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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钉案 第十二回 狄县令独上药坡岭 陆寡妇坚拒官府召

狄公回到衙中,吃着简单的午饭,脑子里仍兀自回想与郭掌柜的一番言语,待衙吏进来送茶时,便吩咐他去将班头叫来。

郭夫人躬身再拜,狄公转身下山而去。

“你这就去城隍庙附近的陆记棉布庄,带那姓陆的寡妇到衙院来,”狄公对班头命道,“我有几件事想要问她一问。”

狄公知道那首古诗,口中却只说道:“我记得几句描写那般情景。好吧,郭夫人,此刻我非得回衙不可了。”

班头领命而去。狄公慢慢啜饮着热茶,心想目前正悬着两桩人命案子未了,重又翻出陆明之死来,或许十分不妥,不免有些失悔,但是郭掌柜的一席话,着实令人颇为触动,纵然有其他诸多疑难萦绕心头,终是无法搁下不提。

“一点不错,”郭夫人欣然应道,“如今花期将近,随时都可能盛开。有首诗里曾经写过……大意是你能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

狄公躺在长榻上,想要小睡一阵,却是难以入眠,翻来覆去一力回想着有关落梅一诗的全章,忽然记起原是二百年前一位诗人所作,题为《年夜闺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落到梅树上,又道:“那棵树及到花开之时,一定十分美丽。”

孤禽鸣寒寂,无语益凄凉。

“回老爷,我们夫妇二人都喜欢猫。”郭夫人徐徐答道,“外子见不得小动物受到伤害,常将病猫或流浪的野猫抱回家来,我便会加以照料,如今家中已经有大大小小七只猫了。”

忆昔心恻恻,欢去恨留长。

狄公极目远望前方平旷的大漠,一时竟至语塞。心中在意另一个人……这念头不知为何令他心神缭乱,忽而转身问道:“当日在贵宅中见到好几只猫,不知是郭掌柜还是郭夫人的喜好?”

新情抚旧痛,年夜梅吐芳。

狄公只觉困窘难言,于是踱至木栏边低头望去,一看之下,不由得退后两步。只见山崖直直下去,足有五六丈深,崖底遍布着犬牙般尖利的大石,棱角参差,在雪中森然毕现。

窗前疏影动,花落遗轻响。

“嗯,”郭夫人幽幽说道,“他看去似是……对女人毫不在意。”说罢颊上飞起两朵红晕,垂头不语。

这诗并非十分脍炙人口,郭夫人可能在哪里只见过最后两句而已,或者她当真读过全篇,有意提起不成?狄公紧皱眉头,翻身坐起,自己一向只爱读说理诗,对情诗从来不屑一顾,如今却发现此篇中,似乎别有一种以前未曾觉察的深意存焉。

“此话怎讲?”狄公问道。

狄公心中着恼,起身行至茶炉边,用热手巾揩揩脸面,然后坐在书案后方,埋头读起主簿送上的官府信函来,正读得专心时,班头推门走入。

郭夫人缓缓摇头,坚决地说道:“定是男子无疑。蓝师父是外子的好友,因此我也时常与他谋面。他待人向来温和有礼,对我亦是如此,不过仍可觉出他对女人的态度,却是……却是有所不同。”

狄公见班头一脸不悦,开口问道:“出了何事?”

“我并没说就是男子。”狄公迅速回道。

班头揪一揪胡须,局促不安地回禀道:“实话对老爷说,那陆寡妇拒不跟小人前来县衙。”

郭夫人睁大两眼,难得出声说道:“敢问老爷,下毒的男子究竟是谁?”

“什么?”狄公吃了一惊,“这妇人简直岂有此理!”

“即使最为健壮之人,也敌不过毒药。”狄公淡淡说道,“我已有了关于凶手的切实线索。”

“她说我没带着差票(1),因此不肯前来。”班头懊悔说道,见老爷勃然欲怒,连忙接着禀道,“她对我斥骂不休,闹出老大的动静,引得街坊四邻都来围观,还叫嚣曰国有国法,若是没有正当理由,县衙无权传唤一个正派良家妇人到堂。小人想要将她拖走,她竟然仗着众人袒护,与我动手厮打起来,因此我想最好还是回来跟老爷讨个示下。”

郭夫人面色骤然黯淡,裹紧身上的斗篷,低声说道:“实在难以置信,他那人是何等健壮有力。”

“她若是想要差票的话,给她一张就是!”狄公怒道,随即提笔迅速书成并掷与班头,“带上四名衙役同去,务必将那妇人提来!”

