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第二辑) > 御珠案 第十六章

御珠案 第十六章

狄公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心觉听见房门轻轻关闭,不禁迅速转头朝右看去,然而除了门槛处的微光,却是一无所见,想来定是听岔了,于是清清喉咙,接着说道:“关于此人的品性,本县自忖已了然于心,全得感谢他曾犯下一个奇怪的错误。”

“本县刚刚说过,”狄公开口又道,“怀疑那凶犯是一个恶魔。此人十分危险,之所以有此断言,皆因……”

寇元良在座中不安地挪动一下,卞嘉直直盯着狄公,两片薄唇紧抿,左颊上的青紫伤痕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匡敏已恢复自持,面上显露出基于礼节的兴趣。

此时一片寂静,令人惶惶不安。狄公有意默然半晌,转头朝门口望去。那边十分黑暗,只能看见门扇与门槛的缝隙之间透出一线微光,正是廊道里灯笼发出的光亮。若是有人站在外面偷听,定会轻轻推开房门,之前已给了那人足够的时间,想来必是自己的直感有误。既然如此,眼下不妨全力对付面前的三人。

“那凶手十分冷血,足证是个反常之人。”狄公沉稳说道,“如果行凶是出于异乎寻常的色欲,那么此人定是几近疯狂,行事可怖。他必是道貌岸然,看似起居行止全无异样,实则每时每刻都在拼命自抑,内心深受折磨。那些被判死罪的杀人色魔,全都在供词中讲过类似情形,细述如何尽力保持心气平和,还会时常遭遇到可怕的幻觉,那些邪恶的力量总是在潜伏守候,受害者的鬼魂也会前来搅扰。我记得曾经办过一桩案子……”

狄公又徐徐扫视四周。洪亮已退到墙角的茶几旁,正坐在那厢,直盯着茶盘上的一小根蜡烛,室内其他地方全是幽暗。墙边的蜡烛熄灭后,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油烟气味,更显闷塞。

狄公略停片刻,侧耳倾听,确信自己听到了门扇关闭的声音,拿眼角一瞥,只见在大门与橱柜之间的墙角处,不知什么物事正在暗地里挪动。有人溜进了房内,这可是事先不曾料到的情形。曾经预想过有人会推开房门,偷听里面的谈话,过后才自我暴露——总得过上好一阵工夫。不过眼下着实无法可想,自己仍得依计而行。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注视着对面三人。蜡烛的光晕中,只映出三张脸孔,个个面上紧绷,方才的欢愉气氛已是一扫而空。

“本县曾审问过一个犯下杀人分尸之罪的凶手。他坚称说每天晚上,那女死者的断手都会爬上自己的胸口,想要扼住自己的喉咙。他——”

“本县不好妄断此事一定荒唐,”狄公忽然态度一变,庄容说道,“事实上,我有理由怀疑如今正在追查的凶手,也是信中所言的恶魔一类人物。”

“想必只是做梦而已!”卞嘉突然开口说道。

“有人竟会告得如此荒唐,事先总该三思而行!”匡敏恼怒地说道。

“天晓得!”狄公说道,“后来,就在受刑的前一天上午,狱卒发现那人死在牢房中,果然是被扼死的。在上报朝廷的呈文中,我自然写的是此人由于恐惧懊悔而濒于疯癫,于是自裁身死,或许实情真是如此。再者说来……”

狄公作势要将书信递给寇元良,忽又停手不动,歉然一笑,“不不,本县不可将官书拿给外人看!还是过后再细细研读不迟。”说罢叠起信纸,纳回袖中。

狄公疑惑地摇摇头,手捋长髯思忖片刻,接着叙道:“无论如何,此事可用来解释在眼下的案子里,凶手为何会犯下错误。须得说或许是迫不得已而做下的——因为他贸然惊动了那些最好敬而远之的神秘莫测之力。杀死董迈可能会取悦白娘娘,此事会令白娘娘想起古时的活人祭祀,年轻后生躺在对面的祭坛上,血脉被一道道割断后,鲜血喷洒在汉白玉神像上。但是谋害瑿娘则另当别论,她不但与白娘娘同为女子,而且罪行就发生在圣林旁边——此举似是十分鲁莽,且对神灵大为不敬。我们对此实在知之甚少。”说到此处略停片刻,耸耸肩头,“无论情形到底如何,本县已有证据,确知凶手犯下一个错误,且只能解释为失去记忆,着实古怪得很。凶手虽说聪明绝顶,却显然完全忘却了自己曾在案发之地——”

