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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十三章

狄公默然注视着挥洒自如的梁紫兰,开口说道:“本县准你所请。”

梁紫兰行至案桌前,冲那三名大汉喝令一声,三人赶紧跪倒在地。班头骂了一声娘,走到近前,不料梁紫兰将他一把推开,厉声说道:“官家的规矩我样样都懂,这里没你的事!”又对那女子说道,“姑娘,你得跪下,这是规矩。你和我不一样,不是宫里的人。”随后抬头看着狄公,镇定说道:“我原名阿勒坦·其其格·可敦,由朝廷赐姓梁,名紫兰,以操练角抵为业。这三人全是大运河军船上的逃卒,如今专门拦路劫财,从左至右,依次姓冯、王、廖。这边跪着的女子姓李,名叫牡丹,是挂牌的妓女——经过老爷许可的。”转头对主簿问道,“你可全都记下来了?”见老主簿愕然点头,又对狄公说道:“还请老爷许我状告方才说过的这三人。”

“今日午间,我正坐在家中后院用饭,侍女蔷薇从旁伺候,忽然听见后街中有女子喊救命,就跳过墙头,看见三条大汉正强拖着一个姑娘朝前走去,正是跪在左边地上的这个。那姑娘又高声呼救,姓冯的冲她脸上猛击一拳,打得她左眼没法睁开,随即又抽出一把匕首。我见几个路人在街角处消失不见,便走到三人面前,客客气气地打问出了何事。他们先是不肯说,我又一力追问,这才道是前天收了夏光那个浪荡书生一锭银子,受命从妓院里把这牡丹姑娘拐出来,再送到旧道观背后第二条街上的第三所宅子里去,说是孟太太家。这伙人瞅准了正午时分下手,因为街上少有行人。他们先拿一块布蒙在牡丹的头上,经过我家后墙时,牡丹趁空扯下布来。既然这三人已承认强行拐人,我又晓得官府急于得知夏光的行踪,于是就立刻赶来县衙,不但请他们三犯同行,还带了这位李姑娘作证,全凭老爷裁断定夺。”说罢躬身一拜,叉开两脚,手拄阳伞立在原地。

三个彪形大汉走在最前头,衣裤皆被扯破,显然挨过一顿拳脚。一人两手抱头,双肩满是血迹;另一人用左手托起右手,面色惨白,痛得呲牙咧嘴;第三个脚步踉跄,两手捧着小腹,若不是背后有人用伞尖不停刺戳,看去即刻便会瘫倒在地。手持阳伞的正是梁紫兰,穿一身褐色衣裤,打扮得十分利落,板着一张古铜色的圆脸,一路大步走来。另有一个年轻女子跟在后面,体态丰腴,身穿一件蓝裙,上面印有大朵的红蔷薇花样,颇显俗艳,左颊上有几处青紫瘀伤,左眼也无法睁开。

梁紫兰刚一提及孟太太的住处,狄公立时示意班头过来,低声吩咐他即刻带领六名衙役悄悄前去,捉住宅内一干人等,再押回来关入大牢,此时开口说道:“梁小姐遇有歹人逞凶,见义勇为,应对得当,本县十分嘉许。为了案录完备,如今且详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最后一桩官司了断后,大堂门口忽起骚动。狄公恼怒地抬头望去,立时坐直起来。只见一行人趋到近前,形容煞是古怪。

“老爷有令,敢不如命。方才说到我问这三人出了何事,姓王的那厮挥拳冲我头上打来,我捉住他的手臂,摔得他屁股着地,肩膀也脱了臼。不过我出手时还算小心,只为吓他一吓,并没摔断他的脊背,免得过后没法开口招供。姓冯的想要拿刀捅我,我从他手中夺下凶器,又扔将出去,把他的左耳钉在最近处的一根门柱上。这厮破了一只耳朵,仍是不肯老实,于是我不得已将他的右耳也钉在门柱上。他口中不干不净地乱骂一气,问他话也不肯好生回答,我只得在他身上戳了几下,待他答应如实招供时,我就立刻住手。要说的就是这些。”

