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 > 铁钉案 第七回 两兄弟共访拳师家 独眼兵讲述仙人跳

铁钉案 第七回 两兄弟共访拳师家 独眼兵讲述仙人跳

蓝道魁慢慢讲述廖莲芳失踪一事的来龙去脉,边说边用手比划,少年凝神倾听,两眼直盯着蓝道魁翕动的口唇,扭曲变形的前额上渗出点点汗珠。听完之后,他从蓝道魁袖中急急摸出七巧板,蹲在青石街面上埋头摆弄起来。

少年复又吱吱喳喳起来,蓝道魁仔细听了半晌,随后说道:“他想要知道我在这里做甚,不妨说明来意。要知道他的眼力十分敏锐,对于周遭发生之事几乎无所不知。”

“这也是我教给他的,”蓝道魁笑道,“可助于表情达意。且来看看他拼出了什么?”

“他并不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人古怪多少!”蓝道魁徐徐说道,“这孩子原是个汉人兵士与突厥妓女所生的弃儿,曾经在街上被醉鬼踢折了几根肋骨,正好被我遇见,替他正骨后,又留在我家住了一阵。他虽是个哑巴,却还能听到一点声音,若是你讲话很慢,他便能听懂,人也非常聪明伶俐。我教了他几招有用的防身之术,如今谁也不敢前来招惹,除非是那喝得烂醉根本不识人的!我向来最恨有人欺凌弱小,本想留下他作个童仆,却见他时常神思恍惚,看去还是更爱在这廛市中游荡栖居。如今每过一阵子,他便会去我家吃一顿饭,再彼此闲谈半日。”

三人弯腰看去,只见少年拼成如此形状。

“你总有些古里古怪的朋友!”乔泰惊叹一句。

“看去分明是个突厥人,”蓝道魁说道,“头上戴的正是突厥人在大漠中常用的黑风帽。你再说说这人做了些什么?”

蓝道魁微微一笑,伸出大手摩挲着少年蓬乱的头发。那少年立时安静下来,抬头望着蓝道魁铁塔般的高大身躯,兀自欢喜不迭。

哑少年无奈摇头,复又揪住蓝道魁的衣袖,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时马荣忽听背后传来奇怪的吱吱声,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五官抽动,口吐怪声,看去十分吓人。马荣将手伸入袖中,意欲摸出一文钱来给他,不料那少年竟置之不顾,擦身而过后径直朝前跑去,拽住蓝道魁的衣袖一力拉扯。

“他自己没法讲得清楚,”蓝道魁说道,“想带我去找一个老乞婆。那老妇人多少也照料他一二,他们住在店铺下面的地洞中,里面虽说肮脏腥臭,但却很是暖和,这一点十分难得。不过你二人最好别去,就在此处等候。”说罢与少年一同离去。

马荣摇头说道:“我已查过那几家窑子,却是一无所获,至少与此案全无干系!”说罢咧嘴一笑。

马荣乔泰在附近漫步逡巡,仔细赏鉴着货摊上陈列的突厥匕首与短刀。

“朝南再走两条街,便有一家烟花窑子,”蓝道魁说道,“莫非是被那里的人给拐了去?”

一时蓝道魁独自返回,欣喜说道:“我果然弄到了你们想要的消息,且过这边来。”又拽着马荣乔泰转到货摊背后的街角处,方才低声说道:“那老乞婆道是他二人当日也曾挤在人群中观看耍熊,见到一个衣着考究的年青女子与一个老妇同行,看去甚是阔绰。那老乞婆正想过去讨几文钱,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女子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子听罢偷看保姆一眼,见保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便悄悄随那中年妇人溜走了。这时哑少年从看客腿下钻出来,一路尾随那二人,想讨几个铜板,忽然又冒出一个头戴突厥人黑风帽的高大男子,一把将少年推到一边,并紧跟二女而去。少年见那戴风帽的大汉样子十分凶恶,便打消了继续追上去要钱的念头。你们听罢以为如何?”