狄公默然看了半晌,又道:“这人还说姑娘瞥了一眼施虐之人,似是本地的一个名流士绅,故此犹豫多时,方才告知与我,然而蒲阳城内秩序井然,不当发生如此暴行,请求官府迅速勘察并采取必要举措,以免……不错,不错,我们自然都知道,他本应立即报官才是。哪里提到了凶犯的名字?”说罢将书信凑到眼前,摇一摇头,“奈何竟寻不到,从没见过如此蹩脚的书法!”又抬头说道:“寇先生,劳驾你将这书信的后半段大声念来听听!”

“哪一桩案子?”寇元良嘶声问罢,连忙顾视左右,对狄公吞吞吐吐地说道,“还请见谅……小民出言唐突了。不过……小民想说的是,已经出过四桩人命案,可是如此?”

狄公撕开封口处,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片,竟是一封长信,字迹细小,写得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狄公匆匆浏览过开头,低声咕哝道:“此人道是他的侄女在某处帮佣,被人劫去,又遭到荼毒,回来时浑身是伤。唉唉,那可怜的姑娘定是落入了一个恶魔的手中。”

“确实如此。”狄公淡淡答道。

桌上有一盏硕大的银烛台,狄公将其推到左侧,怒道:“我的天,还是如此酷热!洪都头,你去把墙边的烛火统统吹熄!点着蜡烛只会更热!再说那亮光也甚是刺目。各位有所不知,本县近来眼睛不大好,想是由于日光过强的缘故。且让我瞧瞧有没有带眼罩来。”说罢探手入袖摸索几下,却掏出一只信封来,出声叫道:“啊呀!这封信还不曾拆开哩!就在本县临出门前,有人将此信送到衙院,上面写着‘急件私启’,这是怎么回事?还请各位稍候片刻!”

室外远远传来一串雷鸣。

书斋正中的八仙桌一侧放着单独一张座椅,狄公上前坐下,左首为窗,右首为门。洪亮已在正对面摆好了另外三张椅子,那三人也分别落座,卞嘉居于中间,面对狄公,左手边是寇元良,右手边则是匡敏。

“寇先生不该被这坏天气败了兴。”匡敏开口说道。虽是出语安慰,然而在寂静的室内,却听去格外刺耳。

洪亮端上几只古董彩绘瓷碗,里面盛着鲜美的冰镇果品,众人纷纷品尝起来。寇元良稍稍松了口气,用罢水果后,道出一段有关古画赝品的趣事,狄公也讲述了一桩以前办过的滑稽案子,出语生动诙谐,引得众人开怀大笑,虽然室内依旧酷热,气氛却甚为欢快和悦。洪亮正欲为众人再度斟茶时,狄公忽然立起说道:“诸位,如今且来商议正事吧!”

“老爷,我刚才看见门扇一动!”有人忽然焦急地说道,“要不要去查看一下?”

“这个倒也未必。须知一桩最为扑朔迷离的疑案,有时却会由于天赐的好运而意外破解!洪都头,送些湃(1)过的水果来!各位在受用时,暂且不必议论正事!”

说话的正是洪亮,此时已起身离座,朝三人身后走去。

匡敏扬起两道细眉,问道:“老爷莫非是说,小民在查案期间必须一直留在此地?”

狄公一时不知所措。眼前的计策中,还包括出现一个神秘的偷听者,但是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自己事先并未对洪亮道出此节。洪亮显然看见了偷听者离去,却误以为是有人溜进室内。不过自己不可冒此风险。若是那人仍在室内,必定不知自己事先已料到他会出现,否则所有的谋划都会落空。想到此处,狄公对洪亮厉声说道:“洪都头定是看花了眼!回去原处坐下,不要贸然插话!”

