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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十九回 衙中乍现不速之客 府内终获叛乱罪魁

“你我只是稍尽绵薄之力而已!”钦差说道,“朝廷政务从上至下,最薄弱的一环便是地方官。叛乱总能平定,不过却会伤亡甚众。若是狄县令稍稍勤于公事,我们定已拿获了贼酋,并将这场阴谋挫败于萌芽之中。”说罢转脸面向狄公,话语中忽带金石之音,“狄仁杰,你至少犯下了四桩无可推诿的大错!其一,尽管你自称已对刘飞波起疑,却又让他逃脱。其二,捉住一名叛贼后,尚未取得口供,便让他在大牢中被人投毒灭口。其三,本应活捉那王姓商人再加以审问,却出手过重,使其当场毙命。其四,你送到京师的呈文并不齐全,缺了至关重要的一节。快说,那密册到底在何处?”

“幸亏大人一向勤勉!”另外那人说道,“十天前,我们手下的密探报曰在某些州府听说白莲教死灰复燃,已告知了大将军,并立即施出所有必要手段加以防范。这位狄县令也终于如梦方醒,上报曰反贼的巢穴就在汉源。御林军已在山间占据了沿湖的几处地方。大人从来都是有备无患、万无一失的!”

“下官知罪!”狄公开口说道,“如今手中尚无此书,不过想必——”

二人住口不语。狄公始终未出一声,面对如此位高名重的尊长,除非对方发话相询,否则不可擅自开口,况且对方确实有权苛责评判。那老者虽说身居御史大夫之职,又是令人胆寒的朝廷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却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到此一行。其人姓孟名骥,即使是朝中的头等官员,听到这名字也会浑身一竦打个冷战,只因他一向清正廉明、忠心耿耿,且又冷面无情,手中权柄极重,如今亲临此地,则是专为核查收尾,并确保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闲话少说,狄仁杰!”钦差断喝道,“老夫再问一遍,文书究竟在何处?”

老者无奈地喟叹一声,冷冷说道:“这些年轻官员们一旦外放,立时便松懈下来,想必正是由于没有上宪直接督管的缘故。记着提醒老夫传召当地刺史前来,非得跟他说说这桩丢脸事不可。”

“回大人,就在梁孟光梁大人府内!”狄公答道。

“大人明鉴,他甚至对于自己身处的衙院官署内发生之事都不知情!”另一人开口说道,“在呈文中还贸然提到县衙内亦有奸细,简直就是犯下渎职之罪!”

钦差从座中跃起,怒气冲冲地斥道:“狄仁杰,你莫非昏了头不成!梁大人对朝廷一片忠心,怎可妄加怀疑?”

老者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悠闲地摇晃起来,对旁边那人淡淡说道:“原来这位便是狄县令。汉源城由他统管,对于一场发生在眼皮底下的阴谋,他居然花费了整整两月才查出眉目来。此人显然并不知晓身为一县之令,理应对本地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下官知罪!”狄公依礼复又告罪,“不过梁府中发生之事,梁大人全被蒙在鼓里。”

二堂中靠墙放置着两把高背扶手椅,是专为贵客预备下的尊位,只见那二人径直走上前去坐下,狄公随即趋到近前,跪地叩头三下。

“他想要拖延时间,大人!”旁边那人怒道,“不如即刻拿下,再投入自家大牢中!”

马荣乔泰目瞪口呆,见老爷不耐烦地点头,连忙出门退下,洪亮陶干跟在后面。

钦差未置一辞,在地上来回踱步,恼怒地甩甩长袖,停在跪地未起的狄公面前,再度喝问道:“那文书如何会藏在梁大人府内?”

老者抬头注视狄公,一双青灰色的眸子看去颇为古怪,过了半晌,转头朝洪亮等人示意一下,狄公连忙摆手命四人退下。

“回大人,白莲教的贼酋为了万无一失,才将那文书转入梁府。”狄公答道,“下官恭请大人派兵占据梁府,除了梁大人之外,将里面所有人等一并拿下。之后下官再派人送信给韩咏翰与康仲,假托梁大人的名义,召他二人立即去梁府商议要事,敬请大人也能在场,并允许下官陪同大人一道前去。”

狄公定定望着那老者,一时惊骇无语。记得数年之前,自己尚在京师档房中供职时,曾经远远瞻仰过一次这位令朝野上下望而生畏的人物,当时还有人从旁战战兢兢低声透露过此君的尊姓大名。

“何必如此繁琐!”钦差说道,“汉源城已尽在老夫掌握之中,大可将韩咏翰与康仲即刻捉来,然后再一同前往梁府。老夫自会对梁大人解释此事,你只管去寻出文书来!”

