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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十四回 张秀才细述奇遭遇 狄县令严审恶鸨母

张虎彪木然答道:“回老爷,只有爱妻知道。我与她相识之后,才开始用此别号,并且只是题在为她所作的诗稿上。”

张虎彪双手掩面,低声饮泣起来。狄公稍等片刻,接着说道:“在送你回家之前,本县还有一事要问。除了令尊之外,可有其他人知道你用过‘竹林生’这个别号?”

狄公朝后靠坐,说道:“好了!折磨你的恶人已被关入大牢,届时将会受到严惩。张虎彪,如今你可以走了。”又命马荣找一乘小轿来,将张虎彪送回家去,再将看守张家的众衙役召回,并告知张文章解除禁闭,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还有一件憾事,便是你那新婚妻子的尸身不知为何失踪不见。官府正在全力勘查此事,待找到后,再妥善入殓下葬。”

狄公回到二堂,在书案后落座,见陶干与洪亮乔泰一道坐在对面,对他微微一笑,说道:“陶干,这件差事你办得甚好!除了刘月仙的尸身尚未寻到之外,刘张两家的讼案就此了结!”

张虎彪细听书办念过自己的口供记录,然后按下指印。狄公庄容宣道:“张虎彪,你的所作所为十分愚蠢,且又严重妨碍了官府办案。念及你过去几日内遭遇惨苦,算是抵过了应受的责罚。本县这里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令尊不但安然无恙,并且从未责怪过你,以为你自寻了短见,一时五内俱焚、痛彻心扉。由于你新婚妻子暴死,令尊被人控告与此事有涉,因此你才会看到家中出现衙役。当时你头脑昏乱,看见本县的模样,定是吓得不轻。

“毛禄定会道出实情来,老爷!”洪亮说道,“显见得正是他杀了毛源又劫去钱财。等我们将他捉拿归案,此人必会供出刘月仙的尸身到底下落何在!”

和尚被带下去后,洪亮上来报曰张虎彪已颇有好转,不一时便由两名衙役带上堂来。只见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袍,头戴一顶黑帽,遮住了光光的头皮,虽然面色憔悴,仍看得出是个相貌清俊的青年公子。

狄公似是并不赞同,徐徐说道:“毛禄为何要将尸身挪走?据我想来,毛禄在佛寺附近杀死了堂兄毛源,然后进入寺内,想找个地方藏匿尸体,正看见偏殿内有一口棺木。他手里有毛源的工具箱,轻易便可打开棺盖,但是为何不将毛源的尸体放在女尸上面就此了事?为何非要挪走女尸?如此一来,还是要面对同样的问题,即如何处置一具尸体。”

狄公示意一下,书办大声读了一遍和尚的口供,与张虎彪有关的部分供词,措辞要比和尚自己叙述的更为确凿严重,不过和尚仍然承认一切属实,并按过指印。狄公宣道:“本县将对你数罪并罚,严加惩处。不过你与毛禄见面一节尚需证实,姑且不做判决,暂时关入大牢。若是本县查出你的口供有不实之处,你可仔细会有何等下场!”

陶干把玩着颊上的三根长毫,一直从旁默默倾听,这时忽然开口说道:“或许在毛禄发现棺材之前,另有一人已将女尸挪走,定是为了某种原因拼命想要躲过尸检。那死去的女子总不会自行走开吧!”

和尚斜眼一瞥正在摩挲长鞭的班头,耸耸肩膀,口中咕哝道:“好吧,我认罪就是!”

狄公目光锐利地瞥了陶干一眼,将两手笼在袖中,默默沉思半晌,忽地直坐起来,拍案叫道:“正是如此,陶干!刘月仙并没有死!”

“休想推诿抵赖!”狄公喝道,“你可承认将他劫到你住的山洞内,又用柳条抽打过数次?”

三名亲随闻听此言,目瞪口呆地望向狄公。

“我又不曾帮他从官府衙役的手中逃走!”和尚阴沉说道,“总不能指望我好水好饭地招待伺候,又不图一点好处吧。都是他不肯乖乖听话,我自然得稍稍教训一下不可。”

“老爷,此话怎讲?”洪亮问道,“有大夫查验过她的尸身,宣布已是气绝身亡,还有一个从业多年的收尸人擦洗过她的尸身,随后又封在一口棺材里过了大半天!”

狄公捋着颊须,断然说道:“你可招认劫持那个青年后生又毒打凌虐之罪?”

