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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八章

冯岱与马荣分立于案桌两头,录事已在靠墙放置的一张低桌旁就座,另有两个从未见过的生人行至案桌前,分左右端立在地,手持长长的竹棍,看去应是冯岱手下的编外衙役。

众人行过礼后,狄公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中坐下,打量一眼公堂上下,见陈设华丽逾常,不禁面露不悦之色。案桌上铺着昂贵的大红绣金织锦,摆放的文房四宝也皆是值钱的古董,精美的石砚、翡翠镇纸、檀香木印匣和象牙笔管的毛笔更该成为私人藏品,而并非出现在官衙内。地上铺有五色地砖,后墙处立着一面硕大的折叠屏风,遮蔽了整个墙面,屏风上绘有金黄宝蓝二色的水云纹样。狄公一向认为官衙陈设应一力从简,藉以向百姓昭示不曾将民脂民膏花费在不必要的奢靡上,却不料在这乐园之中,居然连官署也是公然炫耀富贵繁华。

狄公浏览过铺在面前的文书,一拍惊堂木,宣道:“本县暂代金华县衙理事,如今开堂审案。先来说这文士李廉一案,本县面前的公文,便是骆县令拟定的案录,注明李廉因为一厢情愿、恋慕乐园花魁秋月却未能遂愿,灰心失意之下,于本月二十五日自尽身死。从所附尸格中,本县得知李廉是用自己的匕首割断颈部血脉而亡,死者面部与前臂有几道浅浅的抓痕,身体并无缺陷,脖颈两侧有两处肿块,原因不明。”又抬头说道:“宣仵作上前,关于这两处肿块,本县还要再问几句。”

里长官署占去了宅院的整个东厢。冯岱引着狄公穿过公廨,只见四名吏员正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前方是一座高大轩敞的厅堂,门扇敞开,前面立着几根朱漆大柱,对面一个齐整雅致的花园,六人正站在那边等候。狄公认出陶盼德、温源与贾玉波,其他三人则从未见过。

只见一名老者走到案桌前,留着尖尖一绺胡须,跪地禀道:“老爷在上,小民乃是本地药铺掌柜,兼任官衙仵作。至于在李公子尸身上发现的肿块,原是位于脖颈左右两侧,分别在两耳下方,尺寸近于大号弹珠,皮肤表面无异色,且不见被刺过的孔洞,因此必是发于体内。”

狄公仔细端详,看得出李廉先是试图一笔画出一个圆圈来,接着又努力重来一次,之后在底下连书三遍“秋月”二字。狄公将纸片纳入袖中,起身说道:“你我该去公堂了。”

“知道了。待确认过几处细节后,便会将此案依例登记。”狄公说罢,一拍惊堂木,“下面再说昨晚发生在红楼内的歌伎秋月猝死一案。先来听听尸检结果。”

“李公子举办的所有宴席,秋月都曾到场,不过这费用通常计入给饭馆的账单之中。由于他二人的交情……更为密切,秋月又是头等歌伎,客人一般会在临别时赠她礼物,如此一来,便可抹去……嗯嗯……这层交情上的铜臭气。”冯岱显然意识到谈论自家生意的这些鄙俗之处,实在有失体面与身份,不禁面露痛色,迅速拣起一张纸片,送到狄公面前,“这便是李公子随手涂下的,足证他最后魂牵梦萦的全是花魁秋月。正是因此,我才召了秋月前来问话,于是秋月吐露李公子曾提出为她赎身,并且遭她回绝。”

“启禀老爷,”仵作再度开口说道,“昨晚午夜前后,小民查验过尸身,死者名叫冯媛,又名秋月。小民以为死因乃是心力衰竭,推测由于饮酒过量而致。”

“在二十五日,李公子与这三个女子清了账,不过,花在秋月身上的开销却未见录入。”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仵作接着详述为何会有此论断。”

“这几个全是二等歌伎。”

“回老爷,两月之前,死者曾经两次找小民诊治,说是不时觉得头晕心悸。小民发觉她有气衰力竭之相,便开了一剂旨在舒缓镇静的药物,建议她休养一阵,且杜绝醉酒,并将此事报到妓院行会,后来却得知死者只肯服药,其他一概照旧。”

冯岱一拍前额,出声叫道:“老爷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在死者桌上找到的文书一类物事,当日忘记交给那位叔父了。”说罢站起身来,从书桌的抽斗内取出一个褐色纸包。狄公打开浏览检视一遍,半晌后抬头说道:“李公子为人行事倒是井井有序,录下了几日内的所有花销,甚至包括付给陪宿女子的赏钱,在此处可见玉花、石竹、牡丹的名字。”

“老爷明鉴,小人也曾敦促过秋月一切遵照医嘱行事,”冯岱从旁急急禀道,“我等素来坚持要这些歌伎舞姬们听从大夫的建议,也是为了彼此两便。不过秋月执意不肯听从,再说又身为花魁……”

“言之有理。”狄公赞道,“还有,那位叔父可曾带走了李公子的一应文书字纸?”

