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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钉案 第十一回 众人议论毒杀命案 仵作道出可疑旧情

“胡说八道!”朱大元怒道。

“这种事我倒是颇有耳闻,有不少歌伎舞姬都对我抱怨过蓝大哥从不搭理她们。”马荣附和道,“他这人向来非常自重自持,这一点似乎很是吸引女人,到底是何缘故,只有老天爷才会晓得。”

狄公默默聆听半日,此时开口说道:“须得说我也想过这一点,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想要扮成突厥少年,倒也并非难事。然而果真如此的话,则此女必定曾是蓝师父的情人,因为当她进入浴房时,蓝师父并无稍稍遮掩一下的意思,浴巾都还悬在架上从未动过。”

“蓝师父从来不近女色。”朱大元轻蔑地回了一句,陶干却摇头又道:“没准这正是他被害的原因哩。蓝师父可能断然回绝了某个女子,使得那女人十分怨毒。”

“绝不可能!”朱大元叫道,“蓝师父有一个情人!简直岂有此理!”

众人默无一语。陶干缓缓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忽然开口说道:“懦夫的手段,或者是女人的手段!”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乔泰徐徐说道,“昨日我与马荣同去蓝大哥家时,他居然发了几句有关女人的牢骚,大意是女人会吸去男子的元气。只因他平时说话总是十分温和,因此令我颇觉意外。”

“根本没有,”朱大元立即答道,“他所有的徒弟我都认得,个个人高马大,并且蓝师父要求他们必须剃成光头。如此一个身强力壮的拳师,居然被人下毒害死,真是奇耻大辱——只有懦夫才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

朱大元恼怒地咕哝几句。狄公从抽斗里取出一副陶干手制的七巧板来,拿出其中六片,拼成在浴房石桌上见过的形状,试图加上最后一片使其完整,摆弄半晌后说道:“如果蓝师父当真是被一个女人所害,这图形便可能含有与之相关的线索。但他倒地时弄乱了形状,并且还没放上最后一片,便已毒发身亡,因此很难猜透。”

“不过仍是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狄公沉思道,“他无疑会将那身黑衣裤与浴堂专用的牌子毁去,但匆忙溜走时,却一定不曾注意到蓝师父在临终前挣扎着用七巧板拼出的图形,那图形可能暗指凶手的身份,并且蓝师父一定与他相识。我们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凶手的大致样貌,想问朱员外一句,蓝师父的徒弟中,有没有一个身材瘦小且留有长发之人?”

狄公将七巧板收起,又道:“无论如何,这头一桩公务便是查访蓝师父生前认识的所有熟人。朱员外,此事还请你与马荣乔泰陶干一起商议如何分工,以便各人立即着手去办。洪都头,烦你跑一趟廛市,询问其他两个后生那突厥青年到底样貌如何。你要是和和气气与之交谈,或者再一起吃上几杯酒,他们许是会道出更多详情来,马荣那里自有其姓名住处。出门时顺便叫郭掌柜到二堂来,我想再问他几句有关毒药的事。”

“这歹人果然狡狯!”陶干叫道,“且又考虑得十分周全。”

朱大元与四名亲随退下后,狄公慢慢饮了几杯茶,独自沉思良久。叶泰去向不明一事着实令人担忧,莫非这无赖疑心官府正在追踪他不成?狄公想到此处,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潘叶氏被杀一案尚未勘破,如今蓝道魁又被人毒死,若是能先了结廖小姐一案,至少也可长出一口气。

“但是他们都不可能出入蓝道魁的浴房而不被察觉。”狄公说道,“只因那凶手知道浴堂内的伙计皆是身穿油布制的黑衣裤,看去与突厥人的黑衣十分相似,所以才会那副打扮。他与三个后生一道进门后,在花厅内并未交出黑牌,而是直接上了走廊假装成伙计,切记雾气蒸腾之中,很难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他溜进蓝道魁的浴房,将带毒的茉莉花投入茶水之中,便又掩门而去,多半是从店内伙计专走的偏门溜出了浴堂。”

一时郭掌柜进来,狄公寒暄几句,重又走回书案后坐下,示意郭掌柜也在长凳上落座,随后说道:“身为药房掌柜,你无疑知道凶手如何能弄到这毒药。此药想必十分罕见吧。”

洪亮瞥了陶干一眼,开口说道:“老爷,我们几个一直想不出为何一定是那后生谋害了蓝师父,毕竟马荣乔泰拿回的单子上,共有六七十人之多。”

郭掌柜撩开额前的一绺散发,又将两只大手放在膝头,说道:“回老爷,可惜并非如此。少量的蛇根木粉可用于活血,因此几乎所有药店都有售卖,轻易便可弄到。”

“凶手乃是一个年青的突厥后生,”狄公说道,“或者说是个扮作突厥后生的男子。”

狄公叹息一声:“看来从这里是无迹可寻。”说罢将七巧板摆在案上随手拨弄,又道:“或许此物倒能提供一条线索。”

“为了将这下毒的恶人绳之以法,朱某自当尽力!”朱大元愤然说道,“说起蓝师父的武艺高强来,实为平生仅见。不知老爷关于凶手的身份,可否有些眉目不曾?”

