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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七章

狄公口中嚼着一片菜叶,心想昨夜的所见所闻所虑,还是不要告诉马荣为上,只因深知这彪形大汉唯一惧怕的便是鬼怪,于是答道:“很好,多承惦记。你今早去码头那边,运气却又如何?”

“回老爷,昨晚我在这附近查看了一回,发现园林中的大道分出一条小径来,直通到这廊下,左边另有一条路直通向花魁住处。秋月曾说过这游廊是一条回去的捷径,倒也是实情,正是因此,她才会进入卧房而不被客栈里的其他人知晓。不知老爷昨晚睡得可好?”

“也好也不好!天亮时我到了码头,渔人们正在准备出发。冯家的大船就泊在岸边,船身已经修过,正要准备刷漆。管船的倒是个爽快人,引着我里外看了个遍。这船吃水很深,后面的舱房就如同客店里的上房一样舒服,甲板上还有一个宽敞的平台。我一问起撞船之事,那人立时面红耳赤,越说火气越大。他们的船在将近午夜时被李公子的船撞上,错处全在对方,皆因驾船之人喝得烂醉,不过李公子本人倒很是清醒。冯小姐以为船要沉了,穿着中衣便从舱房里跑出来,直奔到平台上,李公子上前向她致歉,管船的人亲眼看见他二人曾面对面站在冯小姐的舱房门口。

“你从哪里过来?”狄公惊问道。

“两家的船夫足足折腾了一整夜,将近天亮时,总算使得李公子的船能够拖着冯家的船回到码头。那里只有一乘坐轿,被冯小姐和她的侍女先雇去了。李公子与那一帮狐朋狗友等了半日,才坐上轿子,一路去往客栈。众人等候时,五个阔少坐在大舱房中消受那些残羹剩饭,唯独李公子精神格外健旺,在码头周围四处转悠。不过没人瞧见过温掌柜。”

狄公拣了一件干净的中衣换上,前去客栈中的浴房。如今时辰尚早,里面空无一人,狄公独自在浴池中泡了大半日,回到红楼时,见早饭已经备好,一碗米饭和一碟腌菜摆在游廊的小桌上,于是从旁坐下,正要拿起筷子,却见右手边的紫藤花被人拂到一旁,马荣闪身出来请安。

“可见你那一对虾蟹朋友全是编派,只为说些温源的坏话。”狄公淡淡说道。

早上狄公醒来时,只见一片阴暗的晨光照进室内,一个伙计正在桌案前忙着预备热茶,于是命他将早饭送到外面的游廊上。夜凉犹未散尽,不过一旦艳阳高照,日光渐强,很快便会重又酷热起来。

“说不定真是如此,不过关于南瓜地,他二人却是所言不虚。虽然今早河上有雾,我还是看见他们在那边走来走去,阿虾上蹿下跳,直如发癫一般,不知到底在做甚。我还瞧见了那个患有麻风病的老乞丐,站在河边冲着一个船夫叫嚷,因为人家不肯载他过河去。不得不说那老乞丐骂起人来,倒挺像个体面的士绅,听他说话还真是颇为得趣哩!最后见他摸出一块银子给船夫,奈何那人道是宁肯受穷,也不肯染上疫病,老乞丐只好气冲冲地走了。”

狄公裹紧身上的衣袍,重又走回室内,在花厅的长榻上躺下,这次真是困倦已极,很快便沉沉睡去。

“看来那可怜人手里倒是不缺银钱,”狄公议论道,“昨晚我给他几枚铜板,他也不收。”

狄公凭栏遥望空寂的园林,一阵凉风吹动树上悬挂的彩灯,此刻定是午夜过后多时,连仙园饭庄内也已悄无声息,不过二楼仍有几扇窗户发出亮光。想起熄灭的蜡烛、气味、黑影以及耗子、蝙蝠发出的响动,原来样样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不过游廊地板发出的嘎吱声,足证有人或是动物曾经从窗下经过。

马荣摸摸下颏,接着叙道:“再说回昨天晚上,我正巧遇到一个名叫银仙的姑娘,她说在白鹤楼里见过老爷。”见狄公点头,便讲述了一番如何发现银仙被捆在厅内,秋月和温源又如何先后打骂过她。

通向游廊的后门并未关闭,原是狄公有意要敞开,好让清凉的夜风吹入室内。狄公走上游廊,抬脚试探卧室窗前,确有一块木板踩上去嘎吱作响,发出的声音与方才耳中所闻一模一样。

“原来秋月对温源说的是把银仙交给他随意摆布!”狄公怒道,“我看见她归席时曾对温源附耳说了几句,想不到这女人的心肠竟如此冷硬狠毒。”禁不住揪揪长髯,又道:“无论如何,秋月手臂上的抓痕总算是有了说法。你可否将那姑娘安置在一个妥当的地方过夜?”