“我来这里为了稍稍舒活腿脚。”狄公说道,“蓝师父被害一案,令我心情尤为沉重,顺便也想清醒一下头脑。”

班头领命后匆匆离去。

郭夫人闻言点头,毛皮兜帽衬得一张俏脸愈发妩媚动人,微微笑道:“回老爷,可惜今天并不走运,只采到了这么一点点!”说着抬手指向竹篮中的一小束药草。

狄公在二堂中来回踱步,不意这陆寡妇竟是如此刁蛮泼悍!转念想起自己的几房夫人来,不禁深感庆幸。狄公之父原有一生平至交,后来两家结为姻亲,大夫人便是对方家中长女,德才兼备,素养极佳,婚后夫妻琴瑟和谐、志趣相投,生育的二子更是为家中平添了无限乐趣,对于狄公而言,这一桩美满姻缘向来是公务繁忙之中的极大慰藉。二夫人虽非饱读诗书,却是容貌清秀、通情达理,并将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序,生下一女,亦是性格沉稳、大有母风。三夫人本是个俊俏活泼的年轻女子,当年狄公远赴蓬莱首任地方县令时,适逢她横遭不幸,又被家人抛弃,于是暂时收留宅中,充作大夫人的女伴,不想大夫人对她十分喜爱,不久便催促夫君珠玉自取。狄公起初一力拒绝,只因不愿落难少女仅仅出于感激之心而以身相许。然而当她表露出确实怀有爱慕之意时,狄公便听从了大夫人的安排,并且从未萌生过一丝悔意。自家最爱的消遣便是抹骨牌为戏,如今四方俱全、凑齐一桌,真可谓不亦乐乎。

“想必你正在采集月草。”狄公开口说道。

狄公忽又想起北州偏僻荒凉,夫人们在此地的生活定是十分枯燥乏味,眼看新春将至,一定得为她们挑选几件像样的礼品才是。

崖顶一片空旷,只有一棵梅树傲然挺立,枝干呈深黑色,上面密布着细小的淡红花蕾。崖边立有一道木栏,尽头处却见一个身穿灰皮斗篷的女子,正手持小铲在雪中挖掘,听到脚步声直起身来,一见是狄公,连忙将小铲搁在脚边的竹篮里,款款躬身下拜。

狄公走到门口,叫住一名衙吏,问道:“马荣陶干他们几个可曾回来?”

狄公正要攀爬时,忽见雪地里有一串刚刚踩出的小巧足印,一时竟蓦然止步、犹豫不前,到底耸耸肩头,仍旧朝上走去。

“没有,老爷,”衙吏回道,“他们先是在公廨中与朱员外长谈许久,然后便一齐出门去了。”

右边有两块大石,标志着通往药坡的入口处。狄公决意上去走一遭,过后再回县衙,于是沿着小径直走到陡峭难行处方才下马,在马背上轻拍几下,将缰绳系在一截枯树桩上。

“叫马夫牵我的坐骑来!”狄公命道,心想既然几名亲随正在调查蓝道魁一案,自己不妨去潘丰家中瞧瞧,途中经过叶家纸坊时,还可顺便打问叶泰有否归家。此人迟迟不见露面,很可能正在酝酿新的阴谋,这令人不安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

狄公先是绕着旧校场遛了几圈,随即拐上大街,穿过北门出城,一路让马儿踩着积雪缓缓前行。官道直通向远处广袤银白的大漠,天上铅云密布,看似又要落雪。

(1) 旧时地方官派差役传人的凭证。

郭掌柜刚刚掩上房门,狄公便将公文撂在案上,抱臂沉思良久,只觉脑中纷乱如麻,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却终是无果,心想不如出去稍稍走动一二,许是会有助于提神醒脑,于是起身换过猎服,又命马夫将心爱的坐骑牵来,蹬鞍上马,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