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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案 第八回 失娇妻船主报官府 查两案县令析疑情

“有人竟敢通敌叛国,真是无耻之尤。”狄公怒道,“你可知道都有谁参与其中?”

“回老爷,自然是高丽无疑。”易本答道,“小民听说高丽人战败后十分恼火,正在图谋不轨,打算袭击那里的唐军要塞哩。”

易本摇头答道:“回老爷,可惜小民还未能发现丝毫线索,只敢说我名下的货船与此勾当绝无干系!虽然这些只是传言,不过军塞统领一定也已有所耳闻,据说对于所有出港的船只,近来盘查得十分严格。”

狄公坐直起来,怀疑地问道:“军火?运去哪里?”

“若是你再听到什么消息,务必立刻前来报知本县。”狄公说道,“还有一事,顾孟宾与你是同行,据你想来,顾太太可能出了何事?”

易本连忙躬身一揖,开口说道:“回老爷,身为船业主,小民一向谨守海防规章,事事依律而行。如今城内传言已久,道是有大批军火正通过蓬莱私运出去,小民以为理应将此事主动报知老爷。”

“回老爷,小民全无头绪。”易本答道,“不过,曹鹤仙当初未将女儿许配与犬子,如今该是追悔莫及了吧!”见狄公扬起两道浓眉,忙又说道,“老爷有所不知,我与曹鹤仙本是多年知交,同为排佛崇理之人,虽然从未正经议过他家小姐与我家长子的婚事,但我一向以为自是理所当然。不想三个月前,顾孟宾的发妻辞世后,曹鹤仙突然昭告曰要将女儿许配给顾孟宾!老爷想想,曹小姐还不到二十岁哩!况且顾孟宾还是个狂热的佛徒,据说将要捐一座——”

“不出几日,本县便会邀请当地所有名流前来衙院,”狄公开言道,“希望之后能与易先生长谈一二。此时有务在身,还请多多包涵。易先生若是有事前来,还望省却繁文缛节,直言便是。”

“够了。”狄公打断了易本的话,不想再听这些家中私事,于是转而说道,“昨天晚上,我的两名随从与你那管事白凯不期而遇,此人似乎颇不寻常。”

易本呷了一口茶水,似是茫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民但愿白凯遇见人时,总还稍稍清醒!”易本略显无奈地笑道,“他要么就是喝得烂醉,要么就是写几首歪诗。”

易本低声咕哝了几句谦辞,随后在座椅边缘小心坐下。只见他生得一张肥厚的圆脸,留着稀疏的髭须,四周围了一圈粗糙的络腮胡子,一双小眼中露出奸猾,令狄公心中不喜。

“那你为何还要留用他?”狄公惊问道。

“此处不是公堂,易先生请起。”狄公在茶几旁坐下,和蔼说道,“还请对面坐下。”

“其中自有缘故。”易本解释道,“谁能想到如此诗酒放浪之人,却是个理财圣手!不瞒老爷说,当真是不可思议。有一天,我预备花上整整一晚的工夫与白凯一起查账,不料坐下刚说了几句,他便将所有账目从我手中一把取过,一边翻阅,一边随手记下些字句,随后交还于我,大笔一挥写下了结余数目,竟是不差分毫!又过了一天,我对他说军塞里需要一条战船,给他七天时间,为造船一事作个估算,结果当天晚上就大功告成了!正是因此,我才能抢在顾孟宾前头递上文书,从而揽到了这桩生意!”说着得意地一笑,又道,“只要他不曾耽误了我的正事,只管随意诗酒放浪去。他受雇的日子虽不长,却挣了普通账房二十倍的薪水。只有两件事令我不喜,一是他虔心信佛,二是与顾孟宾的管事金桑一味交好。不过白凯坚称佛家教义令他于心戚戚,而与金桑来往,则是为了探听顾家生意上的消息,有时自然也不无用处。”

一个高大肥硕的男子正站在前厅内等候,一见狄公进来,立即跪倒在地。

“叫他过几日来一趟县衙,”狄公说道,“这里有一本貌似账簿的册子,看他能否瞧出些眉目来。”

“好,”狄公说道,“我正等着要见另一个人,不过此刻可以先见易先生。”又对洪亮吩咐道,“你留在这里接待金桑,并把他打听的主家夫人走失的详情全都记录下来。我去听听易本究竟要说何事,过后便立即回来。”

易本朝狄公溜了一眼,意欲再问一事,却见狄公已站起身来,只好起身告辞。

“回老爷,易先生是本地的富户,”衙吏答道,“他与顾孟宾先生同为全县最大的两个船主,名下的货船走遍高丽日本各地。二人在河边各有一个码头,整日造船修船,十分忙碌。”

狄公正要穿过庭院时,迎面遇见马荣乔泰二人。

“他是何人?”狄公问道。

“启禀老爷,水门铁栅上的缺口已经修好。”马荣说道,“回来的路上,我二人又去了河边,向第二座桥附近的几家大宅打问了一番,听仆人道是有时宴席过后,他们会将装有垃圾杂物的大桶放在小轿上,再抬去河边倒入水中。不过我们仍须挨家挨户地查问,看是否有人在昨天晚上做过此事。”