“非是如此!”狄公兴奋说道,“且听我说!你们可还记得仵作讲过,在此种情形下,女子常会昏厥过去,但是死亡却极其少见!没准她是一时昏迷,由于心神悸动而陷入了假死状态!医书上记载有人就是如此,呼吸完全停止,没有脉息,眼中无神,面相也仿佛死去一般。这种情形据说会持续数个时辰。

和尚抿抿红肿的嘴唇。狄公示意一下,班头上前递过一杯浓茶,和尚一气喝干,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叙道:“为了确认他说的都是实情,我先在地上挖了半日。这厮倒真是没说假话,土里埋的果然只是一只木箱,里面装着几件木匠用的旧工具。然后我又去了那破庙里,其实本该想到哪有这等好事!庙里只有一个老秃驴在呼呼大睡,还有一口棺材摆在空空的大殿内!那狗娘养的定是编了一套瞎话专为甩掉我。就是这些,老爷要是想知道更多,还是逮住毛禄那厮去问他好了!”

“如今已知刘月仙被匆忙放入棺内,然后又被立即送至佛寺。万幸用的是一口临时棺木,只用几块薄板钉成,我注意到板上有裂缝,否则她便会窒息而死。棺木被送入佛寺,待众人散去后,她定是恢复了知觉,大声叫喊并敲打棺板,但是偏殿中空无一人,看守寺庙的老头儿偏又是个聋子!

“我眼看他挖好了坑,将斧子和一只木箱扔了进去,然后用两手掬土将坑填平。我这才走上去,口中招呼道:‘毛老弟,我来帮你一把如何?’他只是半开玩笑地说道:‘你来得太晚了,和尚!’我说:‘你在地里埋了什么东西?’他说:‘只是几样旧工具而已,再没别的。不过那边的破庙里可是有更好的东西哩!’他甩甩衣袖,我听见里面有钱响声,又说:‘分一点给我这穷苦人如何?’他上下打量我几眼,说道:‘算你今天走运!我揣了些劫来的钱财,从庙里跑出来,被里面的人看见,追来寻我的晦气,总算在树林里将他们甩掉了。如今只有一人还留在破庙中,你赶快去吧,趁着他们还没回来,能拿多少就是多少,我已经拿得不能再多了!’说完便转身走开。”

“以上这些只是我的推断,毛禄杀死了堂兄毛源并盗去钱财,他想在佛寺中找个地方藏匿尸体,于是听见了棺材里传出的声音!”

和尚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口齿略显含混地叙道:“那天晚上,一更刚过,小僧打算去城里走上一遭,刚走到破庙背后时,看见有人在一棵树底下挖坑。月亮出来一照,我便认出那人正是毛禄,手拿一把斧子当作锄头,看去急急忙忙。我心想这人八成是有什么鬼名堂,虽说赤手空拳或是拼刀子我都不怕他,但他手里拿着斧子,还是不得不小心一二,于是站在原地观望,并未上前。

“他听到声音定会吓得半死!”陶干说道,“还不赶紧拔腿就跑?”

“本县听说你对几名赌客讲过与毛禄打交道之事,”狄公说道,“当堂从实招来!”

“我们猜测他并没被吓跑,”狄公说道,“而是拿出毛源的工具打开棺盖。刘月仙定会对他说出原委,并且——”声音渐低下去,皱着眉头恼怒说道,“不不,这里尚有一处不可解!毛禄听过刘月仙的述说后,莫非没有想过救了张家儿媳的话,张文章定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谢?为何不立即将刘月仙送回张家?”

狄公朝下一瞧,只见和尚头上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左眼紧闭,右眼失神地望向这边。

“回老爷,我想是刘月仙看见过毛源的尸体,”陶干说道,“于是她便成了毛禄所犯罪行的证人,毛禄害怕刘月仙会告发他。”

过了半晌,传来泼水在地的哗哗声,可知衙役们正提来大桶冷水,浇在和尚身上将他弄醒。班头随即报曰老爷可以继续问话。

狄公连连点头说道:“定是如此!于是毛禄决意要带着刘月仙远走他乡,先避一阵风头,直到听说棺木已入土下葬,再让她自己拿主意:或是被卖到妓院为娼,或是被送回家去,条件是答应对张文章说些毛禄如何救下自己的好话。如此一来,毛禄横竖都能赚得一笔横财!”

