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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九章

“肯定,老爷!这景象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或许店里后来将家什挪动过也未可知。”

“当你讲述幼年的骇人经历时,说过当你进入卧房时,看见床在右边。不过,如今那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你能否肯定自己看见的真是在右边?”

“这个本县自会查证。还有一事,你只是瞥见一个身穿红袍之人,但是想必应该认得出那人是男是女吧?”

陶盼德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答道:“回老爷,当时正赶上天花蔓延,县令老爷忙得不可开交,据说病死者不计其数,路边到处是成堆的尸首。我父亲与翡翠的关系尽人皆知,可以想见县令老爷听过翡翠的陈词后,心想这确是一个简单明了且又合情合理的说法。”

陶盼德郁郁摇头,“回老爷,这我不敢说定。只记得那人身量颇高,穿一件大红长袍。后来也曾试图打听过当时在永福客栈附近,是否有谁见过类似打扮的人,却是一无所获。”

狄公默然端坐,再度闻得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这次似是丝绸发出的窸窣声,凝神倾听半晌,待到声音消失后,方才肃然说道:“陶掌柜这一番倾诉,本县十分感激,听去确实与李公子的所谓自杀极其相似。我将会深究这其中的关联,在此只想证实几个细节。首先,为何当时的县令办案时认为是自寻短见?你说过此人睿智干练,他一定也曾想到过房门虽然上了锁,不过仍可将钥匙从窗外抛进屋去,或是从门缝底下塞入。”

“男子很少会穿红袍,”狄公沉思道,“大家小姐们身着红袍也只有一次,就是出嫁成婚之日。由此可以推断,屋内之人应是个妓女。”

“此事对我的打击之深,实在难以言喻。冯岱是家父的多年好友,父亲离世后,母亲有事也往往同他商议,一向信赖有加。母亲亡故后,我已长大成人,他助我继续经营家业,对我而言,直如另一个父亲一般。他若当真是杀人凶手,为何又对死者的家人关怀备至?难道仅仅是出于懊悔之情?或许这全是温源故意散播的谣言,他对冯岱一直怀有敌意,只是为了恶意毁谤?这些年里,我一直被此疑虑折磨,并且几乎每日都会与冯岱见面往还,虽然从未流露过自己的怀疑,但是一直在暗中观望他,等待一句话,或一个手势可以证明他就是我的杀父仇人。我简直不能……”说到此处音声破碎,低头掩面不语。

“回老爷,我也这么想过!我到处打听翡翠是否穿过红裙,但是人人都说从没见过,她更喜好绿色,因为与自己的名号相符。”

陶盼德住口不语,两眼失神地凝望着花丛。狄公转头看那屏风,听见后面瑟瑟作响,再竖起耳朵细听时,却又没了动静,心想定是枯叶落地发出的声音。这时陶盼德用硕大而忧愁的两眼重又盯住狄公,接着叙道:“又有谣言隐约暗示说冯岱便是谋害家父的凶手,因为他就是翡翠心仪之人,在红楼里与我父亲撞上,二人激烈争吵,于是一怒之下动了狠手。温源总是隐约其词地暗示此事不虚。但是每每问他证据何在时,他又只道是翡翠亦是知情人,不过为了袒护冯岱,才一口咬定我父亲死于自杀,还说案发时曾在红楼后面的园林中亲眼见过冯岱。如此一来,所有的事实都指向冯岱一人。

陶盼德手捻髭须,半晌无语,过后又道:“只要这一谜团尚未解开,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是不得安宁,若不是深知这一点的话,恐怕早就离开此地了,况且继续经营父亲一手创立的家业,让我觉得至少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但是在此度日,着实非常不易,冯岱一向对我亲切有加,还有他的……”说到此处忽然住口,迅速瞥了狄公一眼,接着又道,“如今老爷定已明白,小民在学问上不敢说有任何造诣,只是藉此作为逃避而已,不但逃避眼前这令人迷惑的种种情形,还有时常令我惊惧的……”说罢移开视线,显然正极力自持。

“我心想杀人动机或许会提供一点关于凶手身份的线索。听说当年追求翡翠的还有二人,一是冯岱,时年二十四岁,另一人是温源,时年三十五岁。温源那时已娶妻成家,过了八年还未有子嗣,众人都说他不能为人事,妓女们也皆知他常以虐待折磨女子为替代,藉以寻求满足,之所以追求翡翠,只为证明自己品味卓绝。冯岱当时英俊潇洒,尚未成婚,对翡翠一往情深,据说打算娶她做正室夫人。”

狄公心想不如换个话题,于是发问道:“要说有人对秋月怀恨在心,以至于想要谋害她的性命,不知你有何高见?”