“道是她二人迷了方向,”乔泰答道,“正好看见前面有人耍熊作戏,便打算暂停一时瞧个热闹。”

“果然有趣!”马荣叫道,“那老乞婆或是哑少年能否描述一下中年妇人与突厥汉子的模样?”

“她家保姆对此有何说法?”蓝道魁问道。

“可惜却是不能。”蓝道魁答道,“我自然也问过他们,老乞婆道是中年妇人用项巾遮住了下半个脸面,那大汉亦将风帽两侧的护耳拉起掩在嘴上。”

马荣顾视左右,满眼所见皆是寒酸鄙陋的小货摊,摊主们正扯着嗓子高声叫卖,于是说道:“洪亮陶干已查问过这里所有人,他二人向来行事稳妥,因此不必再问。我只是纳闷那廖小姐放着廛市北面不去,跑来此处作甚,明明那边的店铺要高级许多,售卖丝绸锦缎之类。”

“我们得赶紧去向老爷报告此事,”乔泰说道,“这是关于廖小姐的头一条切实线索。”

蓝道魁引着马荣乔泰从店铺背后抄近路,行至一条稍宽的路上,说道:“就是这里。虽然现在不见有突厥人,但确是此处无疑。”

“我带你们两个抄近道出去。”蓝道魁说道。

“记得她似是观看熊戏时走失的。”蓝道魁说道,“且随我来,我知道突厥人在何处杂耍卖艺。”

蓝道魁引着马荣乔泰钻入一条过道,这里狭窄幽暗,且又行人众多。忽听传来女人尖叫,紧接着又是家什碎裂的声音,周围的人群立时作鸟兽散,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三人立于道中。

“我二人为的是要寻到廖小姐的下落,”马荣答道,“当日她就在此地失踪不见。”

“就在那边的黑屋子里!”马荣叫着朝前跑去,一脚踹开门板闯入,乔泰与蓝道魁跟在后面。

“多年以前,突厥各部族常常聚在北州交易货物,于是便盖起了这座集市。”蓝道魁解说道,“这里不但有许多房舍,其间的通道也好似兔洞一般纵横交错,据说加在一起足有十几里长。不知你们究竟要找什么?”

三人奔过空旷无人的厅堂,顺着木阶直上二楼。楼上是一间临街的大屋,其中景象十分凌乱费解,只见两名壮汉正在对两个男子拳脚相加,打得那二人满地乱滚。一个半裸女子躲在离门不远的床边瑟瑟发抖,窗前另有一张床榻,榻上也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妇人,正抓起一块缠腰布来遮在身上。

三人放声大笑,出了正门一路朝南,不一时便行至廛市高大富丽的门楼前。狭窄的走道上人流熙攘,一见蓝道魁过来,却纷纷闪避两旁,足见此人在北州确是大名鼎鼎。

两名大汉见有人闯入,立时停下拳脚,其中一个身材壮硕,右眼上戴着一只眼罩,看见蓝道魁圆圆一颗光头,满以为三人中以他最弱,上去挥拳就打。蓝道魁稍稍偏头让开,等拳头从眼前晃过后,看准对方肩膀随手一推,那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直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震落一地白灰。这时另一个汉子俯身朝马荣的小腹撞去,马荣抬起膝盖,正中对方脸面。床上的裸女复又尖叫起来。

“一点不错!”马荣说道,“狄老爷不但剑术一流,我还亲眼见过他与人打斗,出拳之狠简直令我目瞪口呆!他向来饮食有度,家中只有三房妻妾,实在算不得多,不过却是另有难处,你想他会舍得剃去那一大把胡子么?”

独眼壮汉从地上爬起,喘息说道:“老子要是身上带刀的话,定能将你们这几个骗子砍成几段!”

