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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十二回 遇险情官差驱暴众 知根底游民述隐衷

马荣乔泰坚辞不受,然而拗不过狄公执意如此,终于对面坐下。长途跋涉了一天之后,三人胃口大开,吃得好不痛快。狄公兴致甚高,如今可知韩咏翰的一番说辞确是谎话,可见此人便是罪魁祸首,迟早会设法将他捉拿归案,并且足证白莲教死灰复燃一事也纯属子虚乌有,终于可以抛诸脑后、不再悬心了。

一应吃食悉数摆好后,狄公将几锭银子包裹在一张红纸内,作为回礼交给两名苦力,然后对马荣乔泰说道:“既然大家出门在外,自不必太过拘泥礼数!你俩过来坐下,我们三人一同用饭。”

三人酒足饭饱,正在喝热茶时,一名伙计进来送上一封书信,措辞文雅,字迹工整,信中道是一个姓陶名干之人求见县令老爷一面。

这时响起叩门声,只见两名苦力提着四只大竹篮走入,一只篮中盛着三条上好的姜汁烧鱼,另一只里则是一大碗米饭与腌鸡蛋,并附有一张大红名帖,可知由军中什长送来。还有两只篮子,装有三只烤鸡,三盘红烧肉与菜蔬,一罐热汤,乃是村长与众乡翁送的见面礼。又有一名伙计捧进三坛水酒,却是客栈管事孝敬的一点心意。

“一定是村中某位老者,”狄公说道,“请他进来!”

“这些人随口便能讲出一段辛酸故事来!”狄公议论道,“我们与他算是就此别过,再无后会之期了!”

一时门扇开启,来者非是别个,却是白日里遇见过的干瘦赌徒,狄公与两名亲随不禁吃了一惊。此人看过大夫后,显然又去村中店铺采买了衣物,虽然前额缚着一条绷带,浑身上下却是装束一新,身着一件简素的蓝袍,腰系黑绦,头戴一顶高高的黑纱便帽,正是老年士绅们喜好的家常式样,看去神采奕奕,上前深深一揖,恭敬说道:“小民姓陶名干,特来拜会老爷,纵有千言万语,亦不足以表达——”

一名伙计送来几枝点燃的蜡烛和一只水盆,盆中放着几条热手巾。狄公正在揩擦手脸,马荣乔泰走入。马荣为狄公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说道:“老爷,那老赌客着实有些古怪!对我道是年轻时候曾住在岭南,作过一家丝绸行里的文书,掌柜看上了他的老婆,诬告他偷窃财物,于是被衙役捉去打了一顿,后来总算设法逃走。就在他背井离乡时,掌柜趁机将他老婆纳为小妾。等到风声过后,他又悄悄回去,苦求老婆随他一道离开此地,却被那女人嘲笑了一通,还说更中意如今过的日子。从此他便在大江南北四处漂泊,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活像个教书先生,却自称是牙人,不过我看他纯是个江湖客而已,说白了就是走江湖的骗子!”

“无须多言!”狄公冷冷说道,“你也不必谢我,还是谢过救你一命的老天吧!不要以为我是对你心怀恻隐,你吃的那一顿皮肉之苦,恐怕尚不足以赎清所有罪孽!我虽确信你定是施展手段欺骗了那些农人,不过总不能让治下百姓无法无天,只因有此一念,才出手将你救下!”

公事完结后,什长将狄公乔泰亲自送至一家小客栈中,管事满脸堆笑出来恭迎,马夫将三匹坐骑牵去照料。管事亲手帮狄公脱下沉重的马靴,又换上舒适的草编便鞋,然后引到楼上的客房中。房内虽然陈设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管事推开窗户,狄公朝外望去,只见一片屋顶前方便是开阔的河面,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水上映出万道红光。

那枯瘦男子听到这一番严责,却仍是面不改色,从容说道:“即便如此,小民仍愿为老爷略效绵薄之力以报此深恩。据我推测,老爷正在勘查一桩劫人绑票案。”

关卡统领是个军中什长,喝令手下十二名兵士列队出迎,人人披挂齐整、盔甲锃亮,看去十分英武矫健。狄公去军械库中查看时,什长道是黄河从邻县江北流过,桥下这条河道虽然只是黄河的支流,但是往来交通很是快捷,此岸一向平安无事,彼岸江北县内却有几伙山贼劫匪出没,驻在那边的军营不久前刚刚增兵添械。

狄公大吃一惊,好不容易才未曾形诸颜色,直截问道:“足下何出此言?”