陶盼德叹息一声,抬手捂住双眼,又疲惫地说道:“后来我开始小心地私下查访,但是每次努力,最终都走入了死胡同。头一件便是关于此案的所有官府记录皆已只字不存。当年疫情爆发时,金华县令十分睿智干练,想到天花之所以会迅速蔓延,以青楼妓馆的责任最大,于是下令让妓女们统统撤出,然后将整个地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里长官署也被殃及,存在里面的案卷统统灰飞烟灭。不过我还查出父亲曾经恋上了一个名叫翡翠的歌伎,当时刚刚被选为花魁,听说也是美貌绝伦,但在父亲身后很快便染上了天花,没过几天就一病不起了。官府案录中说父亲因为遭到翡翠回绝而自尽身亡。在翡翠染病之前,县令曾经召她问话,有人当时在场,跟我说翡翠口称就在我父亲身亡的前一天,她曾明白说过自己另有所爱,因此不能答应父亲为她赎身。可惜县令没有追问她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只问我父亲为何要去红楼中自寻短见,翡翠回答说定是因为她与父亲以前常在那里会面的缘故。

陶盼德摇头答道:“回老爷,我从不在晚间行乐无度,因此只在公事场面上见过秋月几回,看去似是个浅薄而浮躁的女子,不过所有歌伎几乎都是如此,或是由于不幸操此营生而变成了这副模样。秋月艳名远播,几乎每晚都被请去侍宴。听说她以前来者不拒,只是在数月前被选为花魁之后才改弦更张,只陪一些贵客过夜,都是有钱有势之人,而且非得他们苦献殷勤之后方才应允。这些风流韵事,无一发展为深交。就我所知,从未听说过有谁开口要为她赎身。想来众多裙下之臣,皆是被她那一张利嘴吓退。李公子似是头一个动此念头之人。要说有人恨她,根源应是在于旧事,至少是她来到乐园之前。”

陶盼德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接着叙道:“待我长大成人后,才得知父亲将自己反锁在红楼内自寻了短见。我立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被人谋害的,当年见过的那人,正是刚刚做完了卑鄙勾当的凶手。等我奔出门去,他便从房内溜出,又锁起楼门,然后定是将钥匙透过窗上的栅栏扔回房中,皆因我听说案发之时,钥匙就在房内的地上。”

“明白了。陶掌柜,本县不好再耽搁你过久,不过我想在此稍稍多坐一刻,将这杯茶水喝完。还请告诉冯先生,就说我即刻便去他的官署。”

“我走到那里,只见大门半开,进了卧房一看,父亲瘫倒在右边床前的座椅中,同时隐约瞥见另有一人站在左边墙角处,身穿一件大红长袍。我没太在意那人,只是紧紧盯住父亲胸前的一片鲜血,吓得说不出话来,跑上前去,想看看他是否已经断气,却见一柄小小的匕首刺入喉头左边,一时不觉又惊又痛,恍惚中转头想问旁边的人到底出了何事,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我奔出去想要叫人,却不慎在走廊里跌倒,想必是将头撞在了墙上或是立柱上。等我再度睁开眼时,人已在山间别墅的卧房中。侍女道是我大病了一场,又逢乐园中天花蔓延,因此由母亲做主,举家迁至这里,还说父亲出了远门,一时不会回来。于是我想自己定是做了一场噩梦,不过,那些骇人的细节,却一直深深刻在脑海中。”

陶盼德刚刚走得足音不闻,狄公便从座中一跃而起,朝屏风后面看去。只见一个体态纤巧的少女站在那里,压着嗓子惊叫一声,慌乱地顾视左右,转身欲朝通向花丛的一行台阶奔去。

陶盼德略停片刻,两眼直直望着前方,又道:“当时我年方十岁,只是一个顽童,却深深记得每一个细处,后来这几十年里,所有情景在脑海中反复重现过不啻千百次。我本是家中独子,父亲对我十分钟爱,亲自教我读书识字。就在那天午后,他刚刚教过我一段史书,将近黄昏时,有人送来一个口信,父亲对我说非得去永福客栈内的红楼一趟不可。他离家之后,我拿起他刚诵读过的书册,发现下面有一柄折扇。我知道他非常喜爱这把扇子,就跑出门去想送给他。虽然我以前从没去过永福客栈,不过那里的管事却知道我是谁,便叫我自己到红楼去。

狄公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偷听?”