“等此人学会了出言恭顺有礼,再来报知本县!”狄公对班头吩咐一句,随后便开始整理面前的公文。

“但是毛禄挖坑掩埋工具箱时,刘月仙又在哪里?”洪亮发问道,“况且和尚分明说过他在寺内到处看过,并没发现有什么女子。”

和尚被打后勃然大怒,起身欲朝班头还手。旁边几名衙役早有防备,立时拥上前去棍棒相加。

“等我们将毛禄捉拿归案时,自会真相大白。”狄公说道,“我们还已知道,这几日里,毛禄将刘月仙就藏在鱼市后面的妓院中!独眼汉子口中所说的‘毛禄的小娘儿们’,必是刘月仙无疑!”

狄公使个眼色,只见班头挥起长鞭的手柄,冲着和尚面上猛击一下,呵斥道:“跟老爷恭敬回话!”

一名衙吏进来送上午饭,正在桌上摆放碗碟时,狄公又道:“关于刘月仙的推断,倒是不难证实。你们三个现在便去用饭,然后乔泰去将那妓院老板带来,他自会道出毛禄带去的女子是何样貌。”说罢举箸欲食,三名亲随一齐告退。

那和尚虽然历事颇多,以前却从未踏入过衙门一步,因此尚不明白公堂上的森严律例与残酷刑罚。张虎彪说到后面,和尚听得十分恼火,口中兀自骂骂咧咧起来,被班头狠狠踹了几脚,方才闭口噤声,如今见老爷问话,便傲然答道:“小僧我有一事不服——”

这一餐饭狄公吃得心不在焉,脑中反复思量着刚刚发现的新线索。刘张两家的讼案自是可以告终,只有若干细处尚需澄清,真正的难题在于找出此案与杏花被害一案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如今可知张文章清白无辜,不过从整个事件看来,刘飞波却是行止古怪。

狄公命洪亮将张虎彪送至二堂,又道:“这后生遭遇甚惨,传仵作来将他弄醒,诊治身上的鞭伤,然后开一剂镇静药,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帽。一旦稍稍好转,立即报知与我,再询问一事便可将他打发回家去。”然后倾身向前,冲着和尚冷冷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时衙吏进来收拾碗筷,又沏上一杯热茶,狄公从抽斗中取出与花船命案有关的文书,缓缓捋着颊须,重又细看起来。

张虎彪说到此处声音渐低,脚底摇晃起来,终于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地。

过不多时,四名亲信一同走入。马荣开口说道:“这回我总算看见那张老先生动了真情!见到儿子时好不欢喜哩!”

“后来的经历更像是一场噩梦。我发起了高烧,全然不知世事,那人将我弄醒后,只给了一点水喝,接着又抽打一顿,并且从未给我松绑。我烧得头脑昏沉,除了身上疼痛难忍,还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始终萦绕不去,便是自己已然害死了两个平生至爱之人,我的慈父与爱妻……”

“他们几个想必已对你讲过,”狄公对马荣说道,“张家新妇刘月仙很可能还活着。乔泰,你可带了那妓院老板前来?”

“那人正在等我回来,一见之下便勃然大怒,脱去我的衣服,又是一顿毒打,连声吼叫着命我招出自己犯下的罪孽。我实在受不了如此折磨,再次昏厥过去。

“带来了!”马荣替乔泰答道,“我瞧见一个美人儿正在外面廊上等候!”

张虎彪略停片刻,揩揩面上的湿汗,狄公示意班头递给他一杯浓茶。张虎彪一气喝下,接着叙道:“不料我却看见家门前站着几名衙役,心中惊骇万分。看来只能是为时已晚,家父定是承受不住我的玷辱门楣之举而自寻短见。为了确认虚实,我将两捆柴禾放在外面道边,从花园角门悄悄溜进院内,走近自己的卧房,透过窗户朝里望去,不料竟看见一个吓人的鬼影,正是主管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两眼喷火,对着我怒目而视!我既已成为害死自己生身父亲的逆子,必是无常鬼要追来索命了!想到此处,我只觉心神大乱,转身跑到外面街上,见四下无人,又一路奔进树林中去,在林间几经摸索,终于找回了岩洞。

“叫她进来!”狄公命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前想后,不知到底该如何行事,后来决意远走他乡,又想不如回家去领受父亲的雷霆之怒。晚上那人回来,已是喝得大醉,又来一力盘问,见我仍是不肯说出,便拿绳子将我捆起,用一根柳条狠命抽打,然后让我睡在地上。我被打得奄奄一息,几乎不曾睡去,好不容易熬过一夜。转天清早,那人给我松了绑,又喂了些清水,见我稍稍恢复,又命我去拣柴火。我暗自打算逃离这心肠狠毒之人。等拣齐了两捆柴禾,我便一路跑回城里,身上穿着破衣烂衫,又被剃成了光头,一路上果然不曾被人认出。我只觉精疲力尽,腿脚后背都酸痛不已,但是一心想再见父亲一面,平白添了不少气力,终于跑到自家所在的街中。”

