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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案 第七回 偶获漆匣始闻逸事 夜探佛寺暗验陈尸

乔泰抬头说道:“我们可以雇条小船,就在遇见白凯的饭馆背后。马荣很会驾船,自会带着我们穿过运河,再从水门下的缺口钻过去,直到溪流对岸,然后就得凭运气了。”

“院墙可以翻过去,”马荣说道,“要紧的是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寺庙后面。此时路上不会有多少行人。不过,我们若是三更半夜出城去,被东门的守卫看见了,非得搬弄口舌不可。”

“好个主意。”狄公赞道,“我这就去换上猎装,然后出发。”

马荣乔泰凑在一处细看地图。狄公伸手一指,说道:“这寺庙坐落在城东,就在溪流的对岸和高丽坊的南边。唐主簿说过后殿就在墙边,墙后的山坡上则是一片密林。”

四人从角门出了衙院,顺着大街一路朝南。天气已见好转,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四人行至饭馆背后,果然找到了一只泊船,讲好价钱并付了佣金。

狄公苦笑一下,说道:“我总得先查明了凶犯是谁,然后再派你们前去捉拿吧。但是不必担心,我这里另有一桩差使给你们去办,就在今晚,我须得去白云寺的后殿查看一番,事出有因不想让旁人知晓。再来瞧瞧这张地图,商议一下该如何行事。”

马荣不愧是个划桨的好手,熟练地驾着小船来到水门前,找到铁栅的缺口处钻了过去,直朝花船方向而去,靠近最末一条花船时,突然折向东边,很快便划到溪流对岸,拣了一处灌木丛生的地方停下。

狄公打开抽斗,取出簿册递给马荣。马荣接过翻了一翻,乔泰也从旁探头打量,到底还是摇摇头还给狄公,口中说道:“回老爷,我们还是为你去抓几个歹人来得痛快。我二人都不会动脑筋,但是精通舞拳弄脚的力气活。”

狄公与洪亮下船后,马荣乔泰一起将船拖到岸上,藏在灌木丛下。

“如此说来,即使你那姑娘所言不虚,实则也是任何人都可拿到包裹!又是死路一条。”狄公说罢思忖半晌,耸耸肩膀又道,“我查看王县令的书房时,找到了一本簿册,你二人且过来,看看能否瞧出点眉目来。”

“老爷,洪都头最好留在这儿。”马荣说道,“船得有人照看,前面的路也不会好走。”

“她向我保证说,”乔泰为了掩饰尴尬,忙又说道,“此事从未告诉过别人,也从没给人看过。但她又说自己不在时,其他姑娘也会用她的舱房,客人和仆从们都可随意进出。”

狄公点头同意,跟着马荣乔泰钻入灌木丛中。走到路边时,马荣拨开枝叶,只见路对面是密林覆盖的山坡,左边的远处依稀可见白云寺山门。

狄公目光犀利地瞥了乔泰一眼,淡淡说道:“明白了。”

马荣抬手一指山坡,说道:“此时四下无人,我们赶紧跑过去。”

“就在她的舱房里,床榻和墙壁之间的空当处。”

路对面的林中一团漆黑,马荣拽着狄公穿过茂密的灌木丛,乔泰走在前面的高处,几乎不曾发出响动。三人顺着陡峭的山坡朝上攀登。

狄公闻言点头,叹息说道:“罢了,有盒子总归比没盒子要好。王县令定是将什么重要文书放在其中,比他收在书案抽斗里的更为要紧。乔泰,那姑娘将盒子搁在何处?”

