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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十五章

“可能正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即企图劫夺财物。”狄公缓缓说道,“如果实情如此,这场意外仍不能令我打消他终为真凶的假设。不过,若是那歹人意在害命,卞嘉就是清白无辜的;他一定是晓得了什么指向真凶的内情,虽然自己并未意识到——故而那人想要杀他灭口。在此种情形下,我们就必须把注意力放在寇元良身上。此君刚刚去过关帝庙,虽说出于哀痛之情,但也可能是借故出门,好趁机雇用一个无赖去杀死卞嘉。卞嘉想要返回家中,但是我命他留在县衙,免得有人再次企图取他的性命。你让寇元良留在家中待命,此举亦十分得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尚未提起过的第三名嫌犯,说来便是匡敏。”

“没有,老爷。寇宅管家对我道是寇先生曾说家中太热,没法安稳午睡,要到关帝庙去烧香,瑿娘的棺木暂时停放在那里,正等着择日下葬。寇先生刚一进门,我便告诉他在家中等候,老爷过后不定会召他前去县衙。”洪亮说罢,焦急地望了狄公一眼,又问道,“卞大夫遇袭一事,老爷看来是何意思?”

“第三人果然是匡掌柜!”洪亮叫道,“不过,老爷为何将他也归入嫌犯之列?虽说匡掌柜的样貌确实像是袭击卞大夫的歹人,但在此事发生之前,老爷已经对他生出了疑心。”

仵作告退后不久,洪亮复又走入。狄公示意他在书案前的板凳上坐下,急急问道:“寇元良可在家中?”

狄公淡淡一笑,“洪亮,我不得不怀疑到匡敏!自从发现那枚丢失的骨牌到底有何深意。”

“你去告诉他,可在衙院里休息。”狄公断然说罢,见仵作面露惊异之色,又道,“过后本县还想再问他几事。”

“骨牌?”

又过了两刻钟,仵作进来复命,满意地说道:“启禀老爷,卞大夫好转了不少。小人在他前胸涂过药膏并包扎起来,用绷带将右臂吊起。他可以自己行走——不过须得拄着拐杖。卞大夫想问老爷如今可否回家,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不错,正是那枚白板。昨天晚上,我和夫人们在官船上抹骨牌,有人从牌桌上偷走了一枚白板。有机会拿走此物者,唯有寇元良、卞嘉和匡敏三人。卞嘉与寇元良上船来告知我龙舟赛已准备就绪;丫鬟送茶时,将剩下的骨牌推到一旁,并将其中几张翻为牌面朝上。匡敏上船时,我和夫人们正暂停牌局,站在栏杆旁欣赏河上风景,因此他也有机会偷去白板。”

过了许久,狄公忽然直坐起来,低声咕哝道:“不错,一定就是如此!事事都已合榫——除了动机之外!”又朝后靠坐在椅背上,想要打定主意,选出一种最为可行的路数。心中的解释并未超出预料;但是仅仅出于直感就付诸行动,能否算是得当之举?经过严格推断而得出的设想,是否一定会胜过纯粹的直感?或者能否找出一种应对之策,可以同时检验直感与推断呢?狄公缓捋长髯,再度陷入沉思。

“敢问老爷,为何那凶犯需要这张骨牌?”

狄公回到二堂,在书案后落座,自行斟满一杯茶水,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两肘据案,皱眉深思,试图理出个头绪来。方才发生的事变,似乎哪里不太对头,有些地方又与自己这一向隐约的直感不无关联。汗湿的灰袍紧贴在肩头和后背上,狄公却浑然不觉。

“因为他机敏过人,实在远胜于我!”狄公说着惨然一笑,“他一看见桌上的白板,立时便想到与城门守卒用的竹牌十分相像。他一转念便想到的事,我却花了不少工夫方才领悟!他心中闪过一念,假如夏光在城门关闭后再回去的话,就必须向南门守卒报上自家身份,不免会露出破绽。若是官府查问那天夜里回城之人,或是因为董迈之死,或是因为瑿娘在荒宅中遭人虐害,城门守卒不定就会想起夏光,尤其是他的脸上还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因此凶手灵机一动,偷去了这枚白板,过后潦草写下一个数目,再交给夏光。夏光确实利用此物顺利回城,并向那幕后主使报告亭阁中发生的变故。正是因此,南门什长才会将这枚假造的竹牌交还给我。”

三人一路行至衙院,另有两名衙役抬着担架,仵作与杨掌柜走在最后。狄公对班头命道:“你赶紧骑马直奔码头,找到匡掌柜的驳船,召他前来县衙。若是他不在船内,你就等他回来,快去!”待班头匆匆离开后,又对洪亮小声说道:“你这就去寇宅,查问寇元良是否在家午睡!”