蓝道魁一边穿衣,一边议论道:“你们狄老爷如果想要修炼到顶级,我看八成倒是能行。他看去性格极为坚韧,令我印象至深。”

马荣意欲上去再打,却被蓝道魁拽住了胳膊。

马荣戳戳乔泰的胁骨,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你我还是照旧过活的好。蓝大哥赶紧穿上衣服,还等你带我们兄弟去一趟廛市哩。”

“马荣兄弟,我们想必是帮错了人。”蓝道魁冷静说罢,转头对那两个大汉又道:“这二位乃是县衙里的官差。”

“道理简单得很!”蓝道魁答道,“若是想从一等练到九等,身强力壮且又坚持不懈便足矣。但是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体力与技艺便已是次要,惟有内心修为极高、心静如水之人方可达成,而如此高人,自然也不会去行那作奸犯科之事了。”

刚才被打的二人一听此话,立时从地上爬起,直朝门口奔去,却被乔泰挡在了半路。

“为何不会?”马荣问道。

独眼壮汉闻听大喜,来回打量三人几眼,冲乔泰开口说道:“这位差爷,恕我刚才误会错认了,还以为你们跟那两个泼皮无赖是一伙哩!我与这位朋友本是北军步兵,如今正离营休假。”

“你二人既然如此,须是怪我不得。”蓝道魁大笑道,“其实也没甚要紧,你们的拳术已是九等,不必非得再下一程。身为官差捉拿凶犯时,绝不会遇上武艺顶级的对手。”

“拿官文来与我瞧瞧!”乔泰命道。

乔泰捻着髭须答道:“至于女人么倒也罢了——除非她是一等一的货色。但是要说滴酒不沾……”

那人从腰间抽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上面盖有北军大印。乔泰浏览过里面的文书后一并递还,说道:“果然不错,你且从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马荣面带疑色瞥了乔泰一眼,说道:“蓝大哥,这可太难为小弟了。倒不是说我一味好酒好色,不过总归也是快四十的人,早已积习难改。不知乔老兄意下如何?”

“我与朋友正在街中闲逛时,”那兵士叙道,“过来一个小淫妇主动勾搭,就是那边床上那个,说要请我们上楼去风流快活,结果进来一看,还有一个淫妇也等在此处。我二人预付过银子,完事之后便一头睡去,谁知醒来发现身上的银钱全没了踪影。我开口叫骂几声,那一对滑头乌龟便现身出来,道是刚才两个女子本是他们的老婆,若是识相的话,就悄悄走开,否则便要叫来巡兵,控告我们奸淫妇女。

“女人会吸去男子的元气。”蓝道魁说话时,语调竟十分酸涩,使得马荣乔泰不禁惊异地看他一眼,只因他一向出语平和,绝少如此放言偏颇过。蓝道魁旋即笑道:“换句话说,如能有所节制,便也没甚害处。对你二人,我可以另外订出几条来,必须戒酒,只吃我规定的饭菜,每月只可与女人温存一遭,再无其他!”

“我二人心知中了仙人跳的圈套,因为一旦落到巡兵手里,就如同掉进十八层地狱一般,管你有理没理,都得先美美吃一顿鞭子再说。于是我们打定主意不要钱了,不过总得给那两个狗杂种一点颜色瞧瞧,好叫他们日后莫要忘记。”

马荣搔搔头皮:“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有一条规矩是不近女色?”

马荣一直从旁打量着那两名无赖,此时忽然开口说道:“我认得这一对好汉!原来就是再过两条街那第二家窑子里的龟公!”

“我曾经有言在先,从不传授独门技艺或功夫。”蓝道魁微微笑道,“能教你们二位,自是幸事一桩,但是必得从头至尾通通学完不可。”

二人立刻跪倒在地,恳求开恩饶命,其中年长的一个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送到独眼兵士面前。

“还请蓝大哥能将此技传授给小弟。”乔泰热切说道。

马荣厌憎地说道:“你们这些狗头就不会想点新鲜花样出来?真是叫人腻烦!如今且去县衙走一趟,连同这两个女人。”

“老天爷!”马荣叫道,“见你玩得恁般自如,我只当是木头做的哩!”

“你们可以正式递状告他二人。”乔泰对两名兵士说道。

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独眼兵士瞥了同伴一眼,开口说道:“实话对差爷讲,我们并不想多此一举,再过两天便得回营销假,何必跑去县衙大堂白白跪上半日。如今钱已追回,况且那两个小娘儿们服侍得也算卖力,我们宁愿就此离开,不知差爷可否准许?”