待管家离去后,狄公倾身朝前,说道:“本县向来认为,县令但凡遇有难题,理应对当地名流开诚布公,唯其如此,方可从其人的学识与阅历中受益,同时征求良策。”说罢对匡敏微微一笑,“匡掌柜虽非本地人士,却时常造访蒲阳,故而本县也冒昧相邀。”卞嘉闻听此言,面露惊异之色,狄公却不加理会,接着说道:“本县不妨直言相告,如今急需各位建言一二。蒲阳城内已出了四桩命案,至于凶手是何人,却仍然全无头绪。一场详查势在必行。今日聚众议事,正是为了筹划如何行事才最为有利。想必得花费不少时日方可有所收获,不过这并无大碍。常言道‘欲速则不达’,行事虽缓,却可保无虞。”

狄公听到布袍的沙沙声,想是洪亮走回墙角处。不对,这并非洪亮穿的布袍发出的声音!却是从自己背后传来,如今听得更加分明,似是丝绸滑动的窸窣声。有人正朝自己背后走去。狄公连忙打量对面三人,立时明白他们并未看见任何动静。在蜡烛的光晕中,只映出自己的脸面,其他地方全是一片漆黑。看来不得不抓紧时间。

“不错,本县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正是因此,才要召集各位来议论一番。之所以邀请各位,正是想要倾听高见。”狄公说罢,转头对寇元良又道:“寇先生正值哀痛之时,本县选用贵宅议事,想你必会谅解一二。既然你与这桩惨事直接相关,但愿应会……”话未说完,见寇元良肃然点头,接着又道,“你可命管家退下。既然茶点都已在条几上准备停当,洪都头自会适时送上。”

“本县姑且不再细述凶手的这一离奇疏忽。再说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凶手雇用浪荡书生夏光作为帮手,而夏光喝醉后总是管不住嘴。我已寻到了一个无赖,他时常与夏光一起饮酒,听他道是夏光的背后主使还雇用了另一个帮手,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他……”

“给老爷平添了如许麻烦,小民深感抱憾,”卞嘉懊悔地说道,“老爷定是忙得不可开交,遇上那般骇人听闻的人命——”说到此处蓦然止住,迅速瞥了寇元良一眼,改口又道,“那般重案。”

这时又传来窸窣声,听去更为切近。狄公面上紧绷,原本以为危险会来自右边,自己总可从侧面看到那人并有所防范,谁知如今有人正在身后发出呼吸声。

“尚且没有,不过官府正在全力缉拿。卞大夫不必担心,我等定会捉住那歹人!”

对面三人已看出狄公脸色骤变。卞嘉喑哑地说道:“出了何事,老爷?为何——”

众人见狄公如此有兴,不由得面露霁色。卞嘉揩揩汗湿的前额,问道:“老爷,关于袭击小民的那个恶徒,可有什么消息?”

只听一声霹雳炸响,卞嘉吓了一跳。

这时管家和洪亮进来送茶,众人彼此客套寒暄几句。狄公呷了一口茶水,咧嘴笑道:“寇先生,此茶的味道极佳!主人本就格调不凡,贵宅果然也是色色精美、样样出众!”

狄公心中闪过一念,最好立时跳起,出手擒住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人。不行,那人只是现身此处的话,并不能证明他一定有罪。他大可说是不想搅扰议事,因此……衣袖里有一件物事在动来动去。不行,必须仍旧依计行事。狄公面上的汗珠直往下淌,自己却浑然不觉,说话时音声大变:“此人乃是本地名流,不仅与谋害董迈有关,还亲自下手扼死了孟老太,从背后出手,用一条绸巾紧紧勒住她的喉咙。死者伸出一只苍白无力的手,想要抓住绸巾,奈何却是无济于事。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孟老太突遭横死,若是她的鬼魂在此处游走的话,就会……”

