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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十一章

“把那碟子放下,转过去面朝墙站着,露出你的脊背来!”梁紫兰喝道。

只见后墙上的门帘一动,走出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看去十六七岁年纪,手拿一块抹布,正在擦拭碗碟。

蔷薇顺从地依命而行,解开上身衣襟,将双臂从袖中抽出,赫然露出瘦骨嶙峋的后背,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白色疤痕,又要松开腰间的丝绦时,梁紫兰大声叫道:“这就行了!穿上衣服,接着洗碗去吧。”

“要论拳术,他的身手倒还不坏。至于招人喜爱么……”梁紫兰说到此处,转身叫道,“蔷薇!”

“那是董迈干下的好事?”狄公问道。

“此话怎讲?我听说董迈拳术甚佳,也很招人喜爱。”

“不是。董迈以前常来这里,最近一个月却再没见过人影。那傻丫头竟喜欢上了董迈,有天晚上,二人一道出去。董迈带着她走到城北的一处地方。黑暗之中,蔷薇只看见一座很大的宅院,后来又被领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也看不清谁在里面,还没等明白过来,就被人扯下衣服,脸朝下按在榻上,吃了一顿鞭子,你方才也已瞧见。过后董迈进来替她松绑,又一路带回这里,塞给她一锭银两,叫她不要声张出去,随即便溜走了。直到几天前,我走进蔷薇房内,正遇见她在洗澡,看见背后有伤疤,这才听她道出此事。我原本打算给董迈那小子也来这么一回,自然下手会更狠些,可惜他却突然丧命。那总爱与人勾搭的小妞儿也算是得了一场好教训。”

“你真是来得不巧,朋友!董迈已经一命呜呼,总算是拔去了一颗眼中钉。”

“莫非那姑娘被人糟蹋了?”

“我听说有二人格外出色,皆是客居在此的书生,一个叫董迈,一个叫夏光。”

“没有,她仍是处子之身——眼下还是,不然我定会上报官府。我很知道该如何行事。不过那丫头自己乐意前去,且又收过银子,我又能如何?”

“我一向只对武艺起兴,于是就开了这家武馆。”梁紫兰接着说道,“我只收来客的酒账,教授武艺并不收钱。他们有些人还真是说话算数。”

“莫非董迈常替一些下流嫖客拉皮条?”

狄公心知这妇人并非自吹自擂。即使是朝廷重臣,见了皇子也得屈膝下跪,然而这些高高在上的王孙贵胄们,却乐意与召来的江湖艺人平起平坐。

“看来正是如此,不过只为一个人效劳。他还四处搜寻古董,我看也是为了此人。不久之前,董迈与那人闹翻了,这小子野心勃勃,可能是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后来他那蠢货好友夏光接手了这桩生意。”

“她们全都北上回乡,唯独我留了下来。我很喜欢中原。三皇子在临走时送给我一根金条,还说:‘紫兰,等你成婚的时候,千万记着告知与我!我要给那新郎送一只纯银脚梯,好让他踩上去够得着你!’三皇子就是这么爱说笑话!”梁紫兰说着摇头一粲,似是在悠然回想。

“小姐是说夏光?何出此言?”

“同来的其他女子去了哪里?”

“夏光可不如董迈聪明伶俐,差得老远。昨日一早,他来此处喝了几盅,这倒没甚希奇,不过希奇的是竟将以前欠的酒账统统偿清。我就问他:‘莫非你撞上摇钱树了?’他说道:‘还没有,不过今晚我就能得一大笔钱,我已答应过某人,保证会把小鸡关进笼子里。’我说:‘最好留神些,免得自己掉进笼子里去!’他咧嘴笑道:‘不必担心!那地方十分冷清,没人会听见小鸡咯咯叫!董迈说过那厮一向出手大方!’我拍拍他的肩膀,客客气气地说道:‘姓夏的小子,你给我出去,老娘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难看的刀疤脸!’他摇摇晃晃穿过厅堂,撞在那边的门柱上,等清醒过来,从地上踉跄爬起,站在门边对着我破口大骂,然后我就这样一刀扔过去,将他的衣袖钉在门柱上。”

“漠北塞外。几年前,我领着一群会角抵的室韦女子去京城献艺,后来又被三皇子接进宫去。整个后宫的男男女女都来看我们表演赤身角抵,虽然说是赤身,实则在胸前系着一块锦缎肚兜!我们都是识大体有分寸的女子。”梁紫兰一口喝干酒水,冲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又道,“谁知就在去年,礼部尚书给圣上奏了一本,说是我们表演的角抵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个鬼!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正是宫里的那些妃嫔!她们心怀妒恨,忍受不了让男人看见货真价实的女人是什么样,哪怕一次也不成!那些皮包骨头的细麻秆!要是老天爷没赏给她们一个鼻子的话,你根本分不清哪是前胸、哪是后背。结果圣上下令,命三皇子打发我们出宫。”

梁紫兰口中说着,掌中忽然亮出一把细长的匕首,扬手一掷,匕首飞过厅堂,只听一声闷响,正扎在门柱上。大厅内立时一片寂静,两名练剑的大汉走上前去,颇费了些力气,才将兀自晃动的飞刀拔下送回,对着梁紫兰恭敬一揖,递到面前。梁紫兰得意地笑道:“我要是心里不踏实,就想抓个东西扔出去!”