“那凶手犯了一个大错。”洪亮说道。

狄公眼看着仵作与杨掌柜将卞嘉送上担架,行动处颇显吃力,洪亮也从旁帮忙,总算安置妥当。两名衙役小心地抬起担架,狄公对洪亮低声说道:“倒是挑了个好时候,正是午睡时分,路上少有行人。桥对面有一大片七拐八弯的里巷,最是适于藏匿。”说罢示意洪亮和班头跟来。

“也不能说是大错。他只是不曾料到,我会对一枚丢失的骨牌如此看重,并不断深思其中有何缘故。且罢,推断就到此为止!如今我们必须动手行事,事情很多,时间却很少。我们本应开始一场彻查,弄清所有嫌犯的背景和行止,只可惜没有工夫去付诸实行,若是再发生第五桩命案,可是消受不起!我们必须立即着手,不过在找到匡敏之前还须按兵不动。你出去看看班头回来了没有!”

“杨掌柜多少也算是救了卞大夫一命。”狄公说道,“如今你和我们同去县衙,写一份官府笔录。你们几个放低担架!留神别碰到卞大夫!”

洪亮急急退下,奔去门楼中询问守卫。狄公起身离座,踱到窗前,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只觉一阵微风吹过,心中十分满意,又环顾花园假山,只见小乌龟正在金鱼池边的草木间悠悠爬行,挪动着四条健壮的小腿,头颅朝前伸出。这时听见洪亮走入,狄公转过身来。

“小民本该也在睡中觉。”杨掌柜说道,“不过,有时伙计在楼下整理一些贵重的玉器,我就会下楼去,务必亲眼看着他先把每样东西都妥善锁好,然后再去用午饭。那时我正在楼下,听见外面有人呼救,便立刻奔了出去,看见那歹人正在撕扯卞大夫的衣袍。他听见有人过来,拔腿就跑。我追赶了一段,奈何脚程不够快,毕竟年岁不饶人。”说罢惨然一笑。

“启禀老爷,班头尚未从码头返回。”

“回老爷话,我……我只是打了个盹儿。”看门人吓得战战兢兢,吞吐说道,“小民当时就在门房内,杨掌柜前来大力叩门,这才惊醒过来。”

“但愿匡敏不曾逃走!”狄公忧心说罢,摇一摇头,接着又道,“不,他不会逃走,以他的聪明识窍,想是不至于此。”说罢抬手拿起鹤毛羽扇,重又坐回椅中,“在等待匡敏时,我且对你说说他的可疑之处,过后你自会明白应如何看待这前三名嫌犯。”

“将卞大夫抬到担架上去。”狄公对仵作说罢,又对班头命道:“你派四名手下去半月街,四处搜寻杨掌柜说过的那个歹人,应是个左撇子。”转头又对看门人喝道:“莫非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或看到?当时正在做甚?守卫孔庙本是你分内之务,难道没人对你说过?”

狄公换了一条湿手巾搭在颈后,说道:“据我想来,匡敏在京城中过着中规中矩的日子,只有外出经商时,才会设法满足自己卑劣的欲念。此人格外狡黠,将自己变态的淫乐深深藏起、秘而不宣,甚至还有意在客居之处树立起完全无异于常人的名声,不时让客店掌柜公然为他召妓过夜——找个健康又便宜的女子即可。但是,由于他对古董生意颇有兴趣,在蒲阳暂住时,结识了董迈和夏光。他先是雇用董迈,后来换成夏光,只为满足自己真正的乐趣——这可是既不健康,也不便宜。他与寇元良都对古董十分有兴,于是二人相识;杨掌柜对我道是寇元良偶尔会从匡敏手中买入一两件东西。我们知道瑿娘帮助其夫整理古物并编纂目录,类似书记一般,因此匡敏必定在寇宅见过她几面,并生出觊觎之心,原因与我提到卞嘉时说过的一模一样,即一心想要虐害贵妇人。匡敏命夏光留意,一旦遇见可能得到瑿娘的机会,就立即告知自己。

这时仵作站起身来,欣然说道:“卞大夫不必担忧!据我看来,前胸处虽有一大片青紫,但是肋骨未断。右肘处有些扭伤,膝盖也是一样。回头到了敝人的医馆中,再替你仔细查验。”