郭掌柜黯然摇头,说道:“回老爷,我看却是未必。这药毒性发作后会引起剧痛,不消片刻人就没命了。”

狄公开口说道:“昨晚我并未再议蓝师父被害一案,一来想等到验尸有了结果,二来还想请教朱员外几件事。既然你与蓝师父是多年至交,一定相知颇深。”

“不过蓝师父却并非等闲之辈,不但意志力极强,且又长于此术。”狄公沉思道,“他心知自己不能开门叫人,便试图以这种方式留下线索来揭露凶手。”

狄公坐在书案后方,将一张扶手椅指给朱大元,四名亲信仍旧在长凳上各自落座。一名衙吏默默送上热茶。

“他擅长拼七巧板倒是实情。”郭掌柜说道,“他来我家时,也经常以此为戏,一转念便能拼出各种东西来,令我们夫妻十分开怀。”

狄公宣布退堂后,命洪亮叫朱大元前来二堂。

“我实在看不出这到底像是什么。”狄公说道。

两名女子双双跪在案桌前,眼含热泪谢过老爷恩典。

“老爷,蓝师父向来宅心仁厚,”郭掌柜思绪未已,又絮絮说道,“他得知廛市里有些无赖对我推推搡搡、捉弄欺辱,于是煞费苦心专门设计出一套拳法来,正适合如我这般两腿虚弱但手臂有力之人,然后又耐心传授指点,从此便没人再敢来招惹我了。”

狄公命班头再将妓院老板、两名龟公与两名妓女带上,当面将作废的卖身契交还二女,告诉她们从此重获自由身,又判三名男子入狱三个月,刑满后鞭笞一顿,然后方可开释。三人闻听大叫冤枉,老板心想虽则鞭伤可愈,但那两个囫囵少女的身价银子一旦失去却甚难弥补,实在令人痛煞,念及此处,更是大放悲声。衙役将这几人拖去大牢后,狄公又安排二女在县衙灶房内暂且烧火帮佣,待军营调遣兵将时,再护送她们一路回乡。

狄公正在一心摆弄七巧板,似是听而不闻,忽然发觉竟拼出一只猫的形状来。

潘丰连忙叩头谢恩,甫一起身,叶宾便疾步上前,口中道歉不迭。

狄公将板面迅速打乱,心里默念着毒药、茉莉花、猫……实在看不出这其间有何关联,抬头见郭掌柜一脸惊诧,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道:“适才忽然想起了一桩怪事,昨晚我偶遇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将她送回家中,她的母亲是个寡妇,脾气极坏,居然将我辱骂了一顿。孩子倒是天真无邪、口无遮拦,从她的话中,我听出那寡妇必是有了情人,且私下秘密来往。”

狄公皱眉说道:“一旦叶泰回来,叫他立即前来县衙,须得亲自申明撤销对潘丰的控告。”又一拍惊堂木,宣道:“潘丰当堂开释,本县将继续追查杀死潘叶氏的凶手。”

“那妇人姓甚名谁?”郭掌柜好奇地问道。

“从来没有,老爷!”叶宾面有忧色,“他虽然时常入夜方归,却从不曾在外面留宿。”

“说是姓陆,如今正开着一家布店。”

“叶泰是否经常夜不归宿?”狄公问道。

郭掌柜直坐起来,冲口说道:“回老爷,那可是个少有的泼妇!五个月前,我曾与她打过几次交道,皆因其夫突然身亡,且死得颇有些蹊跷。”

“回老爷,小民也不知他究竟出了何事,”叶宾说道,“叶泰昨日吃过午饭出门,至今未见回家。”

狄公脑中犹自回想着方才拼出的猫形,还有蓝道魁经常去郭掌柜家一事,于是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有何蹊跷之处?”

“此语将被记录在案。”狄公倾身向前,又问道,“为何今日不见叶泰前来县衙?”

