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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案 第十二回 错杀二人至死不悟 追查行迹仍旧无踪

二人将供桌推开,后面的砖墙下果然有个很深的窖子。马荣弯腰朝里细看,咒骂一声,愤愤说道:“这里面竟然塞了一堆和尚用的破禅杖。”

马荣点头说道:“最好瞧上一瞧。”

二人从山门出来,走回兵营值房,对那管事的什长道是阿广已死,并嘱他派人将尸身送去县衙,然后上马回城,进西门时,天已完全黑了。

二人又回到大殿内,乔泰若有所思瞧着供桌出神,说道:“有件事你可记得?这供桌后常有一个深窖,和尚们在兵荒马乱时用来藏些银烛台铜香炉之类。”

行至衙院门前,二人正遇见洪亮。洪亮道是刚从船厂回来,老爷留在那里与顾孟宾一道用晚饭。

二人一路看过中庭与后院,连空禅房和庙后的小树林也没漏掉,可惜除了几只惊散的田鼠外,仍是一无所获。

“今天我吉星高照,”马荣说道,“不如请你们两位去九华庄,美美地吃上一顿再说。”

“如今是你让他断成了两截,算是打个平手。”乔泰说道,“既然老爷吩咐过,我们就在这庙里四处搜搜。”

三人一进饭馆,却见白凯与金桑同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两大壶酒。白凯歪戴着帽子,看去兴致甚好,欣然叫道:“欢迎二位朋友!快快过这边来!金桑刚到不久,你们可劝他多饮几杯!”

“这厮到底还是死了,刚才差点要了我的命。”马荣嘶哑说道,站起身来,“他平躺在一根高高的横梁上,伺机偷袭,但是跳下之前弄出了一点响动,我这才闪开了半步,还好为时不晚。要是让他撞个正着,定会让我断成两截!”

马荣走上前去,对白凯厉声说道:“昨晚你醉得不省人事,大大得罪了我们兄弟,还高声唱些下流曲子,搅得人清静不得,非得罚你一回不可,今日酒钱归你,饭钱归我,如何?”

阿广嘴角歪斜着一笑,整个面目变得扭曲,手臂抽动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众人大笑起来。掌柜送上几样简单却美味的饭菜,五人喝过数巡。白凯再要一壶时,洪亮起身说道:“我们还是回衙吧,老爷就快回去了。”

马荣乔泰默默注视着阿广,神情肃然。

“老天!”马荣叫道,“一点不错!我还得禀报在庙里的遭遇哩!”

“实话告诉你这蠢货,除了老子我,再没别人。”阿广咕哝道,突然惊恐地盯着马荣,“我不想死!我怕!”

“你二人到底还是佛光普照去了?”白凯半信半疑地说道,“说来听听,哪家寺庙有幸受了你们的烧香许愿?”

“还有谁在这里出入过?”马荣随口问道。

“我们在破庙里捉住了阿广,”马荣说道,“那庙真是荒废已久,除了一堆破禅杖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我可不知道,我也管不了这许多。”阿广紧咬牙关,喃喃说道,“他也吃了一刀,血从喉咙里直喷出来,还溅了淑娘一身,这小娼妇活该有此报应!”说罢咧嘴想笑,忽然浑身一颤,面色变得死灰。

“这线索可是要紧得很哩,”金桑笑道,“你家老爷听了,定会大喜过望!”

“你倒是很会使镰刀,”乔泰开口说道,“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谁?”

白凯见三人要走,正欲离席相送,却听金桑又道:“来来,白兄,你我再稍坐片刻,此处甚佳,不妨多饮几盅。”

阿广闭目呻吟,喘气说道:“我身子骨结实,死不了!兄弟,我没弄错,那一刀就割断了她的脖子,都切到骨头上了。”

白凯犹豫片刻,重又坐下,说道:“也好,那就再来最后一小杯,切记我从不赞成狂喝滥饮。”

“你黑灯瞎火的看走了眼,”马荣说道,“不过我也不与你啰唣这些了,阎王爷自会对你原原本本道个明白。”

“若是今晚我二人再无差事,过后一定再来,”马荣说道,“只想看看你二人如何干那最后一杯!”

“至少我宰了淑娘那贱婊子!”阿广咕哝道,“又找了个相好寻欢作乐,居然还躺在东家的大床上!对我来说,阁楼里的干草堆已经够舒服了!”