陶盼德并未答言,似是陷入深思,最终下定了决心,抬头徐徐说道:“老爷明鉴,先父并非自尽身亡,而是被人谋害了性命。这桩惨事在我一生中投下的浓黑暗影,唯有寻到凶手并将其法办后方可消去,身为人子,誓与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那女子紧咬樱唇,抬头对着狄公怒目而视,面容端丽聪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两弯修长的蛾眉,一头乌发直朝后梳,在脖颈处挽成一个发髻,身着玄缎长裙,样式虽然简素,却衬得身段格外窈窕妩媚,除了耳边戴着两只翡翠明珰,别无其他首饰,肩上围着一条长长的大红披帛。她将狄公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用力拂下,冲口说道:“这姓陶的实在可恶,好一个卑鄙小人,竟敢恶意中伤我爹!我恨死他了!”说话间一双纤足在地上踩踏不休。

“确实无法解释!不过,本县亦是无法解释为何李公子接连五晚都与其他女子同寝,却又忽然迷上了花魁秋月,以至于被拒后竟会自寻短见!也想不出为何秋月捏住自己喉头时,又长又尖的指甲竟然没在肌肤上留下任何印记。这两起案子必是大有隐情。”狄公见陶盼德缓缓点头,接着又道,“本县听说令尊当年不但也是在红楼里自寻的短见,而且与李公子的情形颇为相似,虽然只是隐约推测,却认为或许能提供些线索。本县完全体会得一旦旧事重提,对陶掌柜来说将是何等痛楚,不过……”说到此处,有意语声渐低下去。

“冯小姐稍安毋躁!”狄公断然说道,“你且坐下喝杯茶水再说。”

狄公说话时紧紧盯住陶盼德,却见对方神情漠然,丝毫未改,镇定地回道:“在这两起案子中,外人均不可能进入房内,老爷对此又如何解释?”

“我才不要喝什么劳什子茶水!”冯玉环怒道,“有句话只跟你说一回,我爹与陶广之死并无瓜葛,丝毫也不相干,你可听清楚了?无论那开古董铺的老乌龟胡扯些什么鬼话。并且告诉那姓陶的,我不想再看见他,连一次也不见!我心里只有贾生,很快便会与他成亲,无须姓陶的或是别人来居中作伐!就说这些!”

“陶掌柜,你我不妨直入正题。本县想说怀疑李公子与秋月均是死于谋杀,且很有几分把握。”

“听去叫人好不为难!”狄公温颜说道,“我敢打赌,你一定也劈头盖脸训斥过李公子一顿!”

“回老爷,小民有一班经验丰富的手下,且又深可信赖,实乃幸事一桩。酒肆饭铺中的所有日常事务,统统交给他们去打理,加之我尚未婚娶,因此家事倒也颇不繁难。”

冯玉环业已转身走开,闻听此言却驻足呆立,双目灼灼瞪视狄公,厉声问道:“这话是何意思?”

陶盼德敬候县令老爷首先开言。狄公呷了几口热茶,殷勤说道:“本县听说陶掌柜颇富学养,不知在料理完酒肆生意与家务细事后,可还有足够的闲暇用于精研学问么?”

“当日河中两船相撞,”狄公和缓说道,“全是李公子那边的不是,且又耽搁了你整整一晚不得归家,可是如此?看你也不像个羞怯腼腆的娇小姐,必是给了他一顿好教训。”

宅院的一角十分清静,适逢白色夹竹桃绽放,只听得蜜蜂在花丛中飞舞,发出嗡嗡营营之声。

冯玉环猛一转头,轻蔑地说道:“这你可大错特错了!李公子是个谦谦君子,客客气气跟我赔过不是,我也接受了他的歉意。”说罢疾步奔下台阶,在夹竹桃花丛中消失了踪影。

亭阁位于花园后方,周围植有高高一圈夹竹桃,半掩于花丛之中。狄公在一张圈椅上坐定,背后立着一扇画有梅花图样的高大屏风,又示意陶盼德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冯宅管家已在桌上摆好了茶盘和一碟糖渍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