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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十五回 捉头领人去楼已空 审走卒未语身先死

陶干很快领人回来复命,梁芬看去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局促不安。狄公背靠书案,抄着两手,并未让梁芬坐下,目光深沉紧紧盯住对方,开口说道:“梁公子,本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怀疑你与一桩罪案有关。只是为了顾及梁大人的体面,才叫你来这里问话,而非是传唤至公堂上!”

洪亮想要开口询问一二,但见老爷双唇紧闭、面色凝重,便不再出声。狄公又踱了几步,反剪两手立在窗前。

梁芬面如死灰,开口欲言时,却被狄公扬手止住,“其一,你所说的梁大人年老昏聩变卖家产一事,虽则听去令人动容,不过也可看作是你趁着梁大人昏聩不明而侵吞梁家钱财。其二,我在舞姬杏花的房中找出几封情书,其中正是你的笔迹。最后几封信里,你意欲断绝来往,想来便是因为移情别恋,转而迷上了韩咏翰的女儿韩柳絮。”

陶干领命匆匆出门后,狄公对洪亮说道:“刘飞波逃走对我们十分不利!杀人案固然重大,但是还有更甚于此者!”

“老爷怎会知道此事?”梁芬冲口叫道,“我们不过——”却被狄公再次打断。只听狄公接着又道:“案发时你不在花船上,因此非是杀死杏花的凶手,但是你二人却有私情,曾在你的房中秘密幽会,让她从小花园的后门进来真是易如反掌。且慢,我还没有说完!我对你的私事毫无兴趣,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哪怕你与绿柳坊中的每个姑娘都打得火热。不过你必须原原本本道出与杏花的私情,已经有过一个蠢材妨碍本县办案,我不想再重蹈覆辙!赶紧说出实情!”

狄公一拍书案,懊悔叫道:“我动手太迟了!”说罢从座中跃起,在地上团团疾走,半晌后忽又停下,恼怒地说道,“都怪那蠢秀才张虎彪!我要是早知道张文章清白无辜的话——”用力揪揪胡须,忽又说道,“陶干,你立即去将梁芬带来!在晚衙开堂之前,还来得及问他几句!”

“没这回事,老爷!小生可以起誓!”梁芬失声叫道,绝望地绞扭着两手,“我从不认识杏花姑娘,也从没侵吞过主家一文钱!不过有一事须得承认,并且心甘情愿在此承认不讳,我确实对韩小姐十分爱慕,看似她也对我有意。我虽然从未与她说过话,不过时常在孔庙花园中遇见,且又——既然老爷连我最隐秘的心事都已洞悉,定也知道其他说法皆为子虚乌有!”

“他随身带走了所有的银钱与重要文书!”陶干从旁说道,“定是一声不响从花园角门溜了出去。”

狄公递给梁芬一封书信,问道:“这信是不是你写的?”

“遁迹失踪?”狄公惊问道。

梁芬仔细看了半日,将信还给狄公,平静说道:“这上面确是模仿了小生的笔迹,甚至模仿得颇为精细传神,不过并不是我写的,那人定是拥有许多我手写的字迹以作为参照。小生言尽于此!”

二人进入二堂时,只见狄公仍在一心研究棋局。洪亮开口禀道:“老爷,万一帆已被成功拿住,不过刘飞波却遁迹失踪了!”

狄公狠狠地瞧了梁芬一眼,断然说道:“万一帆已被官府拿获,晚衙即将开堂,本县自会提他问话。你必须在场听审,现在便可转去大堂。”

洪亮陶干怏怏转回县衙,在庭院内遇到班头,听班头报曰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逮住了万一帆,如今已将人带回,并关入大牢之中。

梁芬出门后,洪亮说道:“我看梁芬说的俱是实情,老爷!”

洪亮叫进四名衙役,命令彻查刘府,就连女眷内宅也不曾放过,却是到处都不见刘飞波的踪影,自从午饭后,便没人再见过他。

狄公未置一辞,示意洪亮帮自己换上官服。

“这银柜也不是撬开的,”陶干对洪亮说道,“我们须得搜查整个宅院,不过恐怕已经迟了一步,叫他逃之夭夭了!”

只听三声锣响,昭示晚衙开堂。狄公走出二堂,洪亮陶干跟在后面。狄公在案桌后坐定,看见下面只有十来个看众,汉源百姓显然不再冀望会听到什么惊人的消息。不过韩咏翰与梁芬均站在前排,后面还有苏掌柜。

管家手指颤颤,指向墙上的一幅古画卷轴,正悬在两排书架之间。陶干上前将画轴推到一旁,露出一个嵌在墙内的四方形铁柜,柜门未锁,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狄公点过一众衙员后,写了令纸交给班头,命他去牢中提万一帆上堂。

“与窃贼什么相干!”陶干斥道,“那些抽斗全是用钥匙打开的,又不是使蛮力撬开。银柜在哪里?”