“几天之前,匡敏定是给夏光送去书信,道是自己将在昨天早上抵达白石桥。夏光深知匡敏的心意,于是雇了三名无赖去劫持牡丹姑娘,匡敏以前来蒲阳时,曾在宴席上见过她,并暗中选为下一个虐害的对象。昨天早上,夏光急急忙忙赶到白石桥,告诉匡敏说自己已安排下劫持牡丹,同时还有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当天晚上,匡敏还可以将瑿娘弄到手。夏光接着道出董迈与瑿娘约好在荒宅中交易御珠,还说自己愿去顶替董迈。匡敏一听,立时欣然同意,因为不但可以如愿以偿得到瑿娘,还能获取十根金条。匡敏或许并不相信御珠的故事,不过只将疑问放在心里,如今头一个难题是如何除掉董迈。夏光道是在举行龙舟赛之前,所有桨手都会在白石桥村受到款待,董迈既是卞嘉船上的司鼓,自然也会前去,如此一来,这难题便迎刃而解了。匡敏派人送给卞嘉一张字条,请他来船上会面。卞嘉答复说自己十分忙碌,不过会在午后前去。于是情形变得越发有利,匡敏让卞嘉带自己也去吃喝受用,并趁机将毒药投入董迈的酒杯里。夏光自会奔去荒宅赴约,一旦回来复命说已将瑿娘锁在亭阁内,匡敏再自行前去。次日一早,匡敏与卞嘉在荒宅中查看房舍时,将会‘发现’那不幸的女子。匡敏十分贪心,还吩咐夏光操纵赌注,最后又命夏光告知那三个无赖不必再劫持牡丹姑娘,只因比起虐害一个平常的烟花女子来,如今另有更为要紧的事务。”

“有几张处方,还有一两张票据。”卞嘉低声答道。

狄公默然半晌。只听外面雷声滚滚,似是十分切近。

“莫非你常常随身携着许多银钱?”狄公问罢,见卞嘉摇一摇头,接着又道,“可有什么重要的文书?”

“老爷,匡敏昨晚为何要到官船上造访?”洪亮问道。

卞嘉闻言点头。

“我也曾同有此问!答案必是匡敏想要证明举行龙舟赛时,自己就在当地,并且直到深夜才返回白石桥。驳船上的船夫全都喝得烂醉,孙掌柜又生着病,因此很难确证匡敏的行迹。匡敏很可能偷了骨牌并交给夏光,然后匆匆返回白石桥。当天深夜,他在那里又见到夏光,夏光道是大事不好:自己不得不刺死瑿娘,不料我又意外到场,使得他没法继续搜寻御珠,因此只拿到了金条。匡敏未能如愿得到瑿娘,不免十分抱憾,不过得到了十根金条——此事对他而言或许更为重要。在这以后,发生了同样的情形:匡敏劝说夏光今早前去荒宅里搜寻御珠,让夏光假扮作木匠。匡敏与卞嘉早有约定,因此可以堂而皇之地前去。夏光搜过亭阁后,匡敏下手杀死了他。至于最后勒死孟老太一节,也和我以前提到寇元良与卞嘉时说过的一模一样。所有情形就是如此。”

“回老爷,只瞥了一眼。一张圆脸,留着短须。大致如此,卞大夫你说是不是?”

狄公换了一条手巾揩揩脸面,洪亮也依样而行。狭小的二堂内十分闷热。

“杨掌柜可曾看见他的脸面?”狄公问道。

半晌过后,洪亮说道:“有一件小事对匡掌柜比较有利,他一看见夏光的尸体,就剧烈呕吐起来,这可不大容易伪装得出。”

“老爷,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身深褐色衣裤!”杨掌柜急急说道,“头上还扎着一根布条。”

狄公耸耸肩头:“匡敏出于礼节,转过身去背对你我,我们的注意力又全在刚刚发现的尸体身上。匡敏很可能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掏挖几下也未可知哩!”

“小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卞嘉说话时语声低弱,“正想回头看时,只觉被人一拳猛击在头的左侧,打得我撞在墙上,然后倒在地下,半昏过去,模糊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歹人走到面前,我想要大喊救命,却被他猛踢一脚,故此没能发出声来。他弯腰撕开我的外袍,忽然停手不动,撒腿冲小桥跑去,杨掌柜在后面一路紧追。”

这时只听有人叩门,却是班头走入,得意地笑道:“启禀老爷,小人不得不等待多时,不过总算找到了匡掌柜!船主告诉我说匡掌柜与孙掌柜吃过午饭就径去城里,要采买些东西。后来孙掌柜独自回来,道是匡掌柜在河边有几笔生意。我听了立即奔去,结果在一家小药铺里找到了他,于是当场捉住,如今正在三班房中等候。”

“那歹徒是从背后动手伤人的!”杨掌柜突然愤愤说道。

“办得好!卞大夫在哪里?”

