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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案 第六章

“竟有这事!如此说来,你就是撑船的马家叔叔的儿子了!我爹姓吴,开了一个肉铺,我是家中次女,记得听我爹说过,马叔叔在周围一带撑船撑得最好。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天晓得到底怎么回事!如今且说说我的来历如何?我爹是个船夫,名叫马良,我是家中长子,就住在村子北边!”

“我与我家狄老爷一道前来,今晚刚到此地。狄老爷是邻县蒲阳的县令,如今在这里暂理主事。”

银仙抬头凄然说道:“花魁娘娘竟然死了!她生得那般美貌,且又聪明过人……虽说有时也会打骂我们,不过常常是又和气又体贴人意。她身子骨不算太结实,莫非是突然发了病不成?”

“我知道狄老爷,在晚宴上已经见过了,人看去十分和气,性情沉静。”

银仙低头掩面,复又哭泣起来。马荣困惑地摇摇头,想到自己从来搞不懂女人的心思,不觉心中沮丧。

“和气倒是真和气,不过要说性情沉静——我跟你讲,他有时可是壮健活跃得很哩!我且扶你回房去,你背上受了伤,非得敷药不可。”

“已经死了。”马荣肃然答道。

“不不,今晚我可不敢留在这里!”银仙又惊又怕地叫道,“带我去别处吧!”

银仙以手撑地,勉强坐起,一时竟顾不得衣服滑落以致上身半裸,屏息问道:“她出了什么事?”

“你倒是说说能去哪里!我今晚刚到此地不说,又四下奔走了半日,还没给自己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马荣用自己的袍袖为女子揩去泪水,操着家乡话说道:“银仙姑娘莫怕!我和你是同村的乡亲,正是来照应你的!”见她面露惊异之色,接着又道:“也是天缘巧合,让我正好经过此处,听见你在呻吟。秋月不但今夜不会回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银仙轻咬樱唇,郁郁说道:“为何事事都这么难办?”

女子惊恐地望了马荣一眼,轻声说道:“真的没有什么。小女子今晚出去侍宴,同去的还有秋月小姐,就是我们的花魁娘娘。我一时手笨,将酒水洒在一个客人身上,花魁娘娘训斥了我几句,又打发我去梳妆室内。后来她也离席出来,将我带到这里,开始抽了我几记耳光,我想要躲闪时,不意竟抓伤了她的胳膊。她向来脾气火爆,于是便大怒起来,命我脱去衣服,将我捆在这柱子上,又取下我的裤带抽打了几下,说是回头再来松绑,让我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过失。”说到此处,双唇开始颤抖,喉头吞咽数下,方才接着叙道,“不过……不过一直没见她回来。我实在支持不住,胳膊也变得十分酸麻,心想她可能全忘了我还被关在这里,又生怕……”说罢泪如雨下,一时情急,话语中竟带出了浓重的乡音。

“去问我家老爷好了,姑娘!我只管做些出力气的粗活。”

“这可说它不定,姑且走着瞧,问你的话从实说来!”

银仙淡淡一笑,“罢了,那就送我去一家丝绸铺,在两条街开外,店主是个姓王的寡妇,也是你我同乡,今晚可在那里过夜。你先扶我起来,总得去梳洗一下。”

“这个不值一提!”女子迅速说道,“全是我自己的过错,只是自家私事而已。”

马荣搀着银仙站起,将白裙披在她的肩头,又拣起其余衣物,一路掖扶着送至房后的盥洗室。

“是谁将你毒打了一顿?”

银仙在关门之前,对马荣嘱道:“若是有人来问起我,就说我已经出去了!”

女子意欲坐起,却痛得惨叫一声,只好再度躺下,颤声答道:“小女子是个二等歌伎,就住在楼上。”

马荣在走廊里等候,直到银仙穿戴梳洗完毕。马荣见她行走艰难,便上前一把抱起,依照她说的方向,出门拐入院后的小巷,又穿过一条窄窄的夹道,来到一家小店的后门口,方才放下银仙,抬手叩门。

过了半日,那女子动动眼皮,张口正欲叫喊,马荣连忙说道:“小姐只管放心,我乃是衙门里做公的,你是何人?”

一个身板结实的妇人出来应门,银仙连忙上前问好,道是想与这位朋友一同留宿一晚。那妇人没问一句,引着二人直上阁楼,地方虽然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马荣叫她送一壶热茶、一条手巾和一盒药膏来,然后帮银仙脱去衣服,背脊朝上平躺在窄窄的长榻上。王寡妇转回屋内,一见银仙背后的伤痕,不禁叫道:“可怜见的姑娘!究竟出了何事?”

