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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案 第十一回 访高僧再入白云寺 享美食初临大蟹庄

“你可认得这方罗帕?”狄公问道。

“老爷如此用心审慎,小民感激不尽!”顾孟宾连忙称谢,又迅速瞥了金桑和洪亮一眼。

顾孟宾见狄公从袖中抽出一条绣花丝织手巾,凑上前去匆匆一瞧:“认得认得。小民曾买了一整套手巾送给拙荆,这正是其中的一块。不知老爷从何处得来?”

“顾先生先不要遽下断语。”狄公说道,“本县在大堂上特意申明过,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如今尚未查明。”

“原是本县在古庙附近的道旁拣到的,想来——”狄公说了半句,忽然噤口不言,想起自己忘了询问海月那古庙是何时何故荒废的,于是对顾孟宾发问道,“你可听说过有关那古庙的传闻?据说里面还闹鬼,自然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若是当真有人夜间出没的话,本县须得查看一番。很可能白云寺内有些僧人行为不轨,偷偷溜去那里,做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如此一来,便可解释死去的和尚为何出现在范家田庄附近,或许他正是在去古庙的半路上!看来本县最好再去白云寺一趟,向海月或是慧本问个清楚。海月法师还提到顾先生的虔心善举,明晚便举行开光庆典,本县亦会欣然出席。”

“老爷所言甚是,”顾孟宾面露喜色,“夸奖过的人真不少哩。只是此种毛竹制成手杖,未免太过单薄,因此我非得将两支并在一起才合用。”又压低声音说道,“小民去过衙里听审,老爷查出的种种情形,令我甚为烦心。拙荆所作所为,实在骇人听闻,真是我顾家的奇耻大辱。”

顾孟宾深深一揖,“老爷吃顿便饭再去不迟。码头那边有家上好的饭馆,水煮大蟹最是有名。”又转头对金桑说道,“你且自去行事,心中该有数吧。”

“你这竹杖煞是美观,”狄公赏鉴道,“这种江南出产的斑竹,此地十分少见。”

狄公意欲立时便去白云寺,转念一想,与顾孟宾长谈一回可能也会有所助益,于是命洪亮先回县衙,自己跟顾孟宾同行。

“回老爷,这是小民最大的海船之一,”顾孟宾解释道,“如今放倒在地,将日久附集在龙骨上的野草藤壶等物烧去,不然便会减低船速,清除之后,工匠们再将板缝重新胶合。”狄公走近几步,意欲细看,却被顾孟宾拽住手臂,“老爷不可靠得太近!几年前,一根木梁被烧得松动,结果掉了下来,正砸在小民的右腿上,断处没有愈合好,从此就不得不靠这竹杖支撑行走了。”

饭馆是一处临水的华丽楼阁,此时暮色降临,狄公与顾孟宾进门时,檐下的彩灯已经点亮。二人在朱漆栏杆边坐定,凉风习习,拂面而来,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船尾亮着各色灯光,景象煞是宜人。

顾孟宾一见狄公与洪亮,连忙撇下工头,跛行着迎上前来。狄公好奇地询问工匠们为何点火。

伙计送上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鲜红螃蟹,顾孟宾为狄公掰开几只,狄公用银签剔出雪白的蟹肉,蘸了姜醋送入口中,果然十分美味,又饮了一小杯黄酒,方才开言说道:“顾先生似乎认定范家田庄里的女子便是尊夫人。适才因为金桑在旁,有一句话不便相询,你认为尊夫人红杏出墙,可有什么根据不曾?”