万一帆神色自若,对于被官府捉拿全然不以为意,对着狄公放肆地瞥了一眼,双膝跪地后,从容报上姓名生业。

“定是有窃贼进来过!”管家出声叫道。

狄公说道:“本县已有证据,查明你曾在公堂上供述不实,当日分明是你自己意欲说服张文章娶你的女儿。你是想先听详情,还是痛快认罪?”

陶干径直走到书案前。只见所有抽斗皆被拉开,文书字纸散落在厚密的宝蓝地毯上。

“小民知道自己当日言语偏颇,致使老爷有此误会。”万一帆恭敬答道,“皆因刘飞波既是小民的好友,又是生意上的主顾,他上堂状告张文章,小民助友心切,于是行事不当。根据律法,只要交保,小民便可被释放,然后等待缴纳罚金,恳请老爷定下保金数目,刘飞波无疑会乐意为小民担保并缴纳保金。”

“你且闪开!”陶干不耐烦地叫道,从阔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从中取出几样铁器,在门锁上捣鼓几下,只听“咔哒”一声,门扇随即洞开。书斋十分阔大轩敞,里面陈设华丽,所有桌椅书架皆是乌木雕花制成,不过仍是不见一个人影。

“本县亦有证据,证明你利用梁孟光梁大人年老昏聩,为了中饱私囊,撺掇他做下几笔可疑的银钱交易。”

管家引着二人又穿过一道长廊,停在一扇乌木大门前,门上饰有金属制成的繁复花卉纹样。管家连连叩门,里面却无人应答,伸手一推,发现已上了锁。

万一帆看去仍是不为所动,泰然回道:“小民可不承认曾在生意上欺诈过梁大人。原是刘飞波介绍我与梁大人相识,建议梁大人出售田产也是他的主意。刘飞波很有远见,看出那些田产很快便会大幅贬值。还请老爷去找刘飞波对证。”

“那我们也照去不误!”陶干说道,“前面带路!”

“此事本县无法做到,”狄公说道,“刘飞波已是不告而别,并卷走了所有现款与重要文书。”

管家惊骇不已,思忖片刻,方才说道:“老爷定是去书斋了。”

万一帆惊跳起来,面色惨白,出声叫道:“他去了哪里?莫非是京师长安?”

二人见此情形,迅速走回管家那边。洪亮怒斥道:“休要愚弄我们!刘飞波不在里面!”

班头想要上前摁着万一帆跪下,狄公迅速摇头示意不可,然后说道:“刘飞波失踪不见,连他的家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洪亮拨开藤条绿叶,见亭内十分凉爽,只有一把藤椅与一张小茶几,却是空无一人。

万一帆顿时失去自持,额上汗出如浆,喃喃自语道:“刘飞波已经跑了……”又抬头望向狄公,缓缓说道,“既然如此,小民须得重新想一想方才说过的话。”迟疑一下又道,“还请老爷容我思虑斟酌一阵。”

管家立时大怒,气得花白山羊胡一抖一抖,转身走入宅内,洪亮陶干紧随其后,穿过五彩地砖铺成的阔大庭院和四道弯曲回廊,朝一个大花园而去。只见四面围墙环绕,宽阔的汉白玉平台上摆着成排的瓷盆,盆内植有珍稀花卉。花园布局精巧,地中央有一莲池,管家引路绕池而行,后方一座假山,许多形状色彩各异的大石用石灰浆黏合在一处。假山旁边有一间竹子搭成的凉亭,上面爬满了密叶青藤。管家伸手一指凉亭,含怒说道:“我家老爷就在里面,请二位自行前去,小民留在这里等候。”

“本县准许!”狄公立即答道,此时分明看见万一帆眼中流露出求乞之色。

“那你就带我们进去见他,我们亲自将他唤醒!”陶干冷冷说道,“老兄前头引路,莫要妨碍了官府执行公务!”

万一帆被带下去后,狄公举起惊堂木,正要拍案退堂,却见苏掌柜与两个行会中人走上前来,一个道是玉工,另一个则是卖玉的商人。那商人卖给玉工一块翡翠,玉工将其切割成小块时,发现竟有瑕疵,于是不肯付钱。由于他是在切割之后才发现玉质不良,因此也无法将其还给商人。苏掌柜试图调解,奈何二人都是执意不从。

“万万不能!”管家惊叫道,“如此一来,非得砸了小民的饭碗不可!”

狄公耐心听取双方长篇大论讲述始末,四下一望,发现韩咏翰已经离去。待苏掌柜陈词过后,狄公对那二人说道:“本县认为你二人皆有过错。作为行家里手,玉商在购入时,理应注意到货物带有瑕疵,而玉工身为阅历丰富的匠人,亦应在切割翡翠之前便发现上有瑕疵。商人当初花了十两银子买入,又以十五两的价格卖给玉工。本县判商人还给玉工十两银子,切割后的碎块由你二人平分,如此一来,每人赔上五两银子,算是从业不精的代价。”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我等受了老爷严命,务必与刘先生亲见不可,”洪亮说道,“你最好去唤他醒来!”