狄公闻言点头,对仵作命道:“再往下说!”

“不会为了女人,却会为了自己!”冯岱说着诡秘地一笑,“正如我方才所言,他这人极其自负,被花魁回绝一事不日便会传遍州内,想来正是自尊心大为受挫,才会使得他引颈自裁。”

“死者除了喉头的青紫斑块与手臂上的划痕之外,浑身上下并无任何暴力痕迹。由于小民听说昨晚死者曾饮酒过度,因而有此推断。想是她上床躺下后,忽然觉得胸闷气短,于是从床上跳到地下,不但拼命吸气,还用两手抓挠自己的喉咙,后来便瘫倒在地,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抓住地毯,在指缝间发现的几丝红绒便是明证。综上所述,小民认为死因乃是心病猝发。”

“有人却说,这李公子似是不会为了女人而寻短见。”

狄公对录事示意一下,于是录事大声念出记下的陈述。待仵作在笔录上按过指印后,狄公命他退下,又对冯岱问道:“你可知道秋月的家世来历?”

“回老爷,这个我也不知。听说闭门不出已将近一年,想必病得不轻。正是因此,李公子出事后,由其叔父前来收尸,昨晚我已对老爷禀过。”

冯岱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答道:“回老爷,今日一大早,小人命手下将秋月的所有文书从行会里送来,”展开翻看几页,接着又道,“秋月之父本是京师长安里的一个小官吏,由于欠下债务,于是将女儿卖给了一家酒楼。秋月生性聪明,又颇通文墨,心知在酒楼里卖身为娼,远不能施展自身的才艺,因此郁郁不乐。后来酒楼主人将她卖给人贩子,身价是两锭黄金,人贩子又带她来到此地,负责买卖的几名主事看过她的歌舞后,出价三锭黄金将她买下,此事发生在两年前。秋月一到这里,立即开始结交过往的著名文人墨客及丹青名家,不久便成为歌伎中的佼佼者。四月之前,几个本地人物聚在一处,决定本年花魁人选,结果一致推举秋月。就我所知,从未有人对她口出怨言,她也从未卷入过什么纠纷之中。”

“本县从未与李公谋过面,不过听说他十分精明干练,后来因为身体不佳,不得已辞官回乡,实在可惜得很,却不知得了什么病?”

“明白了。你设法通知死者的至亲,让他们前来认领尸体,并办理丧葬事宜。本县现在想问古董铺掌柜温源几句。”

冯岱若有所思地捋着长长一绺颊须,徐徐答道:“回老爷,我只见过李公子一回。就在十九日当天,他独自来到敝宅,与我商议如何解决两家船只在河中相撞一事。生得倒是仪容俊美,不过看去趾高气扬,且对自己的显赫身份颇为自得。看在以前曾与其父李纬经相识的分上,我对此一笑置之,并不与他计较。说起他的父亲李公,当年却端的是品格不凡、出类拔萃!不但相貌英俊,且又身材健壮、孔武有力,更兼谈吐机智、人情练达,昔年往来于京师时,常在途中驻留此地,歌伎舞姬们无不倾动,争相追逐。不过他深明事理,自知既然有望进入御史台供职,德行人品上就必须无懈可击,不知令这里多少女子肠断心碎哩!老爷想必也听说过,二十五年前,李公娶了一位高官之女为妻,后来又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六年前致仕还家,定居在一座乡间别墅中,就在乐园以北的山间。可惜李家连年庄稼歉收,且又投资不利,听说耗去不少家财,不过据我想来,名下的地产仍应收入颇丰。”

温源疑惑地望了狄公一眼,上前跪在案桌前。狄公命道:“你且说说,昨晚从白鹤楼告辞离席后,都做过何事。”

“在了解所有相关情形之前,本县从来不会先存定见。”狄公断然答道,“眼下先要听听尸检结果,还想听到更多关于李公子的消息。你且说说他为人如何!”