老掌柜下去之后,另有几人上前。众乡民显然是特意等到端午节过后才纷纷前来官府讼告,故而费时颇久,不少看众已自行散去,卞嘉、寇元良和匡敏也在其中。眼看已临近午饭时候,狄公转头对洪亮低声说道:“天知道还要多久才能退堂!你最好这便出去办事,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过后再去二堂回禀。”

狄公从座中半立起身,打量堂下三人,只见个个低声哀吟,右边那人抬头欲言,口中却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咯咯声。

狄公耐着性子听二人絮絮述说完毕,方才道是为了证明两造所言可否属实,须得查对鱼鳞图册,随即打发二人退下。又有一个年事已高的当铺掌柜走上堂来,状告两名无赖希图威胁恐吓。

“第三个又是怎么回事?”狄公问道。

匡敏下堂走回原处后,狄公宣读了一项来自京城的新规章,与签发身份文书有关,随后又详加解说。天气十分闷热,狄公身穿厚重的锦袍,贴身衣衫已被汗水浸湿,正欲拍案退堂时,又见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子走到案桌前跪下,分别报上姓名,却是两个小店主,由于一片田地的归属而起了纷争。这时堂下有人出门而去,杨掌柜也在其中。

“他?我向冯某人问话时,拿脚踩在他的身上。皆因我正料理那姓冯的,这姓廖的趁我不防备,想要使阴招踢我的小腹,咳,这些家伙实在道行太浅!我往旁边一闪,虚晃一招,等他抬起头时,我用掌侧反手劈在他的咽喉处。他拔脚想要逃走,我便将他也仰面朝天放倒在地,就躺在姓王的旁边,然后一脚踩在这人的大腿根处,另一脚踩在那人的头上。我下脚时很是小心,并没十分用力,免得弄出致命伤来。”

“即使是简短回话,亦可切中要害。本县如今已知该去何处寻你,你且退下。”

“明白了。”狄公说罢,缓捋颊须半晌,倾身朝前,对姓冯的大汉说道,“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夏光?从实招来!”

匡敏直直望向狄公,肃然说道:“老爷分明下令让小民简短回话。”

那人放开双手,鲜血从两耳的伤处汩汩流出,开口哭诉道:“就在前天,曾在集市的一家酒肆里遇见他!以前从没见过那厮。他给了我们一锭银子,说是事成之后还会再给。我们几个——”

“此语将被记录在案。”等匡敏从地上立起,狄公忽又说道,“匡掌柜,今早本县问你话时,你并非知无不言。”

“夏光可曾说过他受谁指使?”狄公插言问道。

匡敏愤愤地瞧了班头一眼,依命跪在案桌前的石板地上,接着叙道:“小民匡敏,以经商为业,特来上报官府,本人打算住在自家船上,此船暂时泊在西门外的码头边。”

那人疑惑地看了狄公一眼:“指使?并没什么人指使他,正是夏光出钱让我们办事的!当天晚上,我们本想把姑娘弄出来,奈何妓院里全是人,她也正忙着接客,因此没法下手。昨晚也是一样。今日一早,我们去了酒肆,想问夏光再要些银钱,只因此事着实难办,不料夏光并不在那里。我们打算午时再试一回,这次倒是很顺当,谁承想走到街中,竟撞上了这个……这个……”

“跪下!”班头扬起长鞭喝道。

“小娘子!”梁紫兰俯身凑到那人面前,厉声说道。

狄公刚一收声,只见匡敏走上前来,躬身一揖,开口说道:“小民——”

“让这母大虫离我远些!”那人惊恐地大声叫道,“她拿刀子扎穿我的耳朵后,知道她又干了什么?她……她……”说到此处难以自持,竟放声嚎哭起来。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午衙开堂,点过花名册后,先简短述说本地出了两起人命案,即瑿娘与夏光被害,又道是既然两案发生在同一地点,想必有所关联,官府正在四处彻查云云。

狄公一拍惊堂木,命道:“本县问你,立即回话!你可认罪?”

狄公点点头,环视堂下。只见班头与六名衙役分别站在各自的地方,面朝案桌,手持长鞭、棍棒、铁链等刑具,望之令人胆寒。案桌两旁各有一张低桌,两名书办分别坐在桌后,正提笔蘸墨,预备记录议程。寇元良与卞嘉并肩站在看众的最前列,匡敏与杨掌柜则立在后面一排。

那人捂住鲜血淋漓的两耳,喘息说道:“认罪!”

