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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案 第九回 田庄内查案审佃户 桑林中掘尸惊众人

一行人没走多远,便已来到桑林。裴九指着一片灌木丛,说道:“小民正是将死尸搁在了那边树下。”

狄公命裴九细述范仲与妇人的马匹,裴九答道范仲骑了一匹灰马,范太太的坐骑则是面有白斑。狄公闻言点头,示意他继续朝前走。

马荣弯腰细看地上的枯叶,又拣起几片给狄公过目,说道:“这些黑斑定是血迹。”

裴九连忙从地上爬起,乔泰兴奋地低声说道:“老爷,我们来蓬莱的路上,遇到的那人就是老吴!问问那几匹马是何模样。”

“你二人最好在桑林里查看一番!”狄公命道,“这狗头不定又在扯谎!”

狄公轻捋长髯,对裴九说道:“你且起来,带我们去桑林中看看。”

裴九一听,立时喊起冤来,狄公却并不理会,捻着颊须思忖半晌,对洪亮说道:“此案看似简单,实则恐怕未必如此。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人,看去不像是个能杀人越货又卷走马匹的冷血凶犯,我看他更似吓得六神无主。”

裴九连连点头,“真的是不见了。我想定是被人看见,便跑去报了官。我赶紧跑回来,将范爷的衣裤与那把镰刀卷起,又用妇人的绣袍揩擦床席和地板,但是床席上的血迹擦不掉,我就整个揭了下来,连同其他东西捆成一包,藏在谷仓内的干草堆里。我又叫醒淑娘,告诉她说那三人天亮前便起身进城去了。小民说的全是实情,老爷,发誓没有半句假话!小民没有杀人,求老爷开恩,别让他们打我!”说罢伏在地上拼命叩头。

半晌过后,林中传来簌簌之声,只见马荣乔泰返回。马荣举着一把带锈的铁锹,兴冲冲叫道:“启禀老爷,林子里有一小片空地,看去似乎才被人动过,埋入了什么东西。我还在一棵树下找到此物。”

“你说什么?”狄公叫道,“不见了?”

“将那铁锹给裴九,”狄公冷冷说道,“这狗头自己埋进去的东西,理应自己再挖出来。前面带路。”

“小民明知一定会被当作是凶犯,”裴九低声说道,“定会挨打受刑,直到招供为止,过后便绑去法场砍头示众,淑娘也从此没了安身之处。于是我将谷仓里的推车挪到窗下,将尸身从床上搬到车内,记得那妇人尚有一些余温。然后去了桑树林里,将两具死尸胡乱堆在树下,便折回谷仓里歇息,心想等到天亮后,带把铁锹再过去仔细挖坑埋起。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再去桑林时,却发现两具尸体都不见了。”

马荣拨开灌木丛,一行人朝前走去,乔泰一路拽着魂不附体的裴九。走近一看,空地中央果然有一片松土。

乔泰听到此处,开口欲言,狄公连忙摇头示意。

“动手快挖!”狄公对裴九喝道。

裴九并未理会这小枝节,拧着眉头又道:“我起身走到外面,发现三匹马也不见了,又看见东家的卧房里还亮着灯光,心想既然人还没睡,应该赶紧告诉他才是。我上去敲门,里面却没动静,绕到屋后一看,发现窗户开着,范爷和太太都躺在床上。我正想睡觉还点着灯实在造孽,灯油如今要十个铜板一斤哩,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二人浑身都是血。我从窗户爬进屋里,想找那钱箱,却只看见我平常用的镰刀血迹斑斑掉在地上。我想一定是老吴那厮杀了二人,然后卷着钱箱马匹逃走了。”

裴九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开始挥锹掘土,很快便露出一件沾有污泥的白衣。马荣乔泰从坑内抬出一具尸体,放在旁边的落叶上。死者是个老头儿,头皮剃得精光,身上只裹着贴身衣裤。

“休得轻口薄舌!”狄公冲马荣喝道,“你且闭嘴,让他说完。”

“这人是个和尚!”洪亮叫道。

“想是摸到阁楼上去了。”马荣坏笑着插嘴道。

“接着再挖!”狄公对裴九厉声喝道。

“我和老吴再回屋时,天已经快黑了,范爷从卧房内发话说要吃饭,淑娘便给他端了进去。我和老吴在谷仓前吃了碗稀粥,老吴说要是我给他五十个铜板的话,他就去告诉东家田里料理得很好。他拿到钱之后,便去谷仓里歇息。我一人坐在外面,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弄到这租子钱。等淑娘将厨房收拾停当后,我便打发她去阁楼上歇息,然后自己回了谷仓,在老吴旁边睡下。不知几时我醒过来,心里还想着缴租的事,却发现老吴已不见了人影。”

裴九手里的铁锹忽然掉在地上。只听他喘着粗气叫道:“这便是东家了!”