只见乔泰引着一个妇人走入,身材高挑,瘦骨嶙峋,相貌十分粗陋,上前躬身下拜,张口哀哀诉道:“老爷在上,这位大爷竟不肯给点工夫让我换身体面衣裳,如此模样就来拜见老爷,实在罪过!我对他道是——”

“我见自己的腰带已经落入水中,便裹紧衣袍从湖边跑开,也不知要奔去何处,直到前方出现一座佛寺的山门时,方才回过神来。突然之间,就是那人从暗中跳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肩头。我以为他是个强盗,努力想要挣脱,不料头上被他猛击一下,立时便不省人事。等到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个可怕的岩洞内。次日一早,那人张口盘问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做下了什么不法的勾当。我看出他希图敲诈我或是家父,便不肯道出。他冷笑一声,说我全凭造化好,才会被他带到这山洞中来,因为绝不会被官府衙役发现,又不顾我一力反对,硬是剃去了我的头发,说是从此就做他的徒弟,且剃成光头不会被人认出,命我拾些木柴来煮米粥,然后便扬长而去。

“你且闭嘴,先听本县说话!”狄公喝道,“你既然知道本县随时都可下令关了你的妓院,因此还是小心为上,讲出所有实情。毛禄带去你处的女子,究竟是谁?”

“彼时正值深夜,周围不见一人。我悄然行至湖畔,立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解下腰间系的丝绦,又担心如此投水的话,会被衣物牵引着漂浮一阵而不得速死,于是预备脱下长袍。可叹我生性怯懦,低头看着水面一片漆黑,却又心生恐惧,想起了以往听过的种种可怖传言,道是常有邪魔之物在水边游走,一念及此,只觉得当真看见似有形状模糊之物正在走动,目露凶光紧紧盯住我。虽然天气酷热,我却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牙齿格格打战,心知自己无法决然赴死了。

老鸨双膝跪下,口中哭告道:“我就知道那泼皮无赖非得连累我惹上麻烦不可!老爷开恩,一个孱弱的妇道人家又能如何!那厮定会割断我的喉咙,只求老爷大发慈悲!”说罢大哭起来,伏在地上连连叩头。

“我匆匆穿上薄袍,意欲打开房门,忽又念及此时婚宴未散,到处都是宾客仆从,万难离家而去且不被人知晓。忽然记起前几日木匠来修理屋顶时,留下两片天花板未曾钉死,还对我道是可以用来储藏贵重之物。于是我踩着小凳攀上屋梁,钻入阁楼之中,又掀开活板爬到屋顶上,然后顺势滑落到外面街中。

“不许高声叫嚷!”狄公怒道,“你只说那女子是谁!”

张虎彪费力地吞咽一下,又道:“我见爱妻已然气绝身亡、一动不动,不由惊恸骇绝,心中恐惧无已。想到家父一向对我钟爱关怀,身为独子,却不能为他再续香火,更觉无颜面对。悲哀至此,情何以堪,唯一可行之事,便是赶紧做个了断。

“我哪里会认得那小妮子!”老鸨哭叫道,“毛禄带她去我那里时,已是三更半夜,我指天发誓以前从没见过她!身穿一件古里古怪的单袍,看去吓得面无人色。毛兄弟说道:‘这小妞儿不识好歹,得了我这么一个好汉作夫婿,竟还死活不肯!我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我看那可怜的姑娘一脸病病怏怏,便对毛禄说不如让她先单独睡上一夜。老爷明鉴,我这人就是如此,向来乐意厚待他人,于是将那姑娘领到一间上房内,端给她一碗好米粥和一壶茶,又说:‘姑娘先去睡吧,不必担心!明早一觉醒来,自会万事大吉!’”

张虎彪略停片刻,堂下一片寂静。只听他接着叙道:“新婚当夜,洞房花烛,本是人生极乐之时,不料转眼却乐极成悲,不知还有谁经历过这般令人肝肠寸断的惨事!我与爱妻初历人事不过片刻工夫,便发现竟然害得她送了性命!”

那老鸨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又道:“老爷可是不知道那些姑娘们!总以为第二天一早,她多少总该谢我两句,谁知根本没有!反而踢着房门高声叫喊,把一院子人都吵了起来。等我开门进去时,她破口大骂我和毛兄弟,还说了一堆蠢话,什么自己出身良家,被人绑到此处云云——她们个个口中说出来的都是这一套话,只有一个法子能让她们懂点规矩,那就是尝尝鞭子的滋味。等毛兄弟一回来,她马上乖乖闭嘴,一声不响就跟着出门去了。就是这些,老爷!”