马荣上下打量几眼,不禁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娘儿们!不知遭谁人毒打,衣服又弄到哪里去了?”说罢转头四顾,只见窗下有一堆女人衣物,于是拣来一件素白中衣盖在女子身上,复又坐在地上,为她推拿揉搓青紫的手腕。

“我自会照料她的,大娘只管放心!”马荣说着,将王寡妇推出门去。

马荣从靴筒里抽出匕首,三下两下割断了丝绦。女子想要倚柱支撑一下,却是有心无力,立时便瘫倒在地。马荣暗骂自己竟如此呆笨,赶紧蹲下细看,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昏厥过去。

马荣取出药膏,敷在银仙的伤处,手法十分熟练。伤势看去倒是不重,不出几日便会痊愈,不过下面腰臀处却有几道流血的创口,马荣不禁恼怒地拧起眉头,先用茶水清洗过,再涂上药膏,过后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开口说道:“姑娘那后腰上的伤,可不是用裤带抽出来的!我在衙门里行走当差,自然一看便知!你先前说的可否全是实情?”

“别出声!”马荣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银仙一听这话,将脸面埋在交叠的双臂上,浑身颤抖着呜咽起来。马荣拿过衣裙,盖住她的背脊,又道:“你们这些姑娘要是自个儿玩什么花样,当然随你们自便,不过至少也要说得过去。但是如果有外人欺负你,那就是官府必须过问的事了。好好跟我说来,到底是谁打的!”

只见一个女子半吊在一根圆柱上,浑身赤裸,面朝柱子勉强站立,双臂举过头顶,两手被一条女人用的丝绦紧紧缚住,丰满浑圆的后背和腰臀上显出道道红肿伤痕,一条阔腿裤与一根长长的裤带堆在脚边。女子听见有人过来,并未转头,开口叫道:“不不,还请不要……”

银仙转过头来,泪痕满面望着马荣,伤心地低声诉道:“说来真是不堪!你想必听说过,我们这一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三等四等姑娘遇上无论什么客人,只要人家出钱,就非得接待不可,不过一等二等却可以自己挑选中意的人。我排在二等,因此不必勉强接待不喜欢的客人,但是总有例外,比如那讨厌的古董铺掌柜温老头子便是一个。他是本地的头面人物,有钱有势,好几次前来纠缠,都被我设法躲开了。就在今晚的宴席上,他定是从秋月师父的口中探听得她已将我捆在习艺厅内的柱子上,于是师父走了没多久,这糟老头子便追过来,还说只要我答应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会放我下来,见我不肯依从,便从墙上取下一根竹笛抽打起来。师父打我时并没下狠手,只是为了羞辱一番,而不是专施皮肉之苦。不过这可恶的温老头子真是打痛了我,我实在忍不住,便高声哭求饶命,并且答应任他摆布,他这才放手离去,撂下话说过后还会再来,正是因此,我才不敢留在那里。还请千万不要告诉旁人,那温掌柜但凡动一动指头,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左边一扇门下透出一线亮光,呻吟声正是从那里传出。马荣将蜡烛放在地上,走进门去。阔大的房内空空荡荡,只点了一盏油灯照亮,六根粗大的柱子支撑起低矮的房顶,地上铺有芦席,对面墙上挂着一排月琴、竹笛等乐器,显见得是歌伎们习艺的地方。声音正是从最远处靠近窗户的柱子那边传来,马荣赶紧奔上前去。

“这卑鄙下流的畜生!”马荣怒道,“你且放心,过后我自会收拾他,不会牵连到你的。这恶棍还做过其他不少龌龊勾当,三十年前就开始了,日子真够长的!”

马荣忽然停住脚步,听到从身后左边一扇关闭的窗户内传出呻吟之声。他将耳朵贴在木头遮板上,闻得声音时断时续,定是有人正在遭难,并且很可能孤立无援,因为同宿之人一般到天亮才会回来。马荣迅速打量一眼前门,只见铭牌上写着“二等,四号”,厚实的大门却是紧紧锁住,抬头一瞧,只见房舍正上方有一道窄窄的阳台,于是撩起衣袍下摆掖入腰间,从地上一跃而起,手抓阳台的边沿,轻轻引身上去,翻过栏杆后看见一扇槅门,上去一脚踢开,里面是一间小屋,弥漫着胭脂水粉的香气。马荣在梳妆台上找到蜡烛和火镰,点燃蜡烛,走到外面,快步奔下窄窄的楼梯,进入漆黑的大厅中。

马荣见王寡妇并未送茶杯来,便让银仙就着壶嘴喝了几口茶水。银仙谢过马荣,沉吟道:“但愿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他以前也折磨过其他姑娘。”

“宝蓝阁一定就在附近。”马荣低声自语道,“离献艺的地方这么近,真是方便得很哩!”

“想必你不会知道三十年前出过的事吧?”