马荣咧嘴一笑,领命出去,旋即带了二人进来,看去皆是士绅打扮,一袭蓝布长袍,头戴黑便帽。年长之人身量颇高,面色冰冷,留着一圈稀疏蓬乱的胡须,两眼半睁半闭。另一个身形粗壮,轮廓分明的脸上尽是冷嘲之意,胡须漆黑粗硬,一双机警而锐利的眼睛盯住狄公与四名随从。

“下官想要确认白莲教贼酋尚未逃走。”狄公说道,“虽然对韩咏翰刘飞波和康仲皆有怀疑,不过不知他们到底是何身份。或许贼酋另有他人,至今尚不为我等所知。公然拘捕其他几人,可能会打草惊蛇,没准会令贼酋闻风逃走。”

“去将两名反贼带来!”狄公对马荣命道,“居然还想与我讨价还价!汉源本是叛军总部,指望我会将此城拱手献出,这就让他们知道实是打错了算盘!不过先得让那二犯说出究竟有多少叛匪,并且驻扎何处!快去提人!”

钦差思忖半晌,缓缓捻着颌下的几缕胡须,对旁边那人命道:“派人将韩咏翰与康仲带去梁府,务必机密行事,不可走漏了风声!”

“回老爷,兵器库中有很多羽箭!”乔泰兴奋说道,“想必总够御敌一两天,让那伙歹人吃些苦头!”

那人眉头一皱,似是不甚赞同,但见钦差不耐烦地抬手示意,连忙起身领命,默默退下。

狄公挥拳击案,怒道:“朝廷看过我的呈文后居然毫无动作,天知道究竟是何缘故!不过无论发生何事,这伙卑鄙的叛匪绝不会从我手中轻易夺下汉源城去!他们没带攻城的撞木,而我们总可派出二三十个精壮汉子来。乔泰,不知县衙中的武备如何?”

“狄仁杰,你且起来!”钦差说罢,复又坐回椅中,从袖中取出一卷公文,埋头细看起来。

“与我们一路走来的六十人必是一伙叛军,老爷!”马荣又道,“快到汉源城时,我远远看见有两大股人马正穿过山间朝汉源疾驰,定是以为能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衙院修得十分坚固,且又位于高处,地势上十分有利,最是易守难攻的!”

狄公朝茶几一指,胆怯问道:“下官可否有幸为大人沏杯热茶?”

狄公直坐起来,紧紧盯着乔泰。只听他接着说道:“既然我们已将文书送到了地方,心里倒也不怕,心想即使这帮歹徒动起手来,我二人至少总有一个能杀出一条血路,穿过田地奔去军营关卡中报信。不过糟糕的是他们根本未曾下手,一个个看去成竹在胸,显然另有比干掉两个路人更大的买卖!唯一的目的便是不让我们发出警告,不过我们确实也没法示警,沿途经过的所有关卡居然全都无人把守!连一个兵士都看不见,一路皆是如此!等到沿湖而行时,那伙歹徒开始分散成几拨,每拨大约五六人,进入汉源城时,只剩下两个老头儿还跟我们一道。我们明说要将他二人拿下并带回衙院,谁知他们看去竟是毫不在意,还大言不惭地道是要与老爷亲自面谈!”

钦差抬头一瞧,面上颇为着恼,傲然说道:“不必了。老夫只受用自己手下预备的吃食。”说罢重又读起文书来。

“回老爷,还不止这些哩!”乔泰开口说道,“过了大约两刻钟,道旁闪出一队人马,大概有三十来个,领头的自称也是商贩,也要往西边去!这伙人要真是商贩,还不如说我是个丫鬟罢了!我还从没见过如此精壮的一伙歹人,敢说他们个个衣袍底下都藏有刀剑,不过驱马走在我等前头,看去倒也无妨。过了半日,不料竟又冒出一支三十人的号称商队来,也要与我们同行,在身后一路跟随。我与马荣心想这回真是要出乱子了。”

狄公依照朝规从旁垂手侍立,竟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方才刚一听说朝廷已经部署下平叛事宜,着实松了一口气,如今却又担忧起自己的猜测是否可靠来,越发心中惴惴,急不可耐想要再去查看一番,只为搜寻一条或许以往忽略了的线索,从而证实自己推断的结果是否属实。

“你那时辛苦劳累,想是有些多疑了。”狄公说道。

一声干咳将狄公从思虑中唤醒。只见钦差将文书重又纳入袖中,起身说道:“时候已到,狄仁杰。梁府离此处是远是近?”