“回老爷,都怪小生一时糊涂,致使众人有此误会,实在羞愧难言。”张虎彪胆怯说道,“如今自知当日行事极其鲁莽,着实应受严谴,只是事出有因、情非寻常,但求老爷听过后,将会开恩宽宥一二。”

狄公厌恶地看了妇人一眼,意欲以凌虐他人的罪名将她拘捕,转念一想,这老鸨也只是依照自己惯常的路数行事而已,下层妓院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罪恶渊薮,官府只能严加管束,使其不致逾矩太过,却无法保护那些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们完全免遭凌虐,于是厉声说道:“你明明知道不许收留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子,不过本县姑且放过你这一遭,日后自会查证你说过的话,如果胆敢扯谎,必将受到严惩!”

堂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声。狄公怒目而视,一拍惊堂木,又断喝道:“本县最后警告一次!”然后对张虎彪说道:“本县得到案报,道是张秀才已在四天前投水自尽了!”

老鸨伏在地上再度叩头,口中称颂不已。狄公递个眼色,让陶干带她出去。

“小生名唤张虎彪,”那人低声说道,“乃是一名秀才。”

狄公肃然说道:“我们的推断看来不差。刘月仙果然尚在人间,不过落入毛禄手中,或许真是生不如死!我们必须尽快抓住毛禄,将刘月仙从那无赖手中解救出来。他们去了一个名叫三橡岛的地方,在江北县界内。有谁曾听说过那地方?”

马荣先走上前,禀告一番如何与陶干一道捉住这二人的经过。狄公轻抚长髯听罢后,对那后生说道:“报上你的姓名、生业!”

陶干说道:“回老爷,我虽然从没去过,不过听人议论不少!那里有一片大小岛屿,或者说是一块沼地,就在大河之中。沼地上生有茂密的灌木丛,树根长年泡在水里,地势较高的地方长着古树密林。一些不法之徒聚集其中,他们不但知道如何沿着水路出入,还向过往船只收取买路钱,并时常骚扰沿岸村庄,号称共有四百多人。”

狄公不动声色望向二人,一眼认出了眼前的年轻后生,心中不觉暗吃一惊。

“官府为何不清剿这伙匪徒的巢穴?”狄公惊问道。

堂下众人立时住口不语,齐齐盯着跪在高台前形容迥异的二人,谁也不想错过这场审问。

陶干撇一撇嘴,答道:“回老爷,这事可不易办!要是动用船只在水上作战,必会伤亡甚众。那片沼地必须驾小舟才能进得去,大型战船吃水太深,在浅滩中派不上用场。匪徒们若是张弓射箭,船上的官兵极易成为靶子。我还听说在河流沿岸设有一连串关卡,还派了军兵在整个地方四处巡逻,本想将沼泽封锁隔绝,逼得匪帮出来投降,没想到那伙贼人已经盘踞多年,并且与外边有了各种秘密往来交通,想要追查也甚为困难。直到如今,那伙人还从不见有过缺粮缺物的迹象。”

狄公猛拍三下惊堂木,声如洪钟地喝道:“肃静!要是再有一人出声,本县便要下令清场了!”

“听去着实糟糕!”狄公感叹一声,看着马荣乔泰问道,“你们觉得能否将毛禄和刘月仙从那里弄出来?”

狄公正要言及一项税收难题时,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只见马荣陶干一人拽了一个案犯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沿途追随的百姓,观审者纷纷上前询问,大堂内一片喧嚣混乱。

“回老爷,乔大哥与我一定会尽力去办!”马荣欣然答道,“这正是我二人该做的活计!为了打探一下情势,最好此刻便动身出发!”

不料县令老爷开堂后却另说他事,令众人大失所望。有一桩渔民与鱼市之间关于如何定价的纠纷案,狄公方才与洪亮乔泰商议过一阵,此时先命双方代表各自陈词,然后提出一个折衷方案,经过几番议论后,终于得到双方同意。

“好!我这就写一封引介的书信给江北县令,你二人可请他协助一二。”狄公说罢,提笔迅速写下一封官书,盖上县令大印后交给马荣,又道,“祝你们好去好回!”

将近午时,狄公在衙院内升堂理事。堂下观者人满为患,皆因升堂的时辰非同寻常,百姓们以为定是那两桩轰动一时的案子有了重要消息将要公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