马荣欣然接过,随即骂一声娘。只见大球脱手落下,一声闷响砸在地上。原来竟是个实心铁球。

乔泰看看马荣,马荣耸耸肩膀说道:“我倒是并无所谓。不过这宅子未经官府许可,总得带这两个乌龟回去。”又朝年长之人发问道:“你们可曾将此处租给过那些自带相好的公子老爷们?”

蓝道魁蓦地停住,静立片刻,调匀呼吸,然后含笑走来,掌中托着大球,伸到马荣面前,说道:“我得去穿上衣服,劳驾拿一会儿如何?”

“绝对没有,差爷!”那人斩钉截铁地答道,“小人当然知道让客人与未挂牌的女子一起鬼混是犯王法的勾当。邻街倒有这样一所宅院,就在春风酒肆附近,那女院主不知什么来路,反正与我们不是同道,听说前天一命呜呼,宅子也从此关门了。”

马荣点头不语,心中却暗自赞叹。

“愿她魂去安然。”马荣虔敬说道,“这事就算到此为止,等会儿叫廛市主管带领手下,将这男女四人送去衙院。”又对两名兵士说道:“你们也可以走了。”

“他的肌肤简直如同女人一般平滑,”乔泰对马荣低声说道,“不过下面可全是劲健的力道!”

“多谢差爷!”独眼兵士感激说道,“这几日里总算是头一遭交到好运,自从我右眼坏了之后,就一直晦气不断。”

蓝道魁不但头脸刮得精光,浑身上下亦是不留丝毫毛发,浑圆的四肢并不见筋肉凸起,腰身窄细,脖颈粗壮,肩膀十分宽阔。

马荣见那裸身女子正缩在床上,兀自犹疑要不要去拿衣服过来,便冲她叫道:“美人儿,何必如此扭手扭脚!你那浑身上下便是这宅子的活招牌。”

马荣乔泰在长凳上坐下,凝神注视着蓝道魁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将大球抛到空中,先用左肩接住,再次抛起后又用右肩接住,或是伸展双臂从这手滑到那手,让大球落下后,又在即将着地前的最后一刻接住——所有动作轻灵舒展,竟似毫不费力,直看得二人如痴如醉。

那女子翻身下床,蓝道魁转身背对着她,朝独眼兵士随口问道:“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蓝道魁站在地中央的一块厚草席上,正在舞动一只径长九寸左右的大黑球,虽则天气严寒,浑身上下却只系着一条紧身缠腰布。

“从五羊村过来时,在半路上冻坏的。”兵士答道,“我二人想找人帮个忙能早些进城,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老头儿骑马经过,谁知那厮一见我们便急忙溜走,定是做了什么坏事心中有鬼!我对同伴说……”

所谓的演武厅,实是一间空旷阔大的屋子,除了门边一张木头条凳外,别无其他家什,雪白的墙面上挂有刀剑、长矛、棍棒等许多兵器。

“且慢!”马荣插话说道,“那人是不是随身带着什么东西?”

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后生出来开门,显然是蓝道魁的徒弟,说是师傅此时正在演武厅内。

独眼兵士搔搔头皮,答道:“不错,差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鞍头上确实挂着一只皮囊之类的东西。”

乔泰点头应允,于是二人大步流星出了衙院,一路经过城隍庙前的高墙,朝右拐入一片宁静的里巷内,蓝道魁就住在其中。

马荣对乔泰会意一瞥,对那兵士说道:“我们县令老爷正在追查你遇见过的那人,烦劳二位非得跑一趟衙院不可,保证不会耽搁太久便是。”又转头对蓝道魁说道:“我们这就回去吧。”

马荣抬眼望一望天,说道:“看似不会下雪,不如我们一路走去。”

“既然你二人已经颇有斩获,不如大家就此别过。”蓝道魁笑道,“我得先吃些东西,然后再转去浴堂。”

马荣乔泰在三班房中用过午饭,又喝过一杯浓茶,起身与洪亮道别。马夫正牵着两匹坐骑在庭院中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