三人返回衙院,见狄公正独坐在二堂中。洪亮发觉老爷面色灰暗,显得十分疲惫,但是听过马荣禀报阿广一事后,却又渐露喜色,开口说道:“如此看来,我对于误杀的推断果然不差,不过那女子仍是下落不明。阿广杀人害命后,立时便逃走了,甚至连钱箱也没拿走,对于后来的事自然一无所知。盗去财物的老吴不定见过卷入此案的第三人,等他被捉拿归案时,便可真相大白了。”

“你那招泰山压顶也不新鲜。”马荣反唇相讥,又对乔泰说道,“他挺不了多久。”

“我二人在庙里和周围的林子里到处搜遍,没看见有女人尸首。”马荣说道,“只是在供桌后面,发现了一堆和尚们常用的破禅杖。”

阿广见乔泰跑进门来,又咒骂两句,然后低声说道:“你那招投石探路再老套不过。”

狄公直坐起来,疑惑地叫道:“和尚用的禅杖?”

马荣走到门口打个唿哨,又回到阿广身边坐下。

“回老爷,都是些废旧不用之物,”乔泰插话道,“而且全是破的。”

“你合该烂在阴曹地府里!”阿广说罢呻吟起来。

“真是奇怪!”狄公沉思半晌,精神一振,对马荣乔泰又道,“你两个辛苦了一天,赶紧回去好好歇息一下。我与洪亮再议几句。”

“须是怪不得我!”马荣说道,“看你这情形,咱们扯不了几句,不如明说了吧。我乃是县衙里的差人,你就是阿广,对不对?”

待两名亲随告退后,狄公又靠回椅背,对洪亮讲述了一番在白云寺里险些跌落断桥的经历,最后说道:“我再说一遍,这是特意做下的手脚,专为取我性命。”

大汉用一双小眼冷冷盯住马荣,干瘦黝黑的脸面抽动几下,口中咕哝道;“我的腿动不了!”

洪亮担忧地望了狄公一眼,说道:“不过,那木板也可能真的已经朽坏,结果老爷放脚上去一踩——”

忽然,那人动动双臂,做了个古怪而无力的姿势,重又睁开两眼。马荣蹲坐在他身旁,心知这人快不行了。

“并非如此!”狄公断然说道,“我只是试探着轻轻踩了一下而已。”看洪亮一脸不解,又加上一句,“就在我刚要过桥时,看见了王县令的鬼魂。”

马荣松开两手,让大汉顺势滑下,气喘吁吁地立在地上,低头看去时,只见那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这时只听“哐啷”一声,不知哪里的门扇砰然关闭,余音犹自回响。

二人大口喘着粗气,都想勒住对方的脖颈。那大汉虽与马荣一般高大粗壮,却并非行家里手。马荣渐渐逼他朝供桌边退去,显得似是无法将手臂从大汉的紧箍中挣脱出来。当那人后背碰到供桌一角时,马荣突然挣出两臂,从对手腋下穿过并扼住他的脖子,努力踮脚站起,手上使力,迫得对方上身朝后倾去。待那人两手完全松开时,马荣全身压上,朝前猛推。只听一声闷响,大汉全身一软,再无力气。

狄公猛然坐起,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明明跟唐主簿讲过,叫人把那扇门修理一下!”一见洪亮惊得面色煞白,便住口不语,端起茶盅送到嘴边,一眼瞥见茶汤上浮着些灰色的碎末,不觉呆望半日,方才缓缓放下,低声说道,“洪亮,你看,有人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

马荣重重倒地,浑身上下跌得生疼,那企图偷袭他后背的大汉也跌在了地上,却抢先一步翻身爬起,站稳脚跟又跳上前来,意欲扼住马荣的脖颈。马荣飞起两脚踹在那人的小腹上,将他凌空过顶踢了出去,正待站起时,那人竟又扑将上来。马荣看准他的大腿根一脚踢去,不料对方迅速闪开,直扑到跟前死命抱住马荣的上身不放。

二人默默看着那些灰色粉末渐渐溶化在热茶里。狄公突然伸手在桌面上一抹,然后淡淡一笑松了口气,自嘲地说道:“都怪我疑神疑鬼,洪亮。那门刚才猛地一关,将房上的灰泥给震落下来了,如此而已。”