狄公回到二堂,只见一名衙吏正在那里等候,禀道:“船业主易本前来求见,说是想与老爷私谈几句,此刻正在前厅内等候。”

“原来如此!”狄公松了一口气,“此刻与我一起去二堂中,金桑想必正等在那里。”

狄公缓捋长髯,暗想若是当众盘问顾太太可否会与人私奔,怕是多有冒犯,理应先查明她的性情品格如何后再议,于是说道:“本县定会立即着手,做出必要的安排。县衙退堂后,让你那管事前来二堂,详述一番他四处打问的经过,免得重复行事。一旦有了消息,自会派人告知于你。”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三人一路行走时,狄公向马荣乔泰简述了一番顾太太失踪一事。

顾孟宾断然摇头,答道:“回老爷,或许有人对小民心怀不满,哪个争财逐利的行当里不是如此?但是无人敢犯下如此卑劣的罪行!”

洪亮正与一个后生叙话。那人面容俊秀,看去大约二十四五岁,上前见过礼后,狄公问道:“看你的名字,可是高丽人氏?”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可有什么人对你怀恨在心,因此企图加害尊夫人?”

“回老爷,正是如此。”金桑恭敬地答道,“小民正是生在这高丽坊中。由于顾先生手下有许多高丽水手,他便雇我负责统管众人,并居中做个译语(2)。”

“回老爷,没有。”顾孟宾答道,“我那管事曾问过岳丈,答曰只提了一篮糕饼,是岳母送给小民的礼物。”

狄公听罢点头,见洪亮已对金桑所述做了笔录,便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又交给马荣乔泰,对洪亮问道:“范仲最后被人看见时,是不是也在十四日,并且也是午后不久?”

班头接过文书,送到案桌上。狄公匆匆看罢,发问道:“尊夫人随身可带有珠宝,或是大笔银钱?”

“是的,老爷。”洪亮答道,“范家佃农说他吃过午饭后离开田庄,与男仆老吴一道朝西而去。”

顾孟宾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好的文书,两手捧着举过头顶,恭敬呈上:“小民写下的此文书,乃是关于贱荆年貌服饰以及坐骑的描述,那匹马面上生有白斑。”

“你这里写着曹鹤仙家也在附近。”狄公又道,“让我们且来弄个明白,取地图来。”

顾孟宾略停片刻,揩揩额上的汗水,接着叙道:“在乡间小路与官道的交口处,有一座军营值房,我那管事曾顺路进去打听,还有官道两旁的农庄与店铺,全都一一问过,都说那天并未见有单身骑马的女子经过。小民听罢惊惧万分,生怕贱荆遭遇到什么不测,这才赶来县衙,恳请老爷及时发告寻人。”

洪亮将大幅蓬莱全图展开在书案上,狄公拿出笔来,在城西一带划了个圆圈,并指着曹宅说道:“你们看此处,顾太太于十四日午膳后离家,先是朝西而行,在头一个岔路口右转。金桑,她的兄弟是在哪里与她分开的?”

“回老爷,小民于十日前迎娶贱荆过门,”顾孟宾叙道,“由于前任县令王老爷遽尔辞世,我等自是免去了大摆宴席,一力简朴行事。新妇依例在婚后第三日归宁,岳丈是经学博士曹鹤仙,就住在西门外。贱荆本应前天离开娘家,即本月十四日,当日下午便可回宅,小民见她未归,心想许是打算多住一天。谁知到了昨日下午,仍是不见人影,小民这才发了急,派我那管事金桑去曹家询问。岳丈告诉他说贱荆于十四日午膳后骑马离家返程,由其弟曹敏一路相送。内弟本应将贱荆送至县城的西门口,下午回家后,他对其父道是快要走上官道时,他看见路边树上有个鹳鸟巢,便让贱荆前头先行,预备掏几颗鸟蛋后就赶上来,结果爬树时不慎踩断朽枝,跌到地上扭伤了脚踝,然后一瘸一拐走到附近的农庄里,农人为他包扎了伤处,又用驴子驮着送回家中。既然姐弟二人分手时,贱荆就快要走上官道,料想她已是直接回城了。”

“回老爷,在经过两条乡间小路交汇处的小树林时。”金桑答道。

狄公暗暗叹一口气,开言道:“顾孟宾,你须将此事原原本本报来,本县方能再做定夺。”

“不错,”狄公说道,“范家佃农曾说过,范仲也是在同一时间朝西而去。为何他不朝东走,从田庄径直回城去呢?”