马荣乔泰引着狄公,不时踏上前人踩出的羊肠小道,随后又在林中穿行。狄公早已不辨东南西北,而那一对曾经出没山林的绿林好汉,却仍在前头走个不停。

洪亮好奇地打量着漆盒,说道:“从大小和形状来看,想是存放文书用的。”

忽然间,乔泰来到狄公身侧,悄悄说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定是有人做了手脚!”狄公怒喝一声,又拿起拆下的包纸,恼火地说道,“该学的东西果然不少,我应该先仔细检查过封印再撕开才是!如今悔之晚矣。”说罢朝椅背上一靠,拧紧眉头。

“我也听到了。”马荣轻声附和道。

“这盒子倒是件值钱的古董。”狄公说着打开盒盖,一看之下,不由惊叫一声,里面竟是空无一物。

三人静立不动,靠在一处。这时狄公也闻得一阵微弱的沙沙声,还有低沉的咕噜声,似是来自左下方。

狄公接在手中,上下一转,欣喜地说道:“且来瞧瞧里面到底有什么!”随即撕开封印,拆去裹在外面的灰纸,里面是一个扁平的黑漆盒,盒盖上镶着两根竹枝和几片竹叶作为装饰,用金漆印模而成,周围还嵌有一圈螺钿。

马荣扯扯狄公的衣袖,随即俯身趴在地上,狄公与乔泰也依样而行。三人匍匐着爬上一条山梁,马荣小心地轻轻拨开树杈,压低嗓子咒骂一声。

“那些姑娘们对官府怕得要命,”乔泰耸耸肩头答道,“她宁可等着衙门里有人去花船上时再见机行事,而我恰巧便是头一个。就是这东西。”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包裹呈上。

狄公朝下看去,只见一道浅浅的溪谷中,月光下有个黑影正在锯齿形的长草间大步跑动。

“既然如此,王县令被害后,她为何不带着包裹前来县衙?”狄公问道。

“一定是头老虎!”马荣激动地低声道,“可惜我们没带弓箭来。倒也不必担心,它不会袭击三个人的。”

“她说有一次被召去陪席助兴时,得识了王县令,”乔泰答道,“老色鬼很中意她,虽说不至于公然去花船上造访,却时常召她来县衙内宅中过夜。大约一月前的一天早上,她正要离开时,王县令将这包裹给她,还说想要藏匿什么东西的话,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妥当的,并嘱她代为保管,不可让旁人知道,日后需要时再取回来。姑娘问里面装着什么东西,王县令却只是笑笑,说没甚要紧的,然后又板起脸来,郑重地嘱咐她万一自己遭遇到什么不测,务必请她将此物交给下一任县令。”

“闭嘴。”乔泰咬牙说着,朝下仔细窥视。只见那黑影正在草间飞跑,跃上一块岩石,又溜进树丛中。

狄公坐直起来,急切说道:“这可能是我们发现的头一条线索!只是王县令为何会将此物交给一个平常的烟花女子呢?”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野兽!”乔泰低语道,“刚才它跳起时,闪过一只爪子样的白手。那是一头人虎!”

乔泰一拍膝头,叫道:“还有那个包裹!我真是太蠢了,居然全都忘在脑后!那高丽姑娘给了我一个包裹,说是王县令以前交托给她的。”

一声奇异的长嚎划破寂静,几乎像是人声。狄公听了,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冷。

“姑娘遭受打骂?”狄公惊问道。

“它已嗅出了我们的味道。”乔泰嘶哑说道,“我们赶紧奔到庙里去,应该就在这山坡下面!”说罢跳起身来,与马荣一左一右拽着狄公,使出浑身气力朝山下奔去。

“他是不是诗人我说不上,但肯定十分精明,”乔泰说道,“一眼就看出我二人曾是剪径强人,并且在花船上,也只有他听到那姑娘正在遭受打骂。”

狄公只觉脑中一片木然,那可怖的叫声还在耳边回响,自己被树根绊倒,又被人拉起来继续踉跄前行,衣袍也被树枝刮破,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身心,只觉得随时会有一个沉重的庞然大物压上后背,然后伸出利爪撕裂自己的喉咙。

狄公点点头,手捻颊须沉思道:“白凯这人听去颇为有趣,以后我倒想会他一面。”

马荣乔泰忽然撒开手,自顾朝前跑去。狄公跌跌撞撞穿过灌木丛,只见面前出现一堵丈把高的砖墙,乔泰已蹲伏在墙边,马荣轻轻一跃,跳上乔泰的肩头,手抓墙头引身上去,然后跨坐下来,俯身朝狄公示意。经由乔泰相助,狄公抓住马荣的两手,被迅速拽上墙头。只听马荣叫道:“跳下去!”