“等我回到屋里,只见范爷正坐在这张桌旁,大红钱箱搁在面前。我知道他要收租子,便说才买了新谷种,一时钱不凑手。他张口骂了我几句,又叫老吴去谷仓里看看到底有没有成袋的谷种,过后又命我带着老吴去田里四处瞧瞧。

马荣乔泰上前,小心地抬出一具男尸来。此人体格魁梧,筋肉结实,浑身一丝不挂,头颅几乎被完全砍断,胸前沾有一片干凝的血迹。马荣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几眼,赞道:“好一条壮汉!”

裴九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言道:“实情原是这样。就在那天,老吴牵了三匹马过来,道是东家和太太要在田庄里过夜。小民从未听说过范爷已经成家,但也没多问,因为老吴那厮从来不是个东西。我唤来淑娘,让她去杀一只鸡,和着蒜瓣下锅炒炒,再去把东家的卧房收拾妥当。东家这次来,定是要收租子的。我牵了马匹去谷仓里,刷洗过后又喂了草料。

“将那第三具尸首也挖出来!”狄公叫道。

“那就快讲。”狄公喝道。

裴九手握铁锹,狠命地向下一插,却撞在石头上,下面再无尸体,于是不知所措地望向狄公。

“老爷饶命,且听小民一一道来。”裴九绞着两手哭叫道。

“你这大胆刁民,究竟将那妇人弄到哪里去了?”狄公怒喝道。

“这里出过的事情,本县心里一清二楚!”狄公厉声说道,“还不从实招来!”

“小民实在不知!”裴九惊叫道,“小民只将东家和太太送到这里,放在矮树下边,并没埋进土里去,并且从未见过这个秃头和尚!小民对天发誓,句句是实!”

“不是我干的!”裴九叫道。

“此地出了何事?”背后有人温文说道。

裴九惊骇地望了狄公一眼,转身朝门口奔去。马荣一跃而起,一把揪住裴九的衣领,将他强拖回来,并按着跪在狄公面前。

狄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材矮胖的老者,身穿一件富丽的绛紫绣金锦袍,一副硕大浓密的美髯直垂到胸口,几乎将下半个脸面完全遮住,头戴一顶学者的高纱帽,迅速打量狄公一眼,恭敬地敛袖长揖,开口说道:“小民曹鹤仙,虽薄有几分田产,却更喜深究理学。想来这位老爷必是新任蓬莱县令吧?”见狄公点头,接着又道,“有农户给老朽送信,道是官府派人去邻家范仲的田庄里公干,于是老朽便不揣冒昧主动前来,看看可否效劳一二。”说罢伸头想要窥看横陈在地的尸体。狄公迅速移步,挡在曹鹤仙身前,断然说道:“本县正在调查一起人命案,还请曹先生暂去路旁稍等,本县随后就来。”

狄公默默注视着裴九,突然断喝一声:“裴九,抬头看着本县!快说,那妇人到底出了何事?”

曹鹤仙再次躬身一揖,迈步离去。洪亮待他走远后,方才说道:“回老爷,和尚的尸体上不见有暴力痕迹,据我看来,不像是死于非命。”

裴九抬手拽拽旧衣领的折边,生硬地答道:“范爷是十四日来的这里,当时小民父女俩刚吃过午饭。我想买新谷种,问他讨钱,他却不给,还叫老吴去谷仓里瞧瞧,那厮回来说尚有半口袋种子。范爷听了哈哈大笑,然后他二人便骑马朝西,直奔大路而去。衙里的差爷来时,小民已经说过这些话了,再无其他。”说罢两眼低垂,望向地面。

“待你我回衙后,即可真相大白。”狄公说罢,又转头冲裴九问道,“你且说说,那范太太是何模样?”

狄公见此人面色黝黑,宽阔的两肩略微佝偻,手臂筋肉结实,看去相当不善,便说道:“你且说说东家来时的情形。”

“回老爷,小民实在不知。”裴九哭诉道,“范太太刚进庄时,小民并未见到她,等我发现人已死时,却又满脸是血。”

“小民手头宽裕时,也会雇个帮手,”裴九低声说道,“但不是常有的事。范爷这东家很是难缠。”说罢拧紧眉头,抬眼望了狄公一下,目露挑衅之色。

狄公耸耸肩头,命道:“马荣,你去叫众衙役过来。乔泰,你看着尸体和这歹人,再命人用树枝扎成两个担架,好生将尸体运回衙院,并将裴九关入大牢。回去的路上跑一趟谷仓,让裴九说出死者衣物与床席藏在何处。我与洪亮回田庄去查看一下屋内,再问那姑娘几句话。”

“这田庄要是只有一人操持,似乎不易。”狄公说道。

狄公快步赶上曹鹤仙,只见他正在灌木丛中,一边用长手杖拨开枝叶,一边小心行走,家仆牵着一匹毛驴候在道旁。

“小民叫作裴九,”那人阴沉答道,“是县衙里范仲老爷的佃农。两年前死了老婆,如今和女儿淑娘同住在这里。女儿烧菜煮饭,也帮我在田里做些农活。”

“曹先生,本县此刻得去范家田庄走一遭,”狄公说道,“公事完毕之后,再去府上造访。”