午后多时,四人行至位于边界处的村庄。狄公命马荣带那男子去找本地大夫,自己与乔泰则骑马前往桥头的军营关卡。

“小民既然操此营生,则非得练就一副鉴貌辨色、以一推十的本领不可。”陶干哂笑一下,“我偶然听到老爷问起一座田庄,却又说不出外观形制与主家名姓。”说着抬手轻轻把玩颊上的三根长毫,徐徐又道,“劫匪定是将肉票的眼睛蒙住,带到很远的一处地方,然后施以威胁恐吓,迫使那人写下书信,让家人送上一大笔赎金。一旦赎金到手,劫匪或是撕票,或是将那人蒙上眼睛重又送回原地。若是后一种情形,那可怜虫对于方向位置便只会有个模糊的印象,自然不会知道房子是何模样,主人姓甚名谁。我推测应是有人遭劫后将此事报官,故此不揣冒昧,主动前来献计一二。”说罢复又一揖到地。

那受伤的男子走到狄公面前深深一揖,道是意欲离去。狄公见他走路时一瘸一拐,且又面色灰白,便断然说道:“你还是先与我们同去汉源县界的关卡处,非得找个大夫看看不可。我虽对行走江湖招摇撞骗之举不以为然,但也不能让你这副模样留在此地。”

狄公心中暗叹此人真是机敏逾常,于是说道:“我们不妨议论一番,就算你说得不差,又将做何计较?”

四人行至下一个村庄时,在一口水井边收缰勒马,让那男子洗过手脸,又将衣袍拾掇干净。狄公命人叫来村长,问他周围可有建在缓坡上的乡下庄园,村长答曰并不知晓,又问田庄是何模样,主人姓甚名谁,一路下去走到远处,或许会有类似房舍。狄公只说无关紧要,就此搁下不提。

“其一,小民在贵县各处都已走遍,这片平原上并无类似房舍。其二,听说在汉源北边和西边的山间地带,倒是建有几幢别墅。”

狄公命那受伤的男子与马荣同乘一骑,就坐在马荣身后,一行人继续朝前赶路。

“若是受害人分明记得一大半路程都是走在平路上,又该如何解释?”

村长跪地叩头,谢过县令老爷宽大为怀。

陶干闻听此言,惯于冷嘲的面上露出狡黠的一笑,“回老爷,若是如此情形,那宅子必定就在汉源城内。”

狄公对众人厉声说道:“望你们个个以此为戒!以后若是受到歹徒逼迫,或是遇上地主行事不公,尽可前来县衙申诉,本县听后自会慎断。不许再随意动用私刑,否则必将严惩不贷。如今回去各自劳作方是正经,切莫在赌博上虚度时日、浪费钱财!”

“简直荒唐透顶!”狄公怒道。

村长从地上拣起骰子,与旁边几人一起仔细打量,面带惊诧低声议论个不停。

“却也未必,老爷,”陶干从容说道,“这伙劫匪只需有一所宅院,里面有大花园和建在高处的平台即可。他们将肉票塞入轿中,抬进院内,再慢慢绕着圈子走上半个时辰。那帮人极有经验,要想让人以为经过山地,便在平台处上上下下,口中再不时咕哝几句,比如‘留神那边的山涧’之类。老爷有所不知,那些家伙都是精心操练过的熟手,足可做到以假乱真,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狄公将骰子放在掌中转了几转,又前后左右仔细看过,朝地上那人怒目而视。只见他身形枯瘦,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发中已现出缕缕银丝,一张容长脸面上满是深深的皱纹,额头处一道伤口兀自鲜血涔涔,左颊生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痣,上面冒出三根长约数寸的乌黑长毫。狄公对那农夫冷冷说道:“这两粒骰子没有灌铅,也未做过其他任何手脚!”说罢将其掷于村长面前。