“回老爷话,小民昨晚早早离开,皆因与一个要紧的顾客有约在先,为了一张价值不菲的古画,须得与他面议。从白鹤楼出去,小民便径直走回自家店铺。”

“并非如此。贾生虽然输掉了全副身家,却是因祸得福!当日他前来拜会我,想要借些银两继续奔赴京师赶考,不巧被小女撞见,竟对他一见钟情。此事令我甚为欢喜,只因小女已将满十九岁,以前凡是有人上门提亲,一概遭她回绝,这次总算有些消息。我又邀请贾生来过家中几次,并设法让他与小女彼此见过。后来陶掌柜对我道是贾生对小女亦是念念不忘,愿作中人促成这桩婚事。要说钱财方面,我总还薄有几分家资,心中唯愿这个独生女儿将来婚姻美满。贾生既是半子,自会令他应有尽有!”说到此处,冯岱住口不语,清清喉咙,犹疑片刻后问道,“对于花魁猝死一事,不知老爷可否已有定见?”

“你那顾客是什么人?你二人又商谈了多久?”

“如此说来,令嫒与贾生真可谓是‘姻缘天定,珠联璧合’了,”狄公笑道,“我听说那后生赌运不济,不过想来应是富家子弟吧。”

“回老爷,那人是个专员,姓黄,就住在这条街的第二家客栈中。不过昨晚我等了半日也没见他来。小民刚才在赶来公堂的路上,顺便去见了他一面,他一口咬定当初约好的日子不是昨晚而是今晚。想必是我两天前与他商定日期时未曾说清,以致有此误会。”

书房轩敞华美,冯岱请狄公坐在一张乌木雕花茶几旁。狄公呷了一口香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面的书架。书架几乎占去了整个墙面,上面排满一摞摞书册,不少书中还插有纸签。冯岱顺着狄公的目光瞧去,不禁苦笑道:“老爷明鉴,小人可不敢以学者自居。这些书皆是早年购入,只不过想着一间书斋里总得有些藏书才是!名为书房,实则被我用来会客。不过吾友陶盼德倒是常来查阅典籍,他对经史都很有兴趣。小女玉环也不时光顾,如今学了些吟诗作对之法,平日里甚喜读书。”

“明白了。”狄公说罢,又示意录事读出温源的口供,温源承认句句属实,随后按下指印。狄公命他退下,又唤贾玉波上前:“秀才贾玉波,你且说说昨晚离席之后做过何事。”

冯岱引着狄公去书房中稍事休息。与此同时,管家带马荣前往位于东厢的里长官署,先去查看堂上是否一切准备妥当。

“小民昨晚提前离席,只因觉得身上不适,”贾玉波叙道,“本想去白鹤楼的茅厕,结果却误入歌伎们的梳妆室,又叫一个伙计带路去茅厕,之后便离开白鹤楼,一路行至园林,在里面四处漫步游赏,直到午夜过后大概半个时辰,方才觉得清爽了许多,于是走回客店歇息。”

冯家正在财神庙对面,看去深宅大院,环绕四周的高墙新近才粉刷过。冯岱出来恭迎贵客,庭院内白色云石铺地,对面是一幢二层房舍,占地颇大,还有一座牌坊式的木制雕花门楼,楼顶上铺有铜瓦,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以上口供将被记录在案,”狄公说罢,眼见贾玉波在笔录上按过指印,方才一拍惊堂木,宣道,“关于歌伎秋月猝死一案,暂且搁置,以俟日后定夺。”

“回老爷话,正是财神爷!但凡有游客来到此地,在去赌馆碰运气之前,都要先到这里上香祝祷一番哩。”

狄公宣布退堂后,坐在椅中,俯身对马荣低声命道:“你去找那姓黄的专员,然后再去白鹤楼和贾玉波住的客店内,查证他所说是否属实,过后便来回禀。”又转头对冯岱说道:“我想与陶掌柜私谈几句,这里可有什么无人打扰的清静去处?”

“这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狄公对轿夫长问道。

“当然有,老爷!小人这就请老爷去那花园亭阁中,地处敝宅后院,靠近女眷内室,外人从来不得进去。”冯岱迟疑一下,略显胆怯地又道,“小人斗胆说一句,不明白老爷为何要将两案暂悬几日。一桩分明是自杀,另一桩则是心力衰竭引起的猝死……小人原本以为……”

轿子停在大街北边一座宏大的庙宇前,狄公与马荣从轿中下来。昨日刚刚进入乐园时,狄公路过此处,便已留意到华丽的汉白玉门前那几根高高的朱漆大柱。

狄公含糊说道:“关于这两起案子,本县还须再多了解些内情,说来只是想要圆满作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