马荣将铁盔从汗湿的前额推到后面,颓然说道:“回老爷,虽说并未发生什么意外,不过我却觉得情形颇为不妙哩!今日一早,我们兄弟刚刚出了西门离开京师,就有二人骑马赶上来,看去年事已高,自称是售卖茶叶的商贩,正欲一路西行,想与我们结伴行至汉源,说话倒是斯文有礼,身上又没带家伙,让人怎好开口说个不字?不过年老的那个面相甚是刻薄,每次与他对上眼,我便觉得脊骨一阵发冷!他二人虽然寡言少语,不过一路上倒还未生事端。”

“回大人,只有几步路。”

狄公面色一沉,这消息委实不佳,虽然并未指望大理寺卿当即便与马荣乔泰议论此事,但也不曾料到对方竟如此漠然置之。狄公思忖半晌,然后说道:“且罢,你二人跑这一趟,总算平安无事,令我十分快慰!”

“那就步行前去,免得引人注意。”

马荣耸一耸肩,答道:“大人看罢后,便将文书卷起并纳入袖中,命我二人回来复命,只说他过后自会细细研读。”

马荣乔泰正站在外面廊上,面带忧色望向老爷。狄公对二人安慰似的笑笑,迅速说道:“我得出去一下。你二人看守正门,让洪亮陶干盯着后门。在我回来之前,不可让任何人出入衙院。”

“他说过什么不曾?”狄公屏息问道。

街上喧闹如故,百姓们照常来去。狄公未觉惊异,因为深知锦衣卫行事极其迅速有效,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全城已被接管。狄公大步流星走在前面,钦差紧随其后,没谁对这身着朴素蓝袍的二人多瞧一眼。

“回老爷,见到大人了。”马荣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们将文书呈上后,大人当着我们的面,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梁府大门开启,闪出一个面无表情的枯瘦男子。狄公以前从未见过此人,显见得钦差手下已然控制了整个府邸。那人对钦差恭敬说道:“府内所有人员皆已拿下,两位客人已到,正在书斋中等候,梁大人也在那里。”说罢默默在前引路,穿过一道又一道半明半暗的回廊。

“谢天谢地,你二人终于平安归来!”狄公出声说道,“可曾见到大理寺卿?”

狄公步入幽暗的书斋,只见梁孟光老态龙钟,正坐在窗前朱漆书案后的扶手椅中。靠墙处有两张椅子,韩咏翰与康仲端坐于彼处。

过了大约两刻钟,忽听外面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马荣乔泰一径走入,看去满身大汗,十分疲累。

梁孟光费力地抬起头来,将眼罩稍稍掀起,望向门口,喃喃说道:“还有客人来!”

狄公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三口两口用罢午饭,下楼回到二堂中。洪亮陶干坐在老爷对面,开始埋头整理早上送来的公文。

狄公趋至书案前,躬身一揖,钦差仍旧立在门边。

“回老爷,没准朝廷大员有话要问也未可知。”洪亮安慰道。

“梁大人,我乃汉源县令是也,”狄公开言说道,“贸然来访,还请见谅。在大人离去之前,只想——”

狄公将扶手椅挪至平台的阴凉一角后坐下,倦意随即袭来,于是闭目睡去,直到洪亮前来送午饭时方才醒转。狄公起身踱至栏杆旁,以扇遮目,眺望远处,仍是不见马荣乔泰的人影,不禁怃然说道:“洪亮,他二人此时本该回来了!”

“长话短说,狄县令!”梁孟光疲倦地说道,“老夫该到回房服药的时候了。”说话间头颅愈发朝前低垂。

狄公用过早饭,命洪亮陶干去公廨中主持例行公务,自己一径登上二楼平台,在汉白玉石栏边静立半晌,俯瞰着脚下的一片祥和景象。码头沿岸千帆云集,湖面略呈铅灰色。沿湖的大道上,农夫们正挑着肉食菜蔬匆匆赶往城内。众乡民依旧安然勤勉地各司其业,即使骚乱迫在眉睫,也不能影响他们为了一饭一食而劳作不息。

狄公伸手探入金鱼缸内,迅速摸索一下水底的花神像底座,鱼群受到惊吓,在水中四处乱窜,纤小清凉的身体擦着手边掠过。狄公觉出底座的上端可以转动,似是一只盖子,而花神像正好可用作把手,将其移去后,底下露出一截铜管,上沿刚刚高出水面。狄公探手入内,果然摸出一卷文书来,背后同样裱有紫色织锦包首。

“今日不开,”狄公答道,“一旦马荣乔泰回来,我们便出去会会韩咏翰与梁大人,时间紧迫,恨不能此刻便去,不过杏花被害一案事关天下安危,我身为一县之令,不能自作主张,未接到来自京师的指令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如今只能指望马荣乔泰及早返回了!”