狄公缓缓捋着颊须,若有所思盯着面前的枯瘦男子,半晌后说道:“听去着实有趣!我自会记在心里,以俟日后查证。临走前还请听我一句,足下如此机智过人,大可谋个正经营生体面过活,还是趁早改弦更张的好!”正想将他打发走,忽又问道,“还有一事,你是如何骗过那些农人的?我只是好奇而已,并非想要对你有所不利。”

“回老爷话,证据就在这里!”农夫说着,从衣袖中摸出两粒骰子,捧在手里正要献上,不料旁边那人也站起身来,从农夫掌中一把抓过骰子,动作十分敏捷,又握在手里摇晃几下,大声叫道:“这两粒骰子若是做过手脚,就让老天罚我不得好死!”说罢深深一揖,自行呈给狄公。

陶干淡淡一笑,叫来一个伙计,对他命道:“你这就去楼下,将老爷右脚穿的靴子拿来!”

“你说此人行骗,有何证据?”狄公问道。

一时伙计依言送上,陶干从马靴的折边内轻轻巧巧夹出两粒骰子,呈至狄公面前,“那乡佬儿正要将这两粒灌了铅的骰子献给老爷时,被我一把抓去。我早已将两粒平常骰子藏在掌中,调包之后再送给老爷过目。老爷仔细查看时,众人的眼睛全都盯在这边,我便趁机将灌铅骰子塞入老爷的靴内,暂且寄放一时而已。”

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农夫走到近前,还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男子,衣冠不整,形容狼狈。二人双双在道边跪下。

狄公听罢,终于掌不住大笑出声。

“让那识破骗局的后生过来!”狄公命道,又对马荣说道,“将那受伤者也带过来!”

“小民非是自吹自擂,”陶干又侃侃说道,“对于江湖上的各种坑蒙拐骗之术,敢说当今世上,并无几人能如我这般精通。我不但擅长伪造官牒印玺,草拟模棱两可的合同与虚假文书,还能溜门撬锁,所有大小门窗与钱箱银柜统统不在话下,对于暗门密道等各种机关也是了如指掌。除此之外,我远远看见有人说话,从其口唇开合,便能知晓其意——”

“小民求老爷饶过这一遭!”村长说道,“我等虽说行事急躁了些,但实在是气愤不过。我们庄户人家,整天起早贪黑挣几个辛苦钱,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结果却被那外路歹人给诓骗了去!他在骰子里事先做下手脚,被这里一个后生看穿。还请老爷开恩!”

“且慢!”狄公连忙说道,“你适才所言的诸般技艺中,最后一句可是当真?”

“到底出了何事,本县命你即刻报上!”狄公说道,“那人几乎被你们活活打死,若是作奸犯科之徒,理应扭送到汉源县衙去。身为村长,你总该知道滥用私刑可是大罪一桩!”

“千真万确,老爷!至于这读唇术,须得说用在妇孺身上,比起那些上了年岁并蓄有长须的男子来,要更为容易些。”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狄公端坐于马上,威仪凛凛,气度慑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棍棒。一个老者走上来,跪在狄公马前,恭敬说道:“小民便是这里的一村之长。”

狄公听罢未予置评,心想若是真有此事,杏花的言语就可能被宴席上的其他人暗中窥破,抬眼一瞧,只见陶干低声又道:“小民如何沦落到这般田地,在先已对老爷的随从亲口讲过了。自从经历过那般不堪的遭遇后,我对世人彻底心灰意冷,从此漂泊四方,专以欺诈蒙骗他人为乐,迄今已近卅载。不过我发誓从未害得谁伤筋动骨,也从未骗得谁倾家荡产过。老爷今日一番善举,令我豁然开朗,只愿今后改弦易辙,不再做漂泊四方的江湖客。我藉以为生的诸般手艺,想必在刑侦办案、缉拿罪犯时或可派上一点用场,因此恳请老爷能将我收下。我并无家人亲眷——当年他们全都站在我老婆一边,从此便恩断义绝,并且我手中也略有积蓄,唯愿洗心革面,得聆老爷教诲,并效犬马之劳。”

