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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十二章

“老爷明鉴,对他而言,银钱比什么都要紧。他从不在意古董,只是用来顺便赚钱而已。寇先生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藏家!只要能收入奇货,从不在意花费多少!何况他家资甚富,着实幸运得很!”杨掌柜若有所思地揩揩面颊,略显胆怯地接着叙道,“至于小民,多少居于这二人之间。我虽做买卖古董的生意,不过一旦遇上心爱之物,也会藏为己有,旁人出多少银子也不肯出让,并且愈是上了年纪,此病就愈发深重。小民以前很爱去寇家,细细鉴赏他那些精美的藏品,每隔六七天至少要去一回!不过最近四五年中,只有他出言相邀时,我才会前去,即使去了,我也从不走出待客的花厅一步,不愿再去赏看他那些古董,只是出于纯然的妒意!”说到此处惨然一笑,摇一摇头,忽又问道,“至于卞大夫的龙船司鼓被害,就是董迈那后生,不知老爷可否发现了什么线索?”

“本县知道那地方。匡掌柜定是个极其节俭之人!”

“尚且没有。本县方才说过,这案子着实令人迷惑。再说回寇元良,本县以前时常听说他的藏品极精。此人不但鉴赏古董十分在行,择妻也是独具慧眼。他的正室夫人虽说患病已久,仍然十分标致——昨晚本县碰巧遇见了她。至于他的侧室瑿娘,亦是一位容貌出众的美人。”

“回老爷,他要不是睡在船上,就是去八仙居租一间客房。那家客栈很小,价钱也很便宜。”杨掌柜说罢,不以为然地一笑。

杨掌柜在座中颇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过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寇元良的眼光甚佳,从无闪失。想当年,我记得瑿娘小姐还是董宅里的一个奴婢,年齿尚幼,举止笨拙。寇元良买下她后,教她如何穿衣,如何梳妆打扮,如何选用香露,还亲自为她挑选耳环项链等饰物。一年过后,她便出落成了一个绝代佳人,然而天意如此,寇元良注定不配坐拥双美,如今寇夫人久病不愈,瑿娘又玉殒香消。”说罢直直凝望前方,手捋短须,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狄公说罢,心想匡敏虽未说谎,却引得自己相信他来蒲阳另有目的,既然这温文有礼的掌柜也收集古董,不定曾雇用过董迈或是夏光代为搜寻器物——或许还有其他目的,不禁问道,“匡掌柜来蒲阳时,你可知道他经常住在哪里?”

“古人云:‘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此话并非全无道理。”狄公说道。

“因为匡掌柜也为卞大夫的同行对头提供药材。”杨掌柜狡黠地笑道,“匡掌柜要我为他的蒲阳之行守口如瓶,还有一个原因,据他自己说是几年前曾在风茄林边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一大片地——正是卞大夫居中促成。匡掌柜设法说服了卞大夫,让他相信自己买这片地只是为了有利可图,实则却悄悄派人去林子边上采药。若是让卞大夫知晓此事,必会开口索要一笔佣金。正如小民适才所言,匡掌柜是个十分精明的商贾!”

杨掌柜似是听而不闻,忽而定定注视着狄公,厉声说道:“老爷,寇元良确实不配享有这等艳福!既然你我是私下密谈,小民不妨告诉老爷,他这人的性情有些古怪之处。且听小民讲一件事。有一回,他给我看一只波斯碗,是他最为珍贵的番邦藏品之一,真可谓是无价之宝。我捧在手中,转着圈儿细细端详,指给他看碗底处一丁点变色的地方,微微笑道:‘正是这小小的瑕疵,给了这宝物画龙点睛的一笔!’寇元良从我手里拿过碗去,看看那一处疵点,随即抛在地上摔得粉碎。真是罪过啊,老爷!”

“这是为何?”

