了陶广。陶盼德说得不错,陶广确是遭人谋害。这也使得我们可以重新看待李廉之死,不但同是一桩伪装成自尽的谋杀案,并且用的手法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李廉亦是在花厅内被害,凶手可以从游廊上轻易进入花厅,然后再从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后来尸体也被挪至卧房中,连同文书信札等物。凶手曾经成功地蒙混过关一次,因此很可能故伎重施!对于查出他的真实身份,这将是一个重要线索!”

“听去颇有古怪!”狄公议论道,又对马荣讲述一番陶盼德所说的其父陶广之死以及对冯岱的怀疑。

马荣缓缓点头:“如此说来,凶手不是冯岱便是温源。不过这两起案子有一处大不相同。李廉死后,钥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锁孔里!就是练上十年八年的功夫,也未见得能把钥匙正好扔进锁孔里去!”

轿子起动后,马荣禀道:“姓温的老贼在公堂上说从白鹤楼出来便径直回家,这话自然是扯谎,不过其他说法多少倒像是实情,实在可惜得很!姓黄的专员对我道是确实与温源约定晚上见面,不过温源非说是昨晚,姓黄的也就承认可能自己会错了意。说完了温源,再说那贾玉波,他的供词未免太过简略。给梳妆室看门的老婆子说他根本不是一时大意走错了地方,却是上来就打问秋月和银仙可在里面,老婆子答说二人已经离去,贾玉波听罢,二话不说也转身急急走了。他就住在永福客栈旁边的一家小客店里,据店内管事说,昨晚大约交三更时,正巧看见贾玉波从门前经过,还以为他要回房就寝,没承想竟是直朝前走,拐进了客店左边的一条巷子里。那条巷子再往前去,便是花魁的住处——就是刚刚一命呜呼的秋月姑娘。那管事还说将近午夜时,贾玉波才回来。”

“如果冯岱是凶手,我就能解释这一点。”狄公沉思道,“我一直确信不疑,只要能查出谋害陶广与李廉的凶手,便能知道秋月到底遭遇了何事。”紧皱眉头思忖半晌,又道,“对了,在去温家之前,最好先问银仙几句话。你可知道她人在何处?”

冯岱、马荣已在那边等候,冯岱又将狄公与马荣恭送至轿前。

“回老爷,就住在白鹤楼后面,她说过今天便会回去。”

狄公重又坐下,端起香茶缓缓饮尽,心中寻思半晌,对于眼前这些人物,竟生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不过对于办案似乎并无助益,不禁长叹一声,一路踱回里长官署。

“好,前面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