马荣一翻身跳到地上,拔脚朝前奔去,乔泰紧随其后。马荣伸手擒住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脖领与裤裆,将其横过头顶,直朝人群当中掷去,接着左推右挡杀出一条路来,乔泰护在后面。不过片刻工夫,二人便已冲到树下,将行凶者驱至一旁,那挨打的男子正在不停呻吟。马荣叫道:“你们这些乡巴佬还不停手!县令老爷来了都浑不知道?”说着朝后一指。

狄公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位古怪人物,那一脸冷嘲中着实有几分真情流露。此人不但提供了两条十分重要的线索,且又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远胜其他三名亲信,若是调教有方,或可成为又一名得力随从。想到此处,狄公开口说道:“陶干,你须得明白,本县此时尚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答复。不过我相信你确是一片诚心,因此准许你在汉源县衙中暂时做公,至于是否长远留下,日后再做定夺。”

“赶紧住手!”狄公断喝一声,见众乡民毫不理会,转身对马荣乔泰怒道,“让这帮乡下人散开!”

陶干跪倒在地,叩头三下,以示感激之意。

三人又走了两刻钟,驰至另一座村庄内。狄公经过一条两旁皆是窝棚的窄道时,忽闻前方传来叫嚷声。只见一群农夫正簇拥在集市中央的一棵古树下,挥动棍棒高声叱骂不休。狄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去,却见一个男子浑身是血躺在树下,被团团围在当中,正受着众人的拳打脚踢。

“这二人是我的随从,”狄公又道,“以后你便出力协助他们做公,他们也会教你如何处置县衙庶务。”

“你我朝前再走一程,不定会交好运。”狄公说道。

陶干与马荣乔泰一一施礼见过。乔泰对着他上下打量几眼,面上未置可否,马荣却上前一拍陶干的枯肩,欣喜叫道:“我们这就下楼去,老兄!赌钱时耍的那些花样,你且给我教上几招!”

“我不是早就说过姓韩的是个骗子么?”马荣咕哝道。

乔泰独留一支燃着的蜡烛,将其他几支统统吹熄,向老爷请过晚安,跟在马荣陶干后面出门而去。

午时左右,三人在一个小村庄前停下,走入村中饭铺,吃了一顿便饭。村长前来拜见时,狄公问起周围可有田庄,那老者摇头答道:“回老爷,周围这片地方并无一座砖砌的房屋。地主们都住在山间,那里更为凉爽。”

狄公仍旧独坐在桌前,漫漫注视着一群细小蚊蚋围着烛火嗡嗡营营上下飞旋,心中思前想后,久久难平。

前方地势忽而转为下坡,三人驱马行至田间。狄公望着左右两旁绿油油的麦浪,欣慰说道:“景象如此喜人,看来必是一个丰年!不过我却没见到有一座田庄!”

此番远行,虽然没能找到韩咏翰被劫后所抵的房舍,但是陶干的说法证实他可能并未说谎,因此自己也得再度思量一番白莲教是否当真在各地招兵买马、图谋不轨。汉源虽是个狭小闭塞的县城,却又处于战略要地,与京师长安相去不远,作为密谋反叛的中心,最为适宜不过,难怪自己一到此地,便隐隐觉察出似有一股迫人的狞邪之气。

狄公查看过马匹后,三人分别蹬鞍上去,待守卫推开厚重的大门,便驰出衙院,一路朝东而行,出城后随即踏上乡间高地,下面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万顷良田。

再说杏花一案,既然花船上所有宾客都可能会读唇解语,那么人人都有可能加入白莲教并杀人害命。韩咏翰要么清白无辜,要么正是教中头目!当然还有刘飞波,此人不但富甲一方,且又时常外出,并对官府心怀怨尤——所有这些情形都十分可疑。不定正是宴席上的众宾合谋杀死了杏花也未可知!狄公想到此处,恼怒地摇一摇头,白莲教的莫大威胁已然发生效力,使得自己无法冷静深思,看来必须从头至尾再度回想一番不可……

马荣乔泰牵着三匹坐骑,立等在中庭内。

烛焰噼噼啪啪爆了几爆。狄公长叹一声,起身脱下外袍与帽子,在木头长榻上直直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