“匡掌柜必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狄公淡淡说道,“卞大夫想也不会。还有一事,本县隐约听说卞大夫虽然外相端严,实则喜好女色——自然是私下里悄悄行事。”

“正是。不过他经常四处走动,至少每隔两个月便要来一趟蒲阳,不过却是秘而不宣的!”

“小民从未听说过他常去光顾行院妓馆。即使果真如此,也没人会责怪他,只因人人皆知卞太太十分泼悍,自己并未生子,却不许卞大夫娶二房或是纳妾。”杨掌柜摇一摇头,接着说道,“老爷明鉴,卞大夫忠诚可靠,人品甚佳,家中虽不安宁,却一向勉力应对。”

“本县已见过匡掌柜了,似乎家住京城。”狄公说道。

“本县还听说卞大夫在银钱上似乎吃紧。”

杨掌柜喝完杯中的茶水,抱臂答道:“卞大夫收集过不少玉石,其中自有缘故。古玉据说可以入药,因此引得许多医师和药师颇感兴趣。卞大夫的藏品虽不甚多,却十分精良。他对此悉心深研,却毫不在意售价几何。在这一点上,他与他那同行匡敏完全不同。匡掌柜时常购买非常值钱的玉石,不过只是为了囤积居奇,一旦遇有良机,必会抛售出去,此人经商一向十分精明!寇元良寇先生偶尔也从他那里买入一些东西,我却从来不买,只因他的售价极高。”

杨掌柜迅速瞥了狄公一眼:“银钱吃紧?但愿不至于此!他还欠着我一大笔钱哩。不不,我不相信这话,他在生意上很是精明,且又医术高超,蒲阳城里所有的名门望族都找他看病,寇夫人也由他定期前去诊疗。”(1)

“本县想知道的人,皆是杨掌柜的主顾。比如那卞大夫如何?”

“明白了。本县非得告辞不可,须得回去预备午衙开堂。再问一句,杨掌柜可曾去过风茄林中那废弃的神庙?”

杨掌柜拱手一揖,“老爷谬奖了!小民须得先声明一句,除去生意上的主顾之外,小民与他人并无多少来往,也很少听到当地的种种传闻。贱内亡故已有六年,二子也南下各自经商,如今小民只以做生意和研究古物为念,日子过得直如出家人一般!小民家事无多,全是自己亲手料理,唯恐侍女们笨手笨脚,打碎了我的宝贝花瓶哩!伙计只在白天来店里帮忙,到了晚间,就只剩我一人,着实清静无扰。老爷明鉴,这正是小民一直想过的日子,不过如此一来,难免会与周遭的世事多有隔膜!”

杨掌柜面色一沉:“回老爷,可惜没有!那片林子十分浓密,没有小路可以通进去,当地百姓也不愿有人闯入。饶是如此,小民这里仍有一篇详述。”说罢起身离座,从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递给狄公,“此书是由老爷的一位前任私家刊印的。”

“夏光之死必与前两桩命案有所关联。本县不妨对你明言,眼下层层遇阻,似是无可措手。若是杨掌柜能告知与这几名死者相识之人的消息,便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至少也可大致了解这几桩惨案的背景。”狄公说到此处,举杯呷了一口茶水,接着笑道,“本县对杨掌柜一向颇为看重,不仅因为深谙古物,还因为你对同行知之甚详,故此专程前来相询。”

狄公翻阅了一下,交还给杨掌柜,说道:“在县衙公廨中,亦藏有同样的一本,着实有些趣味。书中对那河神娘娘的石像描述得很是精妙。”

“夏光?不不,小民尚未听说,只是刚刚进门而已。我想起这名字了!有人对我说过夏光售卖古董,还与三教九流来往,警告我不要与他打交道。如此说来,想是被哪个狐朋狗友拿刀捅死了?”