狄公还是头一次来到船厂,一边在人群中穿行,一边饶有兴致地四处看觑。走到尽头时,只见一艘平底大船侧倒在地上,六名工匠正在下面用干草点火,顾孟宾与金桑站在一旁,正与工头说话。

顾孟宾眉头紧蹙,过了半晌方才答道:“回老爷,小民一时糊涂,娶了个家世背景完全不同的女子为妻,因此铸下大错。我虽说家资甚富,却是胸无点墨之人,这次非娶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也是一片争强好胜之心使然,然而却是大错特错了。新婚才不过三天,我已看出她对新家并无好感。虽然我一力俯就,试图彼此诚心以见,却是徒劳无功,”说到此处,忽然语带酸辛,“她自觉饱读诗书,因此跟了我是屈身下嫁,没准出阁前有过私情——”说着嘴角抽动几下,举杯一饮而尽。

北门外一派繁忙景象。船厂上立着几艘旧船,下面用木头撑起,许多赤裸着上身的工匠,正在船身上下里外来回奔走,号令声和钉锤声响成一片。

“身为局外人,对于夫妻间的微妙家事,实在无从置喙。”狄公说道,“本县相信你自有道理,但确实无法断定与范仲同行的女子就是尊夫人,且她是否被害身亡亦是不明。至于尊夫人是否可能卷入什么纠纷之中,你该是比我要清楚。若是果真如此,奉劝你当下说明,既是为她好,亦是为你好。”

洪亮向轿夫传话,于是一路朝北,走上城内另一条店铺云集的热闹大街。

顾孟宾迅速瞥了狄公一眼,狄公觉察到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但仍然和缓说道:“小民知无不言,已经尽告老爷了。”

又经过彩虹桥时,狄公对洪亮说道:“据我想来,马荣乔泰在天黑之前不会回衙,此刻不妨去北门外的船厂和码头走一遭。”

狄公起身说道:“眼见河上已是雾气迷蒙,本县还是即刻回去的好,多谢顾先生一番盛情款待!”

“万幸万幸。”狄公议论了一句,又转头对海月说道,“本县蒙此盛意,明晚一定届时前来。”说罢起身道别,慧本与老僧引着狄公洪亮行至官轿前。

顾孟宾将狄公送至轿前。轿夫抬起官轿,横穿全城去往东门,一路上走得飞快,人人急着赶紧交了差好去用饭。

“那几个歹人对本寺的格局不甚明了,”慧本答道,“只摸进后殿乱翻了一气,那里不过停放着几口棺材罢了!”

白云寺的守门僧见狄公去而又返,不由得惊诧莫名。

“那守门僧若是能看得再仔细些,定会更有助益。”狄公不由浑身一紧,“他们可偷去了什么财物不曾?”

天王殿前空无一人,后面大雄宝殿内传来一片嗡嗡的诵经声,众僧显然正在做晚课。

“夜里一片漆黑,守门僧看得不甚真切,”慧本答道,“不过说是均为彪形大汉,其中一人还留着一副乱蓬蓬的大胡子。”

一个面目阴沉的年轻和尚走来,告知狄公说海月与慧本正领着众僧做课,请狄公先去海月的居室内用茶。

“本县即刻便去调查,”狄公说道,“能否描述一下那几人的样貌衣着?”

二人默默穿过空寂的庭院。快到菩萨殿时,狄公突然停住脚步,出声叫道:“后殿失火了!”

“贫僧正好另有一事要报知老爷,”慧本说道,“昨天夜里,有三名歹人溜进本寺,守门僧看见他们翻墙逃走,等到鸣锣告警时,那伙贼人已经跑入林中没了踪影。”

只见浓烟卷着火舌,正从地面冒出,在空中不断翻滚升腾。

狄公回思片刻,干脆答道:“没有!”话一出口,却忽然记起了一桩怪事:当曹鹤仙意外出现在桑林中时,本是两手空空,但是狄公赶上他同去道旁时,曹鹤仙却持着一根长手杖。

那僧人微微一笑:“那是为了预备要焚化慈海的尸身。”

慧本闻言点头,又问道:“老爷有没有瞧见慈海的手杖落在尸身附近?”