狄公见她身量与自己一般高大,头颅似是直接生在宽阔浑圆的双肩之上,举起碗来喝了一口,发觉味道竟是上佳,又好奇地说道:“敢问小姐是从哪里学来的这身功夫?”

“小姐若是不小心行事,不定哪天也会惹上麻烦!”狄公警告道。

梁紫兰忽然放开手,“好,你果然是个拳师,想不到如今拳师中竟也有美髯公了。”说罢起身离座,动作极为轻捷,一径走到柜台前,从石坛里倒出两碗水酒,随口说道,“你我既是同行,且来干上一碗!”

“我?我谁都不怕!即使官府也不在话下。当年出宫时,三皇子给了我一纸文书,上面盖的大印,与你的脑袋一般大小哩。文书里道是我仍算宫内之人,有事只归宫内的衙门裁断。且罢,你盘问了这半日,总算也听到不少关于董迈夏光的消息。不知还有何事可以效劳,县令老爷?”梁紫兰见狄公大吃一惊,又嘲笑道,“老娘曾在宫里待过不少年头,天天和朝廷大员们擦肩行走,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去?只要看上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何人!不然才不会与你絮叨这许多哩!记住我的话,董迈生前不是什么好鸟,夏光也是一样。”

狄公本是身强力壮之人,此时却禁不住想要朝后退却,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来抵挡这股强力。

“小姐应说夏光生前也是一样。今日一早,他也被人杀死了,凶手很可能就是曾经雇用他的那个恶棍。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梁紫兰并未立时答复,抬起结实的右臂,拍拍挽在颈后的一个小小发髻,紧盯着狄公打量半晌,忽然说道:“让我试试你手上的力气!”说罢伸出大手,握成一个厚硬的铁拳,将狄公的一只手整个包住。

“不知道,老爷。我问过蔷薇,可惜那丫头一点也不晓得。当时她被人脸面朝下捆在长榻上,而且那恶人从没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哈哈大笑。我要知道那人是谁,早就动手收拾了他,老爷只需派衙役来料理下剩的事便可。我顶厌恶那一类货色。”

狄公强自镇定一下,粗声粗气地答道:“在下姓任,乃是一名拳师,从京城而来,非得在此地逗留一半个月不可。盛八他老人家指点我前来此处,说是能收几名徒弟,好挣一口饭吃,你看如何?”

“且罢,多谢梁小姐告知这些内情。还有一事,盛八让我在小姐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狄公绕过正在角抵的几人,直朝柜台走去,一眼看见一个妇人斜躺在座椅中,不禁愕然止步。只见她身形异常庞大,直如一座肉山一般,浑身武师打扮,套着褐色短袖外褂与阔腿裤,上身如水桶一般粗壮,丰胸下紧紧扎着大红丝绦,腰腹处另系一条,一张圆脸庞神情漠然,抬头对狄公哑声说道:“你这生人,来此有何贵干?”

梁紫兰忽然面上一喜,羞涩地说道:“他真是这么说的?”又皱一皱眉头,厉声问道:“莫非他想遣个媒人来上门正式说亲不成?”

那泼皮回头一看,面露惊惧,驯顺地说道:“是,是,梁小姐!实在对不住!”说罢吹一吹酸痛的手指,从地上拣起竹竿,重又操练起来。

“倒也不是。他只让我——”

“莫师父,还请说话留神些!”有人在厅堂后方厉声说道。

“替他美言几句?这死心眼的混账东西!这些日子里,他已派过各色人物到我这里来替他美言几句了!且罢,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且看他运气如何。这厮倒是条正直的好汉,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信条。”

一个泼皮被对方刺中手指,于是抛下竹竿,破口大骂起来。

“麻烦的是他似乎也有自己的信条。不过,我可以告诉小姐,盛八不但有固定进项,为人也甚是干练可靠——虽说这行当颇为与众不同。”狄公放下酒碗,心想自己答应洪亮的事已算兑现,“多谢小姐,本县这就告辞了。”

厅堂内阔大幽暗,颇为凉爽,地中央铺着一张厚苇席,六条赤膊大汉在捉对厮斗,稍远处有两个衣着邋遢的泼皮正手持竹竿、操练剑术,另有六人坐在墙边的木头条凳上,专心从旁观望,并未留意有生客入内。

梁紫兰送狄公出门,走到半路中,见一个矮胖子正靠墙坐在板凳上,便开口说道:“柯师父,我们再练一回勒颈的招式。”

狄公甩镫下马,将缰绳系在外墙的铁环上,却见门旁悬着一块朱漆招牌,刻有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体黑字“武德道场”,上头还有一方大印,表明是当朝太子的手笔。狄公看罢,疑惑地摇一摇头,径直走入。

那人闻听此言,一张黝黑的脸面立时转为煞白,不过仍是依命站起。

狄公向一个街中顽童打问梁小姐住在何处。那小童并未多瞧狄公一眼,抬起脏污的小手,默默指向街角处一座硕大的木制营房。

街中十分酷热,直如火炉一般。狄公迅速登鞍上马,对站在门首的梁紫兰点一点头,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