郭掌柜犹豫片刻,方才答道:“对于此事,老爷的前任处置得未免有些草率,不过当时正赶上突厥牧民袭击北军,大批难民涌入城中,县令大人忙得不可开交,故此不想为一个心病猝发而死的棉布商多花工夫,也在情理之中。”

“小民愿意撤回诉状,”叶宾急急应道,“皆因看到胞妹被害,一时悲痛情急,行事不免唐突草率,在此深表歉意。这话也是代小民的兄弟叶泰所说。”

“为何他非得如此行事?”狄公问道,心中暗谢郭掌柜转移了话题,“验尸总会发现疑点。”

狄公宣道:“由此可证,潘丰关于本月十五日与十六日一应行为的供述属实。若是他谋杀其妻,不可能离城两日而将尸身原样留在家中,至少也应暂时藏起,因此本县认为控告潘丰杀人证据不足。原告在此须得申明,是预备提供更多证据,还是愿意撤回诉状。”

郭掌柜面色阴郁地说道:“问题便是根本没有验过尸,老爷。”

主簿站起身来,大声读出两名兵士的述录与衙役去五羊村查案归来的报告。

狄公立时提起神来,靠坐在椅背上,断然说道:“你且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狄公说道:“先由主簿诵读两份有关潘丰行迹的证词。”

“那天午后,陆氏与当地有名的匡大夫同来县衙。”郭掌柜叙道,“据那匡大夫道是棉布商陆明午饭时叫嚷头痛,于是上床躺下,过不多久,其妻听见他一阵呻吟,进去看时,发现人已断了气。陆氏找匡大夫去查验尸身,并说陆明时常抱怨心悸乏力。匡大夫又问陆明午饭吃过什么,陆氏答曰吃得很少,却为了止头痛而喝下两壶酒。于是匡大夫写下尸格,断定陆明死于由饮酒过量引起的心病猝发,前任县令老爷听过后,便依言存案。”

狄公再拍一下惊堂木,又道:“本县再来说说这叶家兄弟控告潘丰一案。”说罢示意一下,班头立即带了潘丰上堂。

郭掌柜说罢,见狄公默无一语,便又接着叙道:“我正巧与陆明的兄弟相识,据他说当日帮忙更换寿衣时,留意到死者面色未变,但两眼却从眼窝中凸了出来。我心想这似是后脑遭过重击的体征,便找那陆氏询问详情,不料她竟又喊又叫,还骂我多管闲事。我又不揣冒昧将此事报与县令大人,大人却道是他对匡大夫写下的尸格十分满意,认为无须再做尸检,于是就此搁下不提。”

狄公闻言点头,命郭掌柜在尸格上按过指印,一拍惊堂木,宣道:“蓝道魁师父被一身份不明的凶手投毒害死。他曾连续数年赢得北方拳师魁首的美名,不但武艺超群,且又品格高尚,北州向来以他为荣,如此一位英雄不幸亡故,实在令人扼腕痛惜。本县自当全力追查此案,早日抓获真凶,以慰蓝大师的在天之灵。”

“你可与那匡大夫谈过?”狄公问道。

“这毒粉具有一种气味,”郭掌柜答道,“虽然微弱,却十分特别,一旦混入热茶中则更为明显,不过可被茉莉花的香气完全盖过去。剩余的茶水中并无茉莉花瓣,小人将其烧热,散出的气味确凿无疑,因此方可确认。”

“我也曾试过几次,奈何他有意回避,终是未果。”郭掌柜答道,“当时又有传言,道是匡大夫与巫术有涉,他便混入难民丛中出城南下,从此不知去向。”

“你有何根据?”狄公问道。

狄公缓缓捋着长髯,半晌说道:“听去确实十分可疑!莫非此地还有人信奉巫术不成?依照律法,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郭掌柜答道:“据小人推想,凶手应是在茉莉花瓣上事先喂过毒粉,然后乘人不备,悄悄投入杯中。”

郭掌柜耸耸肩头,“北州的不少人家都混有突厥血统,想来很可能仍旧操弄突厥人的秘密巫术。有人坚称他们能够杀人于无形,或是诵念咒语,或是将纸人焚烧,或是剪掉纸人的头颅;还有些人据说同时精通道教法术,可以通过与女巫或女妖交媾而延年益寿。凡此种种,在我听来只是蛮族邪说而已,纯属无稽之谈,但是蓝师父对此却很有研究,还亲口讲过这些说法自有其根据,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狄公问道:“那毒药又是如何混入茶水的?”

“孔夫子特意警示曰理应敬鬼神而远之,”狄公不耐烦地说道,“像蓝道魁那般睿智之人,绝想不到竟会把时间浪费在如此古怪的癖好上。”

郭掌柜细细查验完毕,随后禀道:“死者系中毒身亡,现已验明毒药乃是生于南方的蛇根木磨成的粉末。小人先给一条病狗喂了些茶壶里的水,喝罢安然无恙,接着再喂那杯底残留的茶水,只喝了一口便立即死去。”

“他这人兴趣十分广泛,老爷。”郭掌柜怯怯说道。

次日早衙开堂时,狄公命郭掌柜对蓝道魁的尸身作一番检验,北州当地名流悉数到场,堂下人满为患。

“且罢,你适才关于陆氏的一番言语,听去值得深思,”狄公又道,“本县很快便会召她前来,询问有关陆明之死的详情。”说罢拿起一份公文。郭掌柜连忙施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