那人面容粗糙,抬起一双小眼,迅速瞧瞧狄公与三名随从,笨拙地躬身一揖,引着众人走进屋内。四面皆是斑驳的灰泥墙,除了一张粗制长桌和两把旧椅外,别无他物。狄公靠在桌旁,命那农夫报上自家名姓,以及住在此地的另有些何人。

曹鹤仙深深一揖,三绺长髯如折扇般飘洒开来,随后骑上驴背,将手杖横置在鞍上,迅速离去,家仆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农舍十分低矮,里面有两间屋,靠墙的门廊下摆着存放农具的大箱,不远处还有一间谷仓,和房屋之间隔着一道高高的篱笆。门前立着个高个汉子,身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袍,正在打磨镰刀。狄公走上前去,开口说道:“我乃是蓬莱县令,领我们进屋去。”

“如此出众的一副美髯,我平生还从未见过哩。”狄公略带歆羡地对洪亮说道。

四人走到半路上,看见一个身材健壮的女子正在田间锄草,身着蓝布衣裤,头上裹着一块花布,直起身来,目瞪口呆地望向四人。马荣冲她上下打量一眼,对乔泰低声说道:“比这更丑的我也见过哩。”

狄公走回田庄的房舍中,命洪亮去田间唤那姑娘,自己先径去卧房。

“农妇村姑们想必不会用到此物。”狄公说着,将手巾小心地纳入袖中。

只见卧房内摆着一张粗陋的大床,木纹毕现,另有两条长凳与一张简朴的梳妆台,靠门的墙角处立着一张小桌,桌上有一盏油灯。狄公低头看那大床,眼光落在床头附近一道深深的刻痕上,裂处看去还是崭新,似是最近才划下的刀痕。狄公疑惑地摇摇头,又踱到窗前,发觉窗上的木闩已经断裂,正要转身时,瞧见窗下的地上有个折好的纸包,于是上前拣起,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一柄廉价的女用骨制发梳,嵌有三枚圆圆的彩色玻璃作为装饰。狄公看罢,重又包起并纳入袖中,不禁疑惑地自问是否真有两个女子卷入此案中,在茅棚中发现的手帕当为富家女子所有,而这柄粗陋的发梳,则显然是农妇村姑所用之物,于是长叹一声,走回前厅,只见洪亮与裴九的女儿已等候在那里。

“真想不到!”马荣说着正要关门,却被狄公推到一边。只见柴草堆里有一件白花花的物事,狄公上前拣起,拿给三人一看,却是一方妇人用的绣花手巾,上面还留有淡淡的余香。

狄公见那姑娘十分惊恐,几乎不敢抬眼看人,便和蔼说道:“淑娘,听你爹爹说,那天你给东家做了一顿炒鸡块,味道很是不错哩!”

马荣经过小茅棚时,一脚踢开大门,只见里面堆着许多木柴。

淑娘羞怯地望了狄公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狄公接着又道:“山野村食常常比城里的饭菜要美味得多,我想那位太太也很中意吧?”

路旁有一座小茅棚,狄公行至此处,跳下马来,只见前面一条小路蜿蜒通向田庄,于是命班头与众衙役留下,只带了三名亲随徒步走去。

淑娘面色一沉,耸耸肩头答道:“她可是傲气得很呢,就坐在卧房的凳子上,我上前问好时,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

“混口饭吃真是不易,”衙役叹气说道,“小人也是一样,况且还没个好亲戚,能留给我一座小田庄用来安身。”

“你饭后去收拾碗筷时,她也没跟你寒暄几句?”狄公问道。

班头听罢垂头丧气,等狄公与三名亲随走过后,才与一个老衙役低声咕哝道:“瞧这青天大老爷,多么法度严明!还有他带来的那两个家伙,也是仗势欺人!我堂堂一个衙役班头,昨天居然也被叫去习武操练!”

“那时她已经上床歇息去了。”淑娘应声答道。

狄公沉下脸来,厉声说道:“以后不许再践踏良田!本县已仔细看过地图,自然知道那就是范家田庄。”

狄公手抚长髯沉思片刻,又问道:“还有一事,你可认得顾太太?就是曹家的小姐,不久前才嫁到城里去的。”

经过一片桑树林时,班头驱马下田,赶到狄公身边,指着前面高地上的一座农舍,谄媚说道:“老爷请看,那里便是范家田庄!”

“我以前在田里干活时,远远地看见过她一二回,还有她的兄弟,”淑娘答道,“听说她待人很和气,不像城里的那些大小姐们。”

狄公打算抄近道去范家田庄,很快便发觉金桑说得一点不错。这条路果然十分难行,泥地上印出的辙痕变得干硬深陷,马匹不得不排成一列,缓缓前行。

“且罢,”狄公说道,“现在你替我们领路,去曹家走一趟,守在茅棚那边的衙役会给你牵匹马来,过后再随我们一道回城,你爹爹也会同去。”

城西门外,一队人马走在乡间土路上,正在田间耕作的农人见此情形,纷纷举头观望。狄公一马当先,三名亲信紧跟其后,另有班头与十名衙役骑马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