“小民正走在这条街上,预备去看一个临产的妇人。她住在半月街,在桥的那一边。街中空无一人。我……”卞嘉说到此处,住口不语,痛得口唇歪斜,只因仵作正在查看肋骨。

“回老爷,卞大夫在公廨内,正与仵作一同喝茶。他已讲述过如何遇袭。这里还有杨掌柜写下的证词,此人已回去料理店铺了。”

仵作开始查验卞嘉的前胸,两手动作十分敏捷。狄公俯身问道:“卞大夫,究竟发生了何事?”

狄公匆匆浏览过两份文书,转手交给洪亮,对班头问道:“你的手下可否捉住了那歹人?”

卞嘉四肢伸展,躺在墙根处的地上,杨掌柜正将叠起的外褂垫在他的头下。卞嘉的帽子掉落,发髻散乱,一头灰白长发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粘在苍白的脸面上,左耳上方肿起一个大包,左颊有一大片青紫,衣袍上满是尘土,从肩膀到腰部扯破了一个大口子。仵作凑到近前,蹲下验伤,卞嘉喃喃说道:“看看我的胸口、腰胯、右臂和右腿。头部还好,瘀青处很痛,不过太阳穴应是没有受伤。”

班头面色一沉,“没有,老爷。他们问遍了半月街上的住户,搜过所有可疑的地方,却没能找到一丝踪迹。”

天上仍是铅云低垂,街中十分溽热。众人沿着衙院外的高墙,一路快步走去。在孔庙门前,只见一大群人正围在门房附近。班头用力推开看众,让狄公入内。

班头说罢后,紧张地望了狄公一眼,以为定会遭到一顿痛骂。不料狄公并未责备一句,手捋颊须默然半晌,过后说道:“你去告诉匡掌柜,本县此时不能见他,要等寇先生和卞大夫同来之后,众人才能一道面谈。我想与他们三位随意聊聊,因此打算去寇先生宅中,那里比县衙要好得多。你这就送匡掌柜和卞大夫过去,让他二人坐在一乘密实的轿子里。告诉寇先生,我想在他家书房里议事。那间屋子坐落在宅内一个僻静处,十分清幽,正是昨晚寇先生接待我的地方。你还可以告诉他,等我办完了这里的例行公事,便会立刻前去。你可都记住了?”见班头恭顺一揖,接着又道:“你将匡掌柜卞大夫送到寇宅后,立即回来待命。”

狄公起身离座,“我们这就过去看看。班头,你叫上仵作,再命手下抬一副担架。洪亮,你随我来!”

班头离去后,洪亮急急问道:“莫非老爷打算让他们三人互相对质,真凶便会自行暴露?”

“卞大夫在街中行走,打算从桥上过河去,忽然遭人袭击。那歹人将他打倒在地,正要劫走钱财时,幸亏杨掌柜听见了呼救声,急忙从自家古董铺里奔出,于是歹人扔下卞大夫拔脚逃走,杨掌柜跑去追赶,可惜没能捉住,那人跑到河对岸的一片深巷之中没了踪影。杨掌柜见卞大夫神志清醒、性命无虞,便叫来孔庙的看门人,然后又跑到县衙报官。”班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卞大夫一动也不肯动,执意要让其他大夫前去查验一下,好证实未受重伤。”

“至少我希望如此!洪亮,还有一事要派你去办。我需要一只木刻的人手。”

“此案是如何发生的?”

“老爷是说木刻的人手?”

“回老爷,那人已经跑了!如今卞大夫仍躺在街中原地。”

“不错。你去杨掌柜的古董店,问他能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必会有些零散的佛像上的木手,通常用木头单独刻出,等全身雕成之后再加上去。我想要一只左手,和真人的一般大小,或者稍稍大些,让他漆成白色,并在食指上戴一枚铜指环,上面镶嵌一颗廉价的红宝石。你对他说我今晚要去寇家书斋面会卞大夫匡掌柜,届时想要拿这木手给他们看看。”

狄公惊骇地望了洪亮一眼,坐直起来,冲班头问道:“是谁做下的案子?”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窗纸,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狄公迅速说道:“洪亮,你最好坐轿前去,免得遇上暴雨。等你回来之后,我再解释到底想要做甚。时间紧迫,这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