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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十七回 新妇获救细述命案 狄公苦思终解棋局

“第三日一早,我一觉醒来,稍一动弹,便觉得浑身上下痛得如同火烧一般。那妇人又开门进来,吓得我要命,不过这次她却十分和气,口中说道:‘毛禄虽说是个无赖,出手倒很大方!’说罢给了我一杯茶水,又替我在伤口处敷上药膏。毛禄随后进来,让我穿上衣裤,下楼一看,还有一个独眼汉子等在那里。他们带我到了外面,每走一步我都觉得疼痛不堪,但那二人却从旁威胁恐吓,催我赶路不许停下,我也不敢在街上与人搭讪。我们坐上了一辆农家马车,一路颠簸穿过田地,又乘船到了岛上。头天晚上,毛禄想要与我成其好事,我推说自己身上不好,后来又有两个歹人企图将我劫去,毛禄与他们大打出手,直到守卫前来将那二人带走。到了第四天,便来了两位官差——”

“那妇人这才停手,喘着粗气将我从地上拽起,让我背靠床柱站立并捆在上面,然后出门而去,顺手锁上了房门,留下我独自在房中痛苦呻吟,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毛禄终于开门进来,那妇人跟在后面,毛禄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低声咕哝几句,替我割断了绳子。我两腿肿胀支持不住,他不得不扶我到床上,递给了我一块湿手巾,又将衣裙扔在我身上,说道:‘睡吧,明天我们便上路!’他二人出去后,我只觉筋疲力尽,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些便已足够了,张夫人!”狄公说道,“至于后面的情形,我那两名随从自会道出。”又对洪亮示意再给刘月仙倒一杯茶,接着肃然说道,“张夫人面临危境,竟能如此坚毅不屈!短短几日之内,你们小夫妻俩皆是身心受创、历尽折磨,却都是意志坚韧。如今一切磨难皆已过去,你二人经此大难,必有后福,将来定会长命百岁、一生安乐。

刘月仙喉头吞咽一下,面上气得通红,接着叙道:“那妇人手持松散的绳头,在我的后腰上一阵抽打。我又气又痛,想要爬到一边躲开,不料那恶妇用她骨瘦如柴的膝盖压在我的背后,左手拽起我的头,右手持绳继续毒打,直到鲜血顺着大腿直流。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和折磨,于是大叫饶命。

“另有一事须得说明,令尊忽然失踪不见,情形颇为可疑。你可知道是何原因会令他突然离去?”

“睡醒之后,我自觉大为好转,一心想要赶紧离开这地方,但是房门却被锁住。我又踢又叫,直闹到那妇人闻声进来。我明白道出自己的姓名身世,说是被毛禄劫到此处,她理应让我出去。不料那妇人只是哈哈大笑,还说:‘人人口中都是这一套!今晚你便与毛禄圆房吧!’我不觉动了气,对她斥骂几句,还说要将她与毛禄的所作所为告上县衙,那妇人便对我污言秽语地叫骂起来,从我身上将衣裙扯下。我本就身强力壮,看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绳子想要捆住我时,猛地推了她一把,打算闪身过去跑到门边,可惜却不是她的对手。那妇人突然挥拳打在我的小腹上,痛得我弯腰喘气,她趁机将我的两条胳膊拽到身后,一眨眼便捆绑起来,又拖着我的头发迫使我跪下,还将我的头按在地上。”

刘月仙面露忧色,缓缓说道:“回老爷,家父从不与我谈论他的生意。我向来以为他经商有道,家中也从不缺银钱使花。家父生性高傲,刚愎自用,与他相处并非易事。我深知家母与其他姨娘姬妾们过得不甚开心,似是——不过家父对我向来十分亲切,实难想象——”

刘月仙说到此处面色惨白。狄公使个眼色,洪亮立即送上一杯热茶,刘月仙喝罢后,出声说道:“那情景十分可怖,着实吓坏了我!立时便昏倒在地。等我醒来时,只见毛禄站在一旁,一脸冷酷地邪笑着叫道:‘这下你得跟我走了!老实闭上嘴巴!若是敢出一声,我就要了你的性命!’我们出了后门离开花园,他将我捆在庙后树林里的一棵松树上。等他返回时,原先提的工具箱和斧子都不见了。他带着我走过黑漆漆的大街,到了一处似是下等客栈的地方。有一妇人出来相迎,面相十分不善,带我们去了楼上一间肮脏的小屋内。毛禄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洞房花烛夜!’我求那妇人别将我一人留下,她似乎明白了几分,对毛禄厉声说道:‘别纠缠这小妮子!我保管明天叫你称心如意便是!’毛禄没再言语,一径走出门去。那妇人给了我一件旧衣裙,我这才换下身上裹着的尸布。她又端给我一碗米粥,我倒头便睡,直到次日午时方醒。