洪亮面露惊异之色,不过此时已没工夫再开口发问,于是抬手掀起门帘。狄公走入大堂,登上高台,坐在高高的案桌后方。堂下人头攒动,嗡嗡的低语声悄然止息。洪亮照例站在狄公右侧,俯身低语道:“蒲阳百姓正急于听到关于人命案的详情哩,老爷!”

旁边姓王的随即颤声附和,姓廖的刚一点头,紧接着便脸面朝下、栽倒在地。

狄公暗自叹一口气,起身离座。洪亮助老爷换上厚重的墨绿锦袍,又送上乌纱帽。狄公在镜前正冠,说道:“洪亮,我自会设法尽早退堂!午衙过后,我想让你立即去找盛八,看他是否探听出了有关龙舟赛下赌注的内情。你还可以顺便告诉他,我已在梁小姐面前替他美言过了。之后你再去八仙居,从掌柜那里打问有关匡敏的消息,诸如他每隔多久来一次蒲阳,每次逗留几日,接待过哪些访客,是否与歌伎娼女们有来往,如果有的话,那些女子是否曾对他口出怨言。此人貌似平淡无奇,我却想了解得越详细越好。”

狄公对那代替班头立在一旁的年长衙役命道:“将三名人犯带去大牢,叫仵作来为他们疗伤,待痊愈之后,再上堂听候发落。”众衙役依令行事时,又对牡丹说道:“李姑娘,本县想听听你有何说法。”

只听前门的铜锣敲响,声震衙院内外,昭示午衙即将开堂。

牡丹用衣袖揩揩青紫的面颊,柔声说道:“奴家和三个姐妹正在院内吃午饭时,那三人进来打倒了看门人。院主问他们想要做甚,一人挥拳打在院主的脸上,说是今天想要借我一用,晚上便送回来,说罢上前揪住我,还拿一块布蒙住我的头脸,强行拽出门去,一路上不停拿脚踢我。我跟着他们在街中老实走了一段,挣脱出一只手来,扯下布条大喊救命,然后梁小姐就来了——”

“我从杨掌柜口中还听说,卞嘉与匡敏也收藏古物。”

“以前可曾有人企图劫持过你?”

“老爷,有一点确实指向寇先生,即他雇用董迈和夏光为自己搜求古董。”

“回老爷,从来没有。”

狄公缓缓摇着扇子,半晌后又道:“我拜访过梁紫兰后,又去了杨掌柜的古董铺。因为梁紫兰说过案犯也收藏古董,我就想从杨掌柜处打听一些有关其主顾的消息。他对我描述了寇元良的性情,听去颇可思量。”随即对洪亮讲述了有关波斯碗的故事,接着又道:“只为一点小小的瑕疵,寇元良就毁掉了一件无价之宝,不难想象他要是得知另一件无价之宝也有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即瑿娘与人私通时,将会有何等反应。”又皱眉思索片刻,“不过,这里有一处难以合榫!假设寇元良真是方才说的邪魔一类人物,又怎会买通夏光去行凶,而甘愿舍弃亲自动手杀人的乐趣呢?”说罢烦躁地摇一摇头。

“在你的客人里,有谁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洪亮,这话我可不能说定。在外人看来,甚至在自家仆人眼中,寇元良都是温文尔雅、喜好古物,也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丈夫,但是很可能另有乖戾狞邪的一面。此类人物常常会将其堕落卑下的品性深深隐藏起来。为何牵涉到这些反常之徒的案子总是极难破解,原因便在于此。唯一了解其真面目的人,自然是他的两房妻妾。如果换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当年寇夫人出门访友并忽然丧失记忆,听去也并非十分可信。莫非实情是她想从一向折磨自己的丈夫身边逃走?会不会正是因为这种残酷折磨而生出的绝望,使她变得神志不清呢?我且提醒你一句,瑿娘的尸身上也有伤痕,很可能指向同一件事。如果真是如此,须得说她与董迈结下私情,又打算一同私奔,确实也情有可原。”

牡丹疑惑地看了狄公一眼,思忖半晌,摇头答道:“回老爷,奴家委实不知!我到院里只有一年光景。我爹是河流上游的一个船夫,欠下了一笔债务,若是不卖船,就得卖我。我的主顾全是住在附近的店主和伙计,个个都很和善,大家也彼此相熟。既然他们依照常规便可称心如意,又何必想要绑了我去呢?”