二人急忙起身,上前恭迎狄公,卞嘉拄着一枝竹杖。房内溽热闷塞,二人已等候多时,显然心绪不佳,烛光下看去面色疲惫,薄薄的衣袍贴在汗湿的肩头。狄公瞧在眼里,不觉心中暗喜,欣然说道:“二位还请坐回原处!卞大夫,看见你大为好转,本县深感欣慰。你还须多加小心,不可走动太多!”说罢在茶几旁坐下,接着又道:“有劳各位久等,本县十分抱歉,不过各位想也明白,县衙公务总是如此……”这时寇元良彬彬有礼地低语几句,狄公插言说道:“寇先生,洪都头将会助贵府管家备好茶水。须得说此处甚热,不过紧闭窗户倒是明智之举,敢说不久便会下一场暴雨。然而总体说来,对于本地的气候,我们倒也无可抱怨。想想北地严冬……”

狄公突然惊叫一声,从椅中坐直起来,双目圆睁,紧盯着三人身后,冲着洪亮叫出事先约定的一句话:“洪都头,是谁站在你身后?”

狄公步入房中,见里面正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不禁十分满意。这书斋阔大轩敞,只摆了寥寥几件家什,点着六盏高高的烛台照亮,两两成对,放在后墙的四扇窗户之间。门扇左边立着一口硕大的橱柜,里面陈设有精美的瓷器和番邦玻璃器皿,右边靠墙则是高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卷册。地上铺有厚密的宝蓝绒毯,正中央摆着一张光亮厚重的乌木八仙桌,周围四把乌木座椅。在右边的远角处,窗下另有一张圆形茶几,卞嘉与匡敏正坐在那厢。

卞嘉在座中急忙转身,寇元良与匡敏惊呼一声,也掉头朝后看去。洪亮一跃而起,挥舞双臂直奔过来。狄公从左袖中迅速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桌案边上,骇然叫道:“快看!老天救我!”

寇元良引着狄公和洪亮穿过曲廊,走向宅院后方的书斋。

三人闻声又转过头来,洪亮就立在三人背后,伸手在自家衣袖中摸索。寇元良与卞嘉同时惊叫一声。匡敏的口唇抽动几下,到底没能发出声来。一只雪白的人手似是要抓住桌案边缘,三人死死盯住此物,个个惊骇欲绝。那只手朝着蜡烛方向缓缓挪动,食指上的红宝石发出狞邪的光芒,断裂的腕部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血红残桩,一时又掉转方向,开始朝三人移去。

“正是,老爷。我等正在担心,生怕老爷在半路上遇到暴雨。”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声隆隆的闷雷,寇元良连忙又道,“老爷请这边走!”说罢急急带路入宅。

狄公半身立起。卞嘉惊跳起来,致使座椅翻倒在地。只见他脸色惨白,面目扭曲,两眼紧紧盯住移动的断手,尖叫道:“我没有杀她!”转身踉跄奔到洪亮那边,被洪亮伸手扶住,口中又叫道:“救救我!我没有杀她。只是毒死了董迈,但也是误信人言!我原本听说……”话说到一半,全身痉挛抽动,失声痛哭起来。

狄公走出官轿,洪亮跟在后面。寇元良郑重行礼,狄公点点头,蔼然说道:“衙里有要紧公事,是故拖延至此,实在过意不去!想来匡掌柜和卞大夫都已到了?”

狄公却是听而不闻,从座中半立起来,抬起右臂试图抵御来自身后的危险,同时转头朝右看去,忽然僵直不动,心中一阵莫名惊骇。只见咫尺之外的黑暗中,赫然出现了另一只雪白的人手。

夜幕降临时,狄公乘坐的大官轿在寇家前院稳稳落地,众轿夫皆已汗流浃背。周围房舍的檐下悬着六盏油纸大灯笼,上面皆有“寇府”两个硕大的红字。寇元良疾步奔到轿前,灯光正照在他焦灼不安的脸面上,管家立在一旁。为了迎接县令老爷驾临,二人已在庭院内恭候多时。

(1)湃(bá)——指用冰块或凉水浸泡,使果品或饮料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