梁孟光、韩咏翰与康仲在各自座椅中纹丝未动。银笼中的八哥忽然尖叫一声:“坐下!”

“不知老爷可否预备早衙开堂?”洪亮问道。

狄公走到门首,将文书呈给钦差,低声说道:“这便是那一卷要找的密册!”

“一点不错!”狄公说道,“今早天光欲亮时,我忽然想起了此事——恰恰就在雄鸡报晓的那一刻!你可曾想过雄鸡打鸣为何正在天光刚刚破晓之前?只因这些生灵的感觉异常敏锐!你且打开窗户,叫人给我送一碗米饭,再来些腌渍青椒与咸鱼,我此刻胃口大开,还要沏上一大壶热茶!”

钦差接书在手,立即展开浏览起来。狄公转身环视室内,梁孟光依然如石像一般端坐不动,只盯着鱼缸出神,韩咏翰与康仲则齐齐望向立在门边的钦差。

“老爷果真想起来了?”洪亮急急问道。

钦差抬手示意一下,廊上忽然出现一队御林军,人人盔甲锃亮。钦差一指韩咏翰与康仲,命道:“将这二人拿下!”待众兵士涌入房内后,又对狄公说道:“韩咏翰的名字不在其中,不过还是要将他拘捕。你随我来,我得向梁大人深表歉意。”

狄公呷了一口热茶,接着又道:“昨晚尚有一事未明。我隐约记得前几日曾留意到一处小小的古怪,当时看在眼里颇觉触目,但是不久便忘到了脑后。就在昨夜,我再度回想起来,虽是微不足道,却忽觉关系重大,要是我早些想起来,此节便会补足所有来龙去脉中缺少的一环!”

狄公止住钦差,自己疾步走到书案前,弯腰一把扯下梁孟光蒙在额前的眼罩,厉声喝道:“刘飞波,站起来!正是你谋害了梁孟光梁大人的性命!”

狄公见洪亮面上惶惶,惨然一笑说道:“昨晚我派那两位好汉前去京城后,竟是全无睡意,于是就留在这里,重又回想了一番现已查明的所有情形。既然韩咏翰的秘密巢穴通过地道与刘飞波家的花园相连,足证这二人皆是白莲教叛乱的重要角色。洪亮,如今我不妨对你明言,此乃一场希图篡位自立的绝大阴谋,且在全国各地广有羽翼。虽然情势危急,但我深信尚不至于无法补救。我亲自写下的呈文,想必此时已送至大理寺卿的手中,朝廷得知此事后,无疑会立即施出一切必要的手段来。”

那人从书案后缓缓立起站直,挺挺宽阔的双肩,虽则面上附有假须与颜料,却是神情傲慢,一眼便可认出正是刘飞波本人。刘飞波并不看狄公,而是两眼喷火,死死盯住锁链加身的韩咏翰,轻蔑地高声叫道:“韩咏翰,是我杀了你的姘头!”说着抬起左手将胡须朝上一拂,尽是嘲弄之意。

洪亮走入二堂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只见老爷蜷坐在书案后,两眼布满血丝,直直盯着前方,室内空气闷塞,老爷的衣袍皱皱巴巴,足见一夜未曾安寝,就坐在此处熬了一个通宵。

“捉住此人!”钦差叫道。

洪亮以为狄公会在外面的平台上,正欲上楼一瞧,不料迎面遇到一名衙吏,却道是老爷正在二堂中。

狄公站在一旁,眼见四名兵士走到桌前,最前头一人手中晃着绳索。刘飞波袖起两手,迎上前去。

次日一早,天色甚佳。夜里有一股雾气从山间飘落,此时晨光普照,倍觉清新。

忽然刘飞波右手一扬,从袖中抽出一把闪亮的匕首,旋即喉头鲜血飞溅,脚下晃了几晃,一头栽倒在地。白莲教首领、意欲谋反篡位的逆贼就此自裁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