“本县还从未见过焚尸,”狄公说道,“不妨去瞧上一瞧。”正要走上台阶时,不料手臂却被拽住。

狄公缓捋颊须,答道:“想是有个不知名姓的第三人,千方百计想要隐匿那具女尸,慈海不巧经过,那人便想夺了袈裟包裹女尸,你也见到慈海身上只穿着贴身衣裤。想必二人有过一场厮斗,结果慈海心病猝发而亡。”

“此典仪外人不得观看。”那僧人说道。

慧本庄重地点点头,说道:“回老爷,那慈海确是本寺的施赈僧人。至于他为何三更半夜跑去恁远的地方,我等实在不知。想来许是哪个农夫请他去那里做善事,不料路遇劫匪。老爷可是已有了线索?”

狄公一拂衣袖,冷冷斥道:“你年幼无知。切记此刻站在你对面的乃是本县县令,还不前头引路。”

“今日一早,可是你亲去县衙中认尸?”狄公问道。

后殿前的大炉内生着旺火,一名僧人正在用力拉风箱,旁边放着一只陶罐,还有一口长方大箱。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丰壮的僧人走上前来,海月口称这便是白云寺的首座慧本。

“尸体在何处?”狄公问道。

“启禀大师,吉日已经选好,”狄公身后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就在明日晚间,二更天的亥正三刻。”

“就在那紫檀木箱里。”年轻僧人郁郁答道,“今日午后,衙里派人将尸身送来,焚化之后的骨灰会收在罐内。”

海月点头微笑,显见得兹事体大非同小可,接着又道:“一旦择定吉日,杉木佛像便会在敝寺开光,军营统领答应将派出一队兵士护送至京城。举行开光庆典的日期时辰择定后,贫僧必会预先告知老爷。”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使人不堪。

“顾孟宾先生一向虔心向佛,”海月答道,“发愿要仿造一座同样大小的弥勒圣像,并赠予东都白马寺,必得完成如此一桩大功德而后快。他请的方师傅,乃是山东境内技艺最精的佛像匠人,先来寺中画了图样,又细细丈量一番,然后在顾宅中花了二十日,用杉木雕成坐像。顾孟宾对方师傅待若上宾,完工后还设宴相庆,请方师傅坐了首席。今日一早,顾孟宾已派人将杉木佛像送至敝寺内,装在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中。”

“现在领本县去海月法师的居室。”狄公命道。

“本县不胜荣幸。”狄公点头还礼,“却不知是何庆典?”

年轻僧人引着狄公走上平台,便告辞去寻海月,似乎全不记得献茶一事。狄公倒也不以为意,独个儿在平台上踱来踱去,刚刚领略过焚尸炉边炙人的灼热,此刻迎面吹来从深谷中逸出的湿气,自是格外凉爽悦人。

海月举起圆胖的手掌,说道:“凡此种种,全要仰仗弥勒佛祖的大慈大悲。四百年前,佛祖屈尊驾临人世,显灵于一座五尺来高的檀木盘膝坐像之上。本寺的开山祖师在石洞中发现此像,于是修建了这白云寺,以守护我华夏古国的最东方,并庇佑水手船工们出海平安。”又手拨琥珀珠串,轻声念了几句佛,接着又道,“敝寺即将举行一场庆典,贫僧正想恭请老爷赏光驾临。”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尖叫。狄公静立谛听,却只闻得谷底的潺潺水声。又是一声尖叫,音调渐高,随即转为低吟,直至沉寂,正是从那供奉弥勒佛像的山洞方向传来。

海月直视着狄公,眼光中一片温和友善。尽管狄公是个坚定的儒者,并且一向对佛教鲜少共鸣,此时也不禁心中暗赞这海月法师品格超迈、气度不凡,于是顺口称颂了几句白云寺的格局景致。

狄公快步踏上直通洞口的木桥,刚走了两步,却猛然止住脚步。一片迷蒙的薄雾之中,只见死去的王县令正立在桥对面。

老僧端出一张小小的紫檀茶几,摆在狄公的座椅一侧,又沏上一杯香茶。海月待狄公呷了一口,方才开言说道:“贫僧拟于明日前去县衙拜会,不想老爷竟率先驾临,令贫僧惶恐之至,此番厚意,实在愧不敢当。”说话时声如洪钟,出人意表。