狄公正欲拍案退堂,却见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跛行上前,手拄一支颇有分量的竹杖,相貌甚是清俊,留着一副短短的髭须,修剪得十分齐整,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在案桌前艰难跪下,开口时语声文雅悦人:“小民乃是船业主顾孟宾。老爷统管蓬莱,首次升堂便来搅扰,实在过意不去,只因贱荆数日不见踪影,令小民十分担忧,还望县衙帮助寻查下落。”说罢在地上叩头三下。

“回老爷,从地图上看去甚是便捷,但却难走得很。”金桑答道,“只是一条路人踩出的小径,雨后更是泥泞湿滑。范仲要是抄近路,比起绕远走官道来,实则花费的时间更多。”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升堂,点过花名册后,看看洪亮放在桌上的案卷,对班头示意一下,于是两名农夫被带到案前,双双跪倒在地。狄公讲明了关于田界纠纷的决议后,二人磕头谢恩。

“原来如此。”狄公说着又拿起笔来,在乡间小路交口与官道之间做了个记号,“我不信什么巧合,不过可以假设顾太太正是在此处遇见了范仲。金桑,他二人以前可曾相识?”

狄公朝左右迅速打量一下,查看一众衙员是否已各在其位。案桌两旁各设一张矮桌,早有书吏坐在那里,等候记录议程,笔墨纸砚皆已齐备。堂下有六名衙役分列左右,班头站在一边,手中缓缓摇动着长鞭。

金桑犹豫片刻,方才答道:“回老爷,这个小民不知。不过既然范家田庄离曹家不远,顾太太未出阁时,许是见过范仲也未可知。”

狄公穿过二堂前的廊道,走出绣有獬豸图样的帷幕背后的小门,迈步登上高台,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定。只见大堂内人满为患,蓬莱百姓正急于一瞻新任县令的风采。

“好吧,你所说的甚是有用,”狄公说道,“至于如何行事,回头再议。你可以走了。”

洪亮助老爷换上墨绿织锦官袍,又戴上乌纱帽。只听三声锣响,预示早衙即将开堂。

金桑离去后,狄公意味深长地瞧着三名亲信,撇一撇嘴,开口说道:“要是还记得饭铺掌柜对范仲所发的议论,当日发生的情形,自是可想而知。”

狄公匆匆浏览过案卷,说道:“此事好在并不繁难。唐主簿做事精细,将旧地图一同收在鱼鳞图册(1)中,那上面清楚地标有原来的分界线。一旦了结此案,我们便可立即退堂,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办哩!”说罢站起身来。

“顾孟宾还是防范得不够严实。”马荣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意。洪亮却面带疑虑,慢慢说道:“老爷,若是他二人私奔,为何官道上的兵卒未曾看见?在那些军营值房的门前,总会有几名兵士整日坐守,一边吃茶,一边盯着来往路人,并且他们一定认得范仲,若是范仲与一妇人同行,定会看在眼里。还有范仲的男仆,不知又去了哪里?”

“没有多少,老爷。”洪亮答道,“有两个农夫关于划分田界争执不下,今早须得做出裁断,如此而已。”说着递上案卷。

乔泰起身俯看地图,说道:“无论到底出过何事,正是发生在破庙前面。饭铺掌柜曾说过几桩怪事,都与那里有关!并且这一段路,不但从值房看不到,从范家田庄和曹家看不到,从顾太太的兄弟受伤包扎的小农庄也看不到。如此说来,顾太太与范仲,还有范家男仆,正是在这一带消失了踪影!”

“我自己也颇觉不适。”狄公低声咕哝一句,大口喝下两杯热茶,又道,“要是我的藏书都在这里就好了,其中有不少关于鬼魅和人虎的记述,只可惜以前从未留意过。做个县令,非得事事通晓才行啊!且罢,关于今日早衙开堂,昨晚唐主簿跟你已经议过,不知都有哪些事务要办?”

狄公霍然起身,说道:“我们先去亲自查看一回,过后再议不迟,顺便也可见过曹鹤仙与范家佃农。此刻天气转晴,我们这就出发!昨夜那一番经历过后,我倒是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骑上一程马哩!”

一名衙吏送入早饭,狄公刚刚用罢,洪亮又提着一壶热茶进来,禀报曰马荣乔泰已出去督办修补水门之务,过后将去昨晚疑似发生异事的运河沿岸再度查访一番,尽量赶在早衙开堂前返回。衙役班头进来报曰范仲仍未露面,最后又有唐主簿的家仆前来送信,道是主人昨夜高烧发作,一旦稍稍康复,便会立即回衙当差。

(1) 即中国古代的一种土地登记簿册。其中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标明相应的名称,由于田图状似鱼鳞,故得此名,亦称“鱼鳞册”“鱼鳞图”“鱼鳞图籍”“鱼鳞簿”“丈量册”。

早在天亮之前,狄公便已起身。昨夜从白云寺回来,狄公虽已筋疲力尽,但却没能睡好,两次梦见王县令的鬼魂立在榻前,于是猛然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室内却仍是空空如也,索性披衣下床点亮烛火,坐在书案前翻阅公文,直至天光破晓,红霞映窗。

(2) 指翻译语言之人。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中,曾多次提到“新罗译语”。关于此书,请详后记中的相关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