马荣离开藏身之隅,朝神坛旁边洞开的一扇小门走去,经过大柱时,只觉头顶微风扫过,脚下迅速闪过一旁,抬头去看时,却见空中飞下一条黑影,正撞在自己左肩上。

洪亮闻听此言,也长出了一口气,走到桌案前,为狄公重又沏上一杯茶水,方才坐下说道:“那断桥之事不定也是一样,自有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实难想象凶手谋害了王县令之后,居然还敢再对老爷下手!我们对他究竟是何人,尚无一丝头绪,并且——”

乔泰朝灌木丛右边挪去,马荣则朝左而行,估算着快到大殿的左角处时,方才钻了出来,贴着高墙小心地行至石阶前,侧耳细听片刻,周围静悄悄的,于是快步上了台阶,进入殿内,又背靠门边的墙壁站定,待两眼逐渐适应了暗处,方才看见大殿内除了靠墙的旧神坛外空无一物,四根粗大的柱子支撑起屋顶,天花板上有横梁彼此连接。

“但他对此也不知情,”狄公插言道,“并且他也不知朝廷派来的查案官会留些什么线索给我,没准以为我现在按兵不动只是为了等待时机。那人无疑正密切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并因为某些行动而视我为绊脚石。”说罢轻捋几下长髯,接着又道,“如今我要尽量出头露面,引得他伺机再次下手,于是便可能露出马脚来。”

“我先进去探探虚实,”马荣说道,“你绕到侧门再进来,如果发现什么东西,就打个唿哨。”

“老爷万不可冒此风险!”洪亮骇然叫道,“那歹人定是心狠手辣,且又诡计多端,天晓得又在谋划什么新伎俩了!并且我们尚不知道——”

“我听见里面有动静!”乔泰低声道。

狄公似是听而不闻,突然起身擎起烛台,断然说道:“洪亮,你随我来!”说罢快步穿过庭院,直奔内宅,洪亮紧跟在后。

马荣拣起一块石头,对着高墙掷去,咔啦几声掉在台阶上。二人一边静等,一边紧盯着殿门。

狄公穿过漆黑的廊道,一径走到书斋,立在门口,先举起烛台四下打量一番,只见家什物品都在原处未动,方才行至茶炉前,命道:“洪亮,将那把座椅挪过来。”

二人在茂密的林中费力走了半晌,马荣举手示意,又轻轻拨开树枝,冲乔泰点点头。二人一同仔细打量,只见庭院内苔藓丛生,对面立着一座大殿,石墙看去久经风雨剥蚀,一道残破的石阶直通向黑洞洞的殿门,门板早已不见踪影,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几只白色的蛱蝶在长草间扑棱棱上下翻飞。

洪亮将座椅挪到橱柜前,狄公踩上去,秉烛细看房上的朱漆横梁,兴奋地说道:“把你的小刀给我,再拿一张白纸来!替我举着烛台照亮。”

马荣闻言点头,蹑手蹑脚钻入山门旁的灌木丛中,乔泰紧随其后。

狄公将白纸平铺在左掌中,右手握刀,用刀尖轻刮着横梁表面,然后下了座椅,小心地用纸把刀尖揩净,将小刀还给洪亮,又把白纸折好并纳入袖中,问道:“唐主簿可否还在公廨内?”

行至破败的山门前时,乔泰低声道:“我还听班头说,阿广虽十分蠢笨,却很会做木匠活,也会打架,使起刀子来很有一手,所以你我还是小心为妙。若是他果真藏在庙里,摸进去时可别让他看见。”

“回老爷,我过来时,瞧见他还坐在桌前未去。”洪亮答道。

二人从西门出了城,骑马沿着官道下去,直走到位于岔路口的兵营值房,将马匹留在那里,然后步行至古庙,一路靠左而行,为的是隐在树后不被人发觉。

狄公快步走出书斋,行至公廨。只见唐主簿正蜷缩在椅中呆望前方,案头燃着两支蜡烛,看见二人进来,急忙从座中立起。

“难得你言之有理一回,”乔泰挖苦道,“我们这就前去。”

狄公见他面色憔悴,不无体恤地说道:“唐主簿,忽闻下属横遭不幸,想必令你震惊不小,还是回家去早早歇息的好。不过,我想先问你几件事,王县令出事前不久,有没有叫人修缮过书斋?”