“且罢,”狄公插言道,“我等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又对洪亮命道:“你带张夫人去门房,再叫一乘小轿来,派班头快马先行去张家报信,将此喜讯告知张老先生与张秀才。”

刘月仙迟疑片刻,又沉着叙道:“毛源的堂兄弟始终一言不发,从旁直盯着我打量,这时开口说道:‘大哥,莫要鲁莽行事!既然老天爷决意让众人以为这小娘子已经一命归西,你我又是什么人物,岂可从中作梗,妨碍天意不成?’我看出他对我图谋不轨,重又害怕起来,恳求老者保护我并送回家去。毛源厉声责备了堂兄弟几句,对方听罢勃然大怒,于是二人大吵起来。那堂兄弟突然举起斧子,朝毛源头上狠命砍去。”

刘月仙跪地叩头谢恩,然后由洪亮带出门去。

“我见那二人像是做力气活的模样,年长之人满脸皱纹,看去颇为和善,另一个则面色阴沉,不过二人皆是脸颊通红,分明刚喝过不少酒,遭遇这一意外后,倒是立时清醒了许多。他们助我从棺内出来,走到外面的花园中,安顿我坐在莲池边的石凳上。年长之人从池中舀出水来让我洗脸,年纪较轻的那个取下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给我喝了几口烈酒。我觉得稍稍恢复元气,便对他们道出自己的姓名来历。年长之人自称名叫毛源,是个木匠,今日午后还在张家做活,后来进城遇见了他的堂兄弟,二人一道吃过晚饭,发现已是夜深,于是打算就在这荒废的寺庙中过上一夜,又说:‘我们这就送你回去,然后张老先生自会对你说个明白。’”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命马荣乔泰报上详情。

“后来,我忽然听到有人大笑,连忙高喊救命,并再度伸脚猛踢棺板。笑声立时停止,只听有人嘶声叫道:‘里面有东西!肯定是鬼!快跑快跑!’我大叫起来:‘我是人不是鬼!当初还活着便被放进棺材里,千万救我一命!’很快便听见榔头敲打棺材的声音,棺盖终于被打开,我总算又吸到了外面的清新之气。

马荣详述了一番二人经历,尤其称赞刘月仙有勇有谋、机智过人,然后又叙及后面一条船上满是全副武装之徒,并载有许多兵器,狄公听得不由直坐起来。说到负责关卡的什长提起六江之乱时,马荣并未言及头盔上的莲花图样,只因他并不晓得其中含义。待马荣讲完后,乔泰将几枚印有白莲的银徽放在案上,忧心说道:“启禀老爷,我等发现的头盔上也嵌有同样的标记。多年以前,我曾听说过有个自称白莲教的秘密帮会,曾经发动过一场危险的叛乱,如今看来,江北的匪帮又在利用这一早年出现过的骇人名目来蛊惑裹挟百姓了。”

刘月仙两颊晕红,稍稍自持片刻,开口叙道:“小女子醒来后,以为棺材已经入土,不禁惊恐万分,后来才留意到从板缝的空隙中透进丝丝微风。我使尽全身力气想要推起棺盖,却是无济于事。我一面大声呼救,一面冲着棺材板又踢又打,直到手脚都渗出血来。棺内愈发气闷,我生怕自己会窒息而死,全然不知在这怕人的地方究竟受困多久。

狄公朝那些银徽扫了一眼,从座中一跃而起,在地上团团疾走,并且恼怒地喃喃自语。几名亲随从未见过老爷这副模样,不禁大为惊骇,面面相觑。

“办得漂亮!”狄公欣然笑道,示意刘月仙坐下,又和蔼说道:“张夫人,你此刻定是急于回家,过几日还须在县衙作证。本县只想问你在佛寺中经历之事,藉以确证发生在寺内的一桩杀人案。至于你为何不幸陷入如此境地,本县业已知晓。”

狄公忽然止住脚步,立在四人面前,惨然一笑说道:“我这里有一疑问,非得静心思索不可。你们几个姑且退下,辛苦多时,着实也该去休息一下!”