狄公回到二堂,对洪亮陶干满意地说道:“万一帆有话要对我说,只是不敢在公堂上当众吐露。虽然私下审问犯人有悖律法,不过在这桩案子里,我打算破例一回。此刻便将他带来,你们一定也留意到他曾口称刘飞波跑了。我们将会听到更多——”

看门人推开大门,请两位官差先在门楼的小客堂内等候,过不多时,便有一位老者出来,自称是宅内管家,“我家老爷此时正在花园内小憩,不可打搅。二位要是有何公干,小民自可效劳一二。”

这时房门忽然开启,班头急急跑入,后面跟着狱吏。那狱吏喘息说道:“启禀老爷,万一帆自寻短见了!”

洪亮叩响朱漆大门。只见窥孔打开,洪亮出示官文,说道:“县令老爷命我等前来面会刘先生。”

狄公一听,冲着狱吏拍案喝道:“你这狗头,莫非事先没有搜过他身上?”

与此同时,洪亮吩咐班头去捉拿万一帆,自己则与陶干直奔刘家宅院,为了谨慎起见,另有四名衙役抬着一乘遮挡严实的小轿,稍稍拖后几步跟在后面。

狱吏连忙跪倒在地,“回老爷,小人将他关入牢中时,担保他身上并没揣着点心!定是后来有人悄悄将那下了毒的糕饼送入他的牢中!”

洪亮陶干离去后,狄公从抽斗中取出那幅棋局,纵然并无十分把握能让两名亲随信服,但却深感必须率先出击以取得主动,要达到这一目的,拘捕刘万二人则是唯一能想到的方法。狄公在座中一转,从身后的橱柜里取出棋盘,依照图中所示布下黑白子,心中深信杏花定已窥探出所谓密谋的关键正在其中。此局创制于七十多年前,许多高明的棋手曾试图破解,却都徒劳无功。杏花并不会弈棋,她之所以选中这张,必定意不在棋,而是另有与棋无关的含义,或许是某种画谜?狄公紧皱眉头,重又开始布子,试图解出其中隐含的深意。

“这么说是你放人进去看他!”狄公叫道。

洪亮看去仍是疑虑重重,陶干却咧嘴笑道:“赌博时亦用此法:要是骰子掷得好,就会时常抛出一对好点数来!”

“没有外人进过大牢,老爷!”狱吏哭告道,“小人真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虽则洪亮面露忧色,狄公仍是提笔签发了拘捕刘飞波的指令,然后又取出一张公文格目,一边书写,一边说道:“万一帆当日在公堂上关于其女与张文章一事供述不实,我也下令将其一并抓获。你二人立时带上四名衙役去刘府,将刘飞波捉来。洪亮,你出门时,顺路命班头带上两人去捉拿万一帆,然后将人犯用两乘密不透风的小轿送至衙院,再关入大牢内,牢房要离得远些,务必使他们同在其中却彼此互不知情!等晚衙开堂时,我将提审这二人,必会问出一些消息来!”

狄公起身出门,洪亮陶干跟在后面。众人穿过庭院,走过公廨后的长廊进入大牢,狱吏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

“我当然可以下令捉拿刘飞波,而且主意已定。”狄公断然说道,“刘飞波在公堂上控告张文章犯下一桩重罪,如今证明不实。若是我将此事轻轻放过,想必也不会受人指责,尤其是彼时刘飞波满腔悲愤,并且张文章也不曾当场控诉刘飞波造谣毁谤。然而律法规定诬告他人者反坐,即身受与所告罪名相应的刑罚。至于对此如何适用,律法中有着宽泛的界定,但是这次我却决意要以字面作解。”

牢房中有一张当作床铺用的木榻,万一帆正躺在榻前的地上。狱吏举灯一照,只见他面目扭曲变形,口中满是血沫。狱吏默默朝地上一指,只见死者的右手边有一块小圆饼,上面缺了一线,万一帆显然只咬了一口便毒发身亡。狄公弯腰细看,正是街市上四处售卖的红豆馅甜糕,不过饼面上并未印有常见的糕饼铺标记,却是一朵小小的莲花图样。

“老爷,我们不能这般行事!”洪亮惊叫道,“如今只是隐约怀疑而已,怎能——”

狄公取出手帕,将豆糕包裹起来纳入袖中,转身默默走回二堂。

马荣乔泰走后,狄公对洪亮陶干说道:“那两位好汉去了江北,你我也不能在此无所事事。方才用饭时,我一直在寻思刘飞波与韩咏翰,这二人皆是杏花被害一案的主要嫌犯。如今我不打算再坐视他们有何举动,今日便要下令捉拿刘飞波!”

洪亮陶干忧心忡忡,望着老爷面色凝重在书案后坐下。狄公心知有人将这致命之物送进去时,牢房内十分幽暗,上面的莲花并非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专为汉源县令所设,这正是来自白莲教的警告!想到此处,不禁疲惫地说道:“万一帆被人灭了口,那有毒的豆糕是由衙内某人送去,可知在我手下确有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