“那样说来,我们不如先去古庙里查看一番,”马荣说道,“正好一举两得。”

唐主簿皱皱眉头,随即答道:“回老爷,出事前不久并未修缮过。那还是在半月之前,王县令对我道是有位访客提起房顶上有一片地方脱了色,并答应会派个漆匠来修补,等那漆匠来做活时,若是他正忙于公务,便让我带人进来。”

“为何一定是城西?”乔泰问道,“就他眼下所知,还没人疑心他与那起命案有所关联。换了我的话,会在附近找个地方暂且躲避几日,探探风声再说。”

“那访客却是何人?”狄公追问道。

“既然那厮是个乡巴佬,想必不会离开蓬莱,”马荣说道,“一定是去了城西的林子里。”

唐主簿摇头答道:“回老爷,小人委实不知。王县令在当地名流中人缘颇佳,几乎人人都拜会过他,常在早衙后去书斋里吃茶闲谈,王县令时常亲自为客人烹茶,比如海月法师,慧本法师,船业主易先生和顾先生,曹先生,还有——”

“奉劝你脑子里先把女人放下,”乔泰咕哝道,“班头告诉我不少关于阿广的事,我们想要寻到他,不能只在城里转悠。他只是偶尔进城来喝酒赌钱,并不长住,在乡下才是如鱼得水,必有藏身之处。”

“想来那漆匠应是有迹可循,”狄公不耐烦地插言道,“蓬莱一带不生漆树,本地的漆匠想必不会太多。”

“但我还有别的东西。”马荣喜孜孜说道。

“正是因此,王县令十分感谢那人的好意,”唐主簿说道,“我们根本不知道当地还有漆匠。”

“老天爷!”乔泰惊叫道,“你?和善?这可怜见的傻丫头!不过我倒不必担心,既然你手里没有几亩田地,就根本没有机会,只是痴心妄想罢了。她想要什么东西,你也听见过的。”

“你去问问衙内守卫,”狄公命道,“他们至少曾经见过那漆匠!然后去二堂报知于我。”

“老兄对女人家果然一窍不通,”马荣傲然说道,“她们心里想着一套,嘴上却不肯直说,起码初识时候常是如此。淑娘说我人很和善哩。”

狄公回到二堂,在书案旁坐定,对洪亮急急说道:“正是掉在茶杯里的灰尘令我茅塞顿开。那歹人瞧见煮茶的热气蒸得房上漆皮变色,皆因王县令的铜茶炉从不挪动地方,于是就想出这么一条毒计来!他让一个同伙扮成漆匠,伪称前来修补房顶,乘机在茶炉正上方的屋梁上钻了一个小孔,放几只小小的蜡丸进去,蜡丸内事先灌好毒药,如此一来便大功告成了!他深知王县令读书兴浓时,常常等到水滚多时,才会走到炉前倒水沏茶,灼热的水汽早晚会将封蜡化开,蜡丸一旦掉进滚水中,立时便会化掉,不留一点痕迹,既简便易行又万无一失!方才我果然发现屋梁上有个小孔,就在漆皮变色处的正中央,边缘还残留着一小块蜡。王县令就是这样被害身亡的!”

“说你是个大大的好汉。”乔泰随口答道。

这时唐主簿进来禀道:“回老爷,有两名守卫还记得那漆匠,说是在王县令出事前大约十天时来过一遭,当时王县令正在主持午衙开堂。漆匠是个高丽人,从码头边的一条船上过来,只会说几句汉话。由于我事先交代过此事,守卫便领他去了书斋,一路跟得很紧,免得那人顺手牵羊拿走什么东西。他在横梁上修补了半日,然后爬下梯子,口中嘀咕着损毁得实在厉害,应将整个房顶都重新刷漆才是,然后便出门而去,从此再没见过。”

走上大街后,马荣说道:“你可知道我临走时,淑娘对我说了什么话?”

狄公听罢,朝椅背上一靠,郁郁说道:“又是死路一条!”

马荣将淑娘送至她的姨母家,不料老妇人十分欢喜,非要留下马荣吃粥不可。于是乔泰便在三班房内等候,与班头一起吃了饭。马荣刚一回来,二人便一同出了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