“启禀老爷,毛禄已被关入大牢!”马荣喜不自胜地说道,“这位便是失踪不见的张家新娘子!”

马荣、乔泰、陶干默默走到门口,洪亮略停片刻,心下犹豫不决,但见老爷面色憔悴,还是依命随众退下。江北办案成功后的欣喜已然烟消云散,四人分明感到前路更为艰险不易。

大门忽然开启,只见马荣乔泰进来,刘月仙走在二人中间。

此时二堂中再无旁人,狄公重又缓缓坐下,抄起两手垂头深思。依今之势,最担心的事情确已发生了,白莲教不但死灰复燃,且又暗地酝酿着有所举动,汉源便是阴谋策划的中心之一。自己受了圣上委派,前来此地任职,然而却未能察觉此事。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乱即将爆发,不定还会波及全国,无辜的百姓将遭到残杀,富丽繁华的都市亦会毁于战火。自己势单力孤,当然无法阻止这场天下大乱,白莲教定是在各地广有羽翼与据点,汉源只是其中之一,然而汉源与京师长安相去不远,对叛乱者的所有不利之处,便是对皇家御林军有利的地方。不过关于汉源发生的事变,自己尚未向朝廷发出警示,此乃仕途生涯中最为重大紧要的关头,自己却已失之交臂!狄公想到此处,不禁绝望地以手掩面。

狄公深深打量了对面的干瘦男子一眼,想起马荣说过陶干如何引诱和尚前去红鲤饭庄的经过,心想此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且又生得一副无辜相,实则却会成为极其毒辣的对手。

然而过不多久,狄公重又恢复了自持。或许此时尚有挽回的余地。攻袭六江很可能是叛军首次投石问路,意欲试探一下朝廷会如何应对。多亏马荣乔泰见机行事、立下大功,使得派往六江的众匪未能抵达。叛军若是想要在其他地方再次集结并出袭,总得花上一两天的工夫。六江当地官府定已上报此事,并开始着手调查,但是所有这些举措都须花费不少时日!身为汉源县令,自己有责向朝廷报告六江的骚乱并非只是一桩当地事变,而是与白莲教死灰复燃并策划发动举国叛乱有所关涉。自己务必今晚就向上峰禀明此事,并拿出无可辩驳的铁证来,只是此时手中仍未握有可靠的证据!

“没有,老爷,我没法子办得到。”陶干悻悻说道,“我走过佛寺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时,又有一人走来加入,于是二人越发逼到近前。我在一家油坊门前停下,身边有一只大油缸立在道旁。那大汉走过来时,被我抬脚一绊,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在油缸上,立时缸倒油洒,流得满街都是,随即便从店内奔出四个身强力壮的雇工来。那歹人说是我先下手算计他,全是我的过错,结果雇工只朝我二人看了一眼,便认定准是那厮在扯谎诓骗,于是便朝他动起手来。”说到此处,陶干得意地又道,“我最后回头一瞧,只见他们拿了一只石罐正敲在那汉子头上,罐子碎成了几片,另外那人早已如兔子一般撒腿跑开。”

刘飞波已经失踪不见,不过韩咏翰仍在此地,理应将他立即拘捕并严刑拷问,虽然尚无充分的凭据可以下如此狠手,但是此案事关到社稷安危。那幅棋局直指向韩咏翰本人,其先祖韩隐士定是在多年以前便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并建造出某种精巧的机关,然后将其紧要关节处藏在棋局之中——这一发现如今却被韩家的不肖子孙用于施行阴谋诡计,不过究竟会是什么呢?韩隐士不但精通经学与棋艺,还深谙营造之法,韩家佛堂便是由他本人亲自督建而成,且又是个能工巧匠,曾经亲手篆刻出佛坛前的翡翠铭文。