狄公呆望前方,只觉一阵恐惧攫住心脏。那鬼魂仍是一身灰袍,眼眶里似是空洞,茫然瞪视,凹陷的面颊上显出点点尸斑,令人惊骇欲绝。只见它缓缓举起一只透明的枯手,一边指向桥下,一边缓缓摇头。

屋内摆着一张精美的乌木雕花长榻,上面设有大红丝绸软垫,只见一个矮小圆胖的僧人盘膝坐在正中央,身上裹着一领宽大厚硬的金锦僧袍,头皮剃得精光,正是白云寺住持海月法师。海月低头行礼后,示意狄公在长榻前的一张雕花扶手椅上落座,又转身将狄公的名帖恭奉至榻后的壁龛内。几面墙上悬着厚重的丝绸帘幕,上面绣有关于佛祖生平的图像,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异国熏香气味。

狄公低头去看鬼手所指之处,只瞧见几块阔木板,抬头再看时,鬼魂似已消散在雾中,不见了踪影。

“那平台走到尽头,便是本寺住持的居室。”老僧说着,引路走到一幢小楼前。只见这楼阁坐落于古树环合的浓荫之中,上有飞檐斗拱,甚是华美。老僧进去通报后,请狄公入内,洪亮便坐在外面的石椅上歇息等候。

狄公浑身一竦,打了长长一个冷战,伸出右脚,轻踩一下桥面中间,那块木板立时脱坠下去,直直跌落在三丈来深的谷底岩石上。

狄公走上木桥,朝下张望。只见这峡谷约有三丈来深,一道清涧在犬牙交错的大石间奔流而过,氤氲的雾气从谷底升腾而上,十分清凉宜人。桥对面的洞中有一座金色格栅,里面垂着猩红帘幕,不消说掩在其中的定是至尊圣物,即弥勒佛像了。

狄公望着脚前的断桥,默默呆立半晌,方才缓步退回,抬手揩去额上的冷汗。

狄公这才看见在平台与峭壁之间,有一道约摸五尺宽的峡谷,上面架着一座小桥,由三块木板横接而成,桥对面有一个幽暗的洞口。

“烦老爷久等,小僧深感抱歉。”只听有人说道。

“回老爷,正是如此。”老僧答道,“泉水从这下面的岩石间涌出。四百年前,本寺的开山祖师正是在此地发现了弥勒佛祖的圣像,如今那圣像就供奉在深谷对面的神龛里。”

狄公转头一看,却是慧本立在身后,于是抬手指着桥断处,一言不发朝他示意。

在藏经阁后方,有一道陡峭的台阶,直通向一方狭长的平台。这平台在青苔密布的山石上由人工凿出,狄公听见汩汩的流水声,开口问道:“此地可是有一眼泉水?”

“小僧已向海月法师说过数次,”慧本恼怒地说道,“那几块朽坏的板子须得更换,否则不出几日,定会酿出大祸来!”

老僧引着狄公与洪亮穿过三座大殿。大殿依着山势而建,一座高过一座,有雕刻精美的汉白玉石阶连通彼此。

“的确只差一点就酿出大祸,”狄公冷冷说道,“幸好本县走到中途略停了一下,只因听见石洞里传出叫声。”

轿子上了石阶后,在一处有敞廊环绕的庭院中稳稳落地。知客僧上前恭迎,狄公将大红名帖递上,那老僧说道:“法师此刻正在诵经,烦老爷稍候片时。”

“回老爷,那不过是几只鸱鸮罢了,”慧本说道,“它们不巧在洞口附近筑了巢。海月法师还得礼佛祝祷,一时脱不开身,小僧可否为老爷效劳一二?”

官轿往东门而去。狄公一路缄默无语,唯独经过横跨清溪的彩虹桥时,指点洪亮看那前方的白云寺。只见碧山映衬之下,汉白玉山门与宝蓝琉璃瓦铺就的檐顶十分夺目,景致煞是幽美。

“那就有劳你了,”狄公答道,“还望代本县向海月法师致意则个!”说罢转身朝石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