狄公掏出火镰,重又点亮蜡烛,端起一支走到床边,见并无任何异物,踢了踢一只床腿,又听到轻微的刮擦声,应是耗子在作祟,举起蜡烛细看粗大的横梁,那啪嗒声想必是蝙蝠发出,原本倒挂在梁上,如今已从栅栏间隙飞出窗外去了,只是刚才看见的黑影,比起以往见过的任何蝙蝠都要硕大许多。狄公无奈地摇一摇头,将桌案从门后推回原处,出了卧房走入花厅。

“正是,老爷。我送她去了一个寡妇家中,那人是她的老相识。”马荣生怕老爷接下去会问自己在何处过夜,连忙又道,“银仙跟一个叫做凌姑娘的学唱曲,还是阿蟹介绍她认识的。那凌姑娘以前也是这里的歌伎,虽说如今又老又病,不过三十年前可是出名的美人儿。若是老爷想要打听陶掌柜父亲自尽一事,没准儿从凌姑娘那里能问出不少话来。”

过了半晌,狄公从地上悄悄爬起,未弄出一丝响动,仍旧蹲伏在原地,手中拿稳长剑,只见周遭一片寂静。他突然一跃而起,靠墙立在床架对面,迅速环视一下,见桌案依旧立在门口,房中并无他人,便三步两步奔至窗前,透过铁栅看去,只见游廊上空空荡荡,唯有紫藤花串在微风中轻轻飘摇,抽抽鼻子一嗅,发觉仍有一股臭气,不过如今想来,多半是两支蜡烛被风吹熄后散出的油烟味。

“马荣,你果然办得极好。至于那桩陈年旧案,虽说发生在很久以前,但也是在红楼内,看来此处颇有古怪,凡是有关情形,都值得听上一听。你可知道凌姑娘住在哪里?”

狄公脑中一闪,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旋即恍悟如今已完全醒转,不由得紧紧握住剑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定定地凝视着窗户四周,同时竖起耳朵仔细谛听。从床架方向传来轻轻的刮擦声,接着在头顶上方的天花板附近又是“啪嗒”一响,外面游廊上亦有木板发出的嘎吱声。

“她就住在阿蟹家附近,我可以去问阿蟹。”

狄公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不禁长出一口气,正想坐起来揩揩满头大汗,忽又停住不动。室内确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蜡烛也已熄灭。眼锋扫过之处,似有一个黑影从窗外掠过,窗口被园林里的灯光映得微微发亮。

狄公点点头,命马荣将墨绿官服取来,再命管事去叫一乘雇轿等在门口,好送自己前往冯宅。

狄公躺在卧房的地上,一夜未能安寝。比起用惯了的厚密软苇床席来,地毯未免太不舒服,过了许久,方才朦胧睡去,然而始终没能睡得安稳。躺下歇息之前,关于这卧房的种种可怖念头在脑中翻来覆去,后来居然又幻化入梦。自己仿佛身处一片漆黑的密林中,四周荆棘丛生,已然不辨东西南北,正发狂般地想要寻出一条路时,忽觉一个冰凉的物事落在后颈,表面生有鳞片,身子还不停扭动,赶紧伸手一把揪下,咒骂一声扔了出去,原来却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转眼又觉得头晕目眩,定是刚才被那毒物咬了一口,不禁眼前一黑,于是蓦然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时面前另有一个模糊的黑影袭来,将自己狠狠按倒在地,散发出一股带有腐味的恶臭之气,一只黑色触角在自己身上游走,以一种盲眼怪兽所独有的缓慢然而坚决的方式朝喉头摸去,似是深知手中的猎物无法逃脱。就在快要窒息时,方才猛然惊醒,身上已是汗出如浆、衣衫湿透。

马荣哼着小曲一路走向大厅,想起早上离开时,银仙尚未醒来,睡态看去亦是那般娇美,真想午时再见她一面,不禁自言自语道:“我竟会如此中意这个姑娘,真是可笑煞人。跟她除了说话,还从未有过什么举动,一定是因为我们曾经同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