“你回到衙院门前时,可曾叫守卫将他逮住?”狄公急急问道。

狄公忽然直坐起来,两手紧紧攥住案头,闭目凝神回想那天深夜在韩家佛堂里的一番言语,脑海中浮现出韩柳絮妩媚的倩影,俏立在自己对面,伸出纤纤玉手,指向佛坛前的铭文。分明记得那铭文呈完美的四方形状,韩柳絮说过每个字都是刻在一小块翡翠上,因此整个铭文实则是由许多小方块组成的大方块,而韩隐士留下的棋局,同样也是由小方块组成的大方块……

“不认得,老爷。那厮身量颇高,体魄魁伟,红脸膛上留着一圈络腮胡子。”

狄公拉出抽斗,心急火燎地四处翻找韩柳絮赠予的铭文拓片,情急之中不禁将其他文书纷纷撂在地上,终于在抽斗深处寻到了那张卷纸,迅速打开铺展在书案上,又用镇纸压住两端,然后取出棋局放在一旁,细细比较起来。

“你可认得跟踪你的那人?”狄公问道。

佛经铭文排成八行八列,共有六十四字,正好四四方方。狄公攒眉苦思,棋盘亦是四方形,不过却是分作十八行十八列,如果这种相似的格式具有特殊含义,那么在铭文与棋局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我还发觉有人在身后一路盯梢,”陶干又道,“不过也是意料中事。我在下城里原本结交颇广,和尚被捉一事与我有涉,消息自然早就传开了。”

狄公迫使自己静心思索。这段铭文是从一部著名的佛经上逐字逐句摘抄而来,不可能丝毫不改动字句而用以表达隐含的深意。如此说来,如果二者之间确实有所关联的话,那么关键之处显然还是存在于棋局之中。

狄公捋着长髯,对二人缓缓说道:“此事发端于两月之前。我一到此地,便分明感到有些不对,只是如今日渐昭彰起来。”

狄公缓缓捋着颊须。这棋局看来根本不是一道真正的死活题,乔泰说过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上分布得毫无章法,尤其是黑子走得根本无理可循。狄公眯缝着两眼,假如线索就在黑子中,白子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后来添加上去的,又当如何呢?

狄公办完所有公事,终于松了一口气,宣布退堂。回到二堂后,洪亮助老爷换过衣袍,陶干也已回来,忧心忡忡地禀道:“老爷,下城里正在酝酿着什么大事。我走进一家茶坊坐了一阵,百姓们已预感到将要出乱子,却又不知到底会有何事。有谣言传说匪帮聚集在邻县江北,还有人小声道是一众匪徒手持兵器,正打算渡河直奔汉源而来。我一路回衙时,看见许多店铺都已关门闭户,店家早早收摊向来不是吉兆。”

狄公迅速点算了一下黑子的数目,发现正好占据了八行八列,与那六十四字铭文恰巧相符!于是从旁抓起一支笔,依照棋局中黑子的位置,在铭文中圈出了相应的十七个字来,看罢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这十七个字正好组成一句话,其中的意思明白无误。这一谜团总算是解开了!狄公扔下笔管,揩揩前额的湿汗,如今终于知道了白莲教的总堂藏在何处。

开堂耗时甚久,全是一堆例行庶务,没有一桩要紧公事,然而若是不立即办理的话,又会使得公务滞塞积压。由于陶干奉命午后去城内四处走动观望,此时狄公身边只剩下洪亮一人襄助。

狄公起身离座,快步走到门前,只见四名亲随正齐齐站在外面走廊的一角处,低声议论着老爷为何会如此垂沮,于是示意他们进来。

此时天气十分酷热,狄公身着厚重的织锦官袍,只觉汗湿潮热,甚为疲累,性情也变得暴躁易怒起来。从昨晚直至今早,自己与洪亮陶干一道查遍了所有衙员的生平履历与公私记录,却未能发现一点可疑之处,并无任何衙役或是吏员大肆挥霍到远远超出其俸银的地步,人人皆是当差如常,不见有缺勤或是其他可疑举动。狄公在官文中报称万一帆自裁而死,尸身已被收厝入一口临时棺木中,并停放在一间牢房中等待尸检。

众人走入二堂,立时发觉老爷已然渡过了难关,如今直直立在书案前方,两手抄在宽大的袍袖中,目光灼灼,开口说道:“今晚我将会了结杏花被害一案,如今终于明白了她留下的最后一线消息!”

马荣等人快马加鞭一路驰回汉源时,狄公正在主持午衙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