马荣拐入后街,发觉此处竟十分僻静,两旁的二层房舍皆是黑漆漆的,不见有人走动,留神细看门上的铭牌,只标有品级与数目,心知这里定是歌伎与粉头们的住处,以各自的品级分成不同院落,在此食宿并习艺,外人一概不得入内。

“这倒真是不知,我今年才十九岁而已。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她会告诉你许多旧事,是个穷苦的老妇人,人人都管她叫凌姑娘。我跟着她学唱曲子,她虽说眼睛瞎了,又有严重的肺痨病,不过记性甚好,就住在仙岛西边的一间茅棚里,正对着河边码头……”

此时已过午夜,所有赌馆饭铺却仍是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喧闹熙攘,未见稍歇。马荣经过白鹤楼,朝左而行。

“可是离阿蟹的南瓜地不远?”

马荣回到客栈正门前,又问那伙计宝蓝阁如何走法,听去却是坐落在南边,就在白鹤楼后面某处,于是将帽子朝后一推,沿街大步向前。

“正是!你怎么会知道?”

马荣点点头,想到任何人都可能从外面悄悄接近红楼,甚至潜入其中,不禁有些放心不下,寻思要不要就在这树下睡上一夜,但是老爷想必今晚自有打算,已命令自己出去另找住处。且罢,总算是查看了一通,至少可以确定没有恶人藏在此处伺机惊扰老爷。

“我们这些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情比你想的可要多多了!”马荣得意说道。

“这是园林中的大路,”伙计说道,“要是朝右走,便会出去直上大街,正在小店的另一边。”

“阿虾阿蟹是两条好汉,曾经帮我躲开过那可恶的温掌柜。阿虾还有一身好功夫。”

马荣低声咕哝一句,颇费了些气力才穿过灌木丛,来到游廊前树木稍稍稀少的地方,从此处可以听见老爷正在卧房里走动。马荣回头一瞧,见那伙计正紧跟在自己身后,便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后在树丛里迅速查看一番。不愧以前曾出没绿林多年,他几乎没弄出一点响动来,确定无人藏匿后,再往前挪动几步,直至穿出树丛,走到一条宽阔的大道上。

“你是说阿蟹吧。”

“沿着这条路下去,便是花魁娘娘住处的后门。”伙计在马荣身后探头观望,“她在那里只接待自己中意的客人,听说里面舒服得很哩,布置得也格外漂亮。”

“不,就是阿虾。听说五六个壮汉也打不过他的。”

二人即将行至客栈院中的一角时,一片低矮浓密的灌木丛挡住了去路,还有大串的紫藤花从上方垂下。马荣拨开树枝,只见一道窄窄的木制台阶,直通向红楼外面的游廊左端,阶下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

马荣耸耸肩头,心想跟女人谈论功夫真是毫无用处。只听银仙又道:“说起来还是阿蟹居中介绍,我才认识了凌姑娘,他经常送治咳嗽的药给凌姑娘。那可怜人的面貌全被出痘后留下的疮疤给弄毁了,不过声音却好听得很,三十年前似乎也是这里出名的头等歌伎,最是人见人爱的。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妇人,以前居然是个名歌伎,听去真是叫人好不难过。想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说着语声渐低下去。

“且朝前走!”马荣命道。

马荣为了让银仙心绪好转,开始谈起家乡旧事来。说了半日,原来马荣曾在集市中的肉铺里见过银仙的父亲一次。银仙说后来家中欠债,不得已才把两个女儿卖给了人贩子。

“那就是小店灶房的大门,”伙计说道,“我们下人入夜后才会开饭,就在店内右厢。”

这时王寡妇送来新茶和一碟瓜子糖果,于是三人议论起乡中的故交亲友,一时好不热闹。王寡妇正打算长篇大论地讲述她那亡夫的事迹时,马荣忽然发觉银仙已然睡去,便对王寡妇说道:“这位大娘,我们不如就此打住!明早天亮之前我就得出门,不用烦劳你准备早饭,我自会在街边买上几块油糕。回头告诉银仙姑娘,到了午时左右,我有空会再来看她。”

那小后生引着马荣出门走到街上,朝左一拐,直走到一扇带有篱笆的竹门前,进去一看,右边是客栈的外墙,左边是一座荒废的花园,顺墙看去另有一扇门,从里面传来碗碟叮当与哗哗的流水声。

王寡妇下楼后,马荣松开腰带,脱掉皮靴,躺在床前的地上,伸了一个懒腰,将头枕在自家胳膊上,以前常在各种古里古怪的地方过夜,早已是安之若素,不久便鼾声大作起来。

马荣告退后,一路走到客栈大厅,只见五六个伙计围成一团,正在悄声议论刚出的人命案。其中一个小后生看去颇为伶俐,马荣上前揪住胳膊将他拽出,打问灶房后门如何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