“老爷,那就意味着我们可将头一个嫌疑排除在外了,即寇元良寇先生。我能想象得出他由于嫉妒而杀死二房夫人及其相好,不过分明不是以虐害女子为乐的大魔头!”

“明白了。”狄公说道,“除了在院中接待客人,你可曾出去到饭馆或酒肆中侍宴?”

“乍一见她,应是不会想到‘纤弱’二字。”狄公咧嘴笑道,“她是从北方来的室韦女子,擅长角抵,看去令人望而生畏!”随即简述了一番二人言语,最后说道,“如今我们得知一个残忍无情的恶魔正在蒲阳城内恣意妄为。为了满足自己的邪念,先是雇用董迈为他诱骗女子,然后又是夏光。这三起命案,自然也是他一手做下的。”

“没有,老爷!奴家不会歌舞,因此从没被人雇去侍宴。有时院主也会派我出去,只为端菜送酒,或是帮着头牌姑娘更换衣裳。”

“老爷,她是何人?”洪亮急急问道,“莫非真是一个优雅纤弱的女子?”

“你且说说这两月之内,都去过哪些地方陪侍。”

狄公仔细端详,只见这两枚竹牌一般大小,上面都潦草写着“贰佰零柒”,不过其中一个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粗通文墨之人,另一个却分明下笔娴熟。后一枚的中央还有一道细槽,几乎难以辨认,将整个牌面分为上下两个四方形。狄公濡湿了食指,抹去上面的字迹,将其纳入袖中,满意地笑道:“这一块我留下了,另一块仍旧送归南门。我这就对你说说见到梁紫兰的情形。”

牡丹报出长长一串店名,狄公心想此举实属无益,这些酒宴都是人数甚众,寇元良、卞嘉与其他当地名流全都出席过不止一回,杨掌柜也在其中。牡丹还记起在当地一名药材商做东的一次小宴上,匡敏也曾受邀在座。

“回老爷,就在刚才,由南门什长亲自送来。”

狄公问道:“有没有哪个客人对你格外注意过?”

洪亮静待片刻,狄公却默默不语,忽然直坐起来,指着案上两枚小小的长方竹牌,问道:“这是几时送来的?”

“从来没有,老爷。我只是个丫鬟罢了!那些贵客只跟上等歌伎舞姬们攀谈,虽说也给我赏钱,有时还很不少哩。”

“回老爷,从来没有!那侍女道是家中仆人都认定二夫人不幸身亡后,寇先生出门是为了散散心,还说寇先生与二夫人虽然年岁差了不少,彼此却十分恩爱。二夫人常常帮助寇先生照料寇夫人,家中一向很是和睦。”

“你可听说过董迈和夏光这二人?”

“他可是经常早起骑马外出?”狄公连忙问道。

牡丹摇一摇头。狄公命主簿念了一遍录下的供词,梁紫兰与牡丹承认一切属实,并在案录上按下指印。

“回老爷,我这边运气不错,在寇宅附近的一个菜铺里,遇到了他家一名年轻女佣,话多饶舌,因此没费多少力气就从她口中打听出了消息。今日一大早,寇先生确实骑马外出过。”

狄公对二女温言几句,随后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从墙上取下一把长长的鹤毛羽扇,坐在书案后方,用力摇晃起来。从内宅到衙院虽然只有一小段路,却已走得汗流浃背。狄公对洪亮朗声问道:“可有什么新消息?”

梁紫兰将阳伞递给牡丹,说道:“姑娘,出门之后,你替我打着伞遮在头上。我一旦被日头晒到,就会颇觉不适。如我这般身份,出门时无论如何不该没人服侍。”说罢大步朝外走去,牡丹驯顺地跟在后面。

狄公返回县衙,径入内宅,只觉又热又累,先迅速洗浴了一番,换上一件干净的白布夏袍,戴上一顶薄纱帽,然后走到二堂,洪亮已在里面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