“小民要是能亲眼见一次就好了!”杨掌柜感叹道,“据说可上溯到汉代,神像连同底座都是由一整块石头雕出。立在前面的四方形祭坛也是用汉白玉雕成,人们就在那上面杀死献祭给河神娘娘的年轻后生,实是难得的古物!不知老爷可否上书朝廷礼部,恳请清除那片树林,再恢复神庙的旧制?若是礼部下令说河神娘娘因为神庙荒废而动了怒气,当地百姓必不会反对此事,那神庙便可成为蒲阳的一大胜地了!”

“本县须得应对至少三桩人命案。杨掌柜已得知董迈与瑿娘意外身亡,今早可能又听说了夏光也已遭人谋害。”

“此议甚佳,本县定会记在心里。我也不愿治下有一块神秘莫测的封禁之地,天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何事!”狄公说罢,站起身来,“多谢杨掌柜一番相助!”

杨掌柜示意伙计退下,自行斟满茶水,朝椅背上一靠,目光锐利地望着狄公,静待下文。

杨掌柜一路恭送狄公下楼,说道:“过不多久,小民自会去县衙大堂。与受害者相关之人,皆是敝店的主顾,因此我必会前去看审!”

狄公在椅中坐定,接过杨掌柜递上的丝绸团扇,开口说道:“多谢杨掌柜的香茶,不过那古画还是等以后再看不迟。本县前来造访,是为了私下打探一些消息。”

(1)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以下还有四段:

杨掌柜身形魁梧,此时正坐在一张光亮的乌木桌案旁,背靠座椅,手捧一只大红长颈瓷瓶细细端详,听伙计禀报说县令老爷驾临,将花瓶轻轻放在桌上,旋即起身离座,恭敬一揖,挪过另一把扶手椅来,开口时语声低沉,“老爷一定是想看看小民昨晚说过的那幅好画了!实在值得赏鉴!不过,小民还是先给老爷沏一杯茶吧!”

狄公点点头,喝完杯中的茶水,将脆薄的蛋壳瓷茶杯小心翼翼放回桌上,缓捋长髯默然半晌,终于说道:“既然本县前来造访,不妨再请教一事。杨掌柜必是听过一百年前御珠被盗的传说。对于这桩昔年旧事,不知有何高见?”

楼上的房间阔大凉爽,房内特意摆了两只装满冰块的铜盆,专为祛暑之用。两扇高窗上安有纸屏,透进室外的阳光,窗户之间的墙面上挂着褪色的卷轴,侧面靠墙立着一只书架,上面堆满了边角卷折的书册。

“回老爷,既然当年已四处彻查过,据小民想来,应是皇后娘娘自行藏起了那颗御珠,正好借此机会,将几个与自己争宠的妃嫔折磨致死!遂愿之后,便将那珠子扔进一口深井或是其他地方去了。后宫的高墙之内,不知出过多少惨剧!再者说来,为何有人会偷窃一件根本无法出售的东西呢?”

一个年轻伙计上前相迎,笑道:“老爷,杨掌柜刚从外面回来!他骑马去了一座田庄,有人从那里掘出一块古碑来,如今他正在楼上的书房里。”说罢引着狄公朝店铺后方的楼梯走去。只见左右两旁各立着一排橱柜,里面满满陈列着大小古董。

“假设那御珠果真被人偷去,莫非绝无办法换成银钱?”

孔庙对面有一幢粉刷齐整的二层房舍,狄公行至门前,只见一楼的窗户上安有铁栅,二楼窗台上竖着长长一排铁蒺藜,以防贼人攀爬上去。门口挂着一面简朴的小招牌,上书“古宝阁”三字。狄公甩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根石柱上,使得坐骑可以停在凉篷底下。

“回老爷,在我大唐境内,根本无法可想。不过,那贼人若是与住在广州的大食或波斯商贾们有来往的话,或许可以卖给他们——自然只能折价出售——然后再转卖至遥远的番国异邦。要是不想招来大祸,此乃唯一可行的脱手之法。”

狄公策马朝西,梁紫兰口中所言,使得他对这几起命案有了全新的想法。在回衙之前,狄公决意再去向另外一人打听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