“回老爷,唐主簿跟我说过,”洪亮插话叙道,“数年之前,蓬莱有过一位县令,不喜城内开有妓院,于是老鸨们只得搬到船上去开业,就泊在东边城墙外的溪流里。那个县令离任后,花船却依旧留在原地,因为对水手来说很是方便,他们可以不入城门,便直接从自家船上过去。”

狄公手抓墙头顺势滑下,直至两臂完全伸直后方才松手,正落在一堆垃圾秽物上,等到站起身来,马荣乔泰也已跳下。墙后的林中又传出长长一声嚎叫,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明早头一件事,便是派人前去修补。”狄公说道,“不过那些妓院为何要开在船上?”

三人如今身在一个小花园中,对面是一座高高的大殿,建在宽阔的砖石台基上,离地足有四尺高。

“铁栅有的地方松了,”马荣答道,“一条小船可以从缺口处钻过去。”

“老爷,那就是你要找的后殿了!”马荣哑声说道,月光下一张阔脸看去十分疲累,乔泰正默默检视着衣袍上扯破的口子。

“你们如何能过得去?”狄公问道,“那两座水门一向都有粗铁栅拦着。”

狄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出如浆,努力自持后开口说道:“我们先上那平台,绕行到大殿门口去。”

洪亮将一卷全城地图展开在书案上。马荣站起俯身细看,指着位于城西水门以东的第二座桥,说道:“就在这附近,我们看见那人坐在小轿上,然后在这边的饭馆里遇见白凯,又在运河里坐船朝东而行,从东边的水门出去。”

三人走到殿前,只见这平台呈四方形,十分阔大,汉白玉石板铺地,周围一片死寂。

“你们干得一点不坏!”狄公赞道,“今晚探听出了不少消息。妓馆娼寮正是无赖闲汉们聚集的场所,知道了如何走法自是好事。我们且来看看那些花船到底泊在何处,洪都头,你将我们刚刚看过的地图拿来。”

狄公小心打量四周,过后才伸手推开沉重的殿门。只见殿内十分宽敞,却甚是幽暗,唯有明月透过窗纸映入一点微光,地上除了一排黝黑的长箱之外,别无他物,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腐臭之气。

狄公听罢面露喜色。二人见老爷如此,方才松了一口气。

乔泰暗骂一声,低声咕哝道:“那些全是棺材!”

随后乔泰述说了他二人如何遇见叶家管事白凯,又如何去了花船,自是略去不少细处不提,只说在船上喝了几杯酒,又与姑娘们闲谈一阵。

“我正是为此而来。”狄公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支蜡烛,又叫马荣递过火镰,点亮蜡烛后,俯身一一细看贴在棺木正面的纸条,终于在第四口旁边停下,起身摩挲着棺盖,低声命道,“棺盖钉得很松,把它打开。”

狄公面露忧色,皱眉说道:“但愿是你在雾里看迷了眼,我可不希望再出一桩人命案!明日一早,你二人再去一趟,看看能否向住在附近的百姓打探一二。或许你们看见的景象,自有一番合情合理的说法,再等等看有无走失人口的案报。”

马荣乔泰取出匕首,用力撬动棺盖,狄公在一旁焦急等待。只见他二人将棺盖抬起放在地上,黑漆漆的棺内冒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气,二人不由得后退几步,口中咒骂连连。

“这差事我们乐意干,老爷!”马荣欣然说道,随即面色一沉,犹豫半晌,才又道出在河岸边模糊见到的那场蓄意害命的怪事。

狄公急忙用项巾掩住口鼻,手擎蜡烛,俯看那尸体的脸面,马荣乔泰虽然心中畏惧,终是敌不过好奇心,也从狄公身后引颈望去。狄公一看,果然就是在走廊上撞见的那人,面上的神情依然十分高傲,细长的双眉立起,鼻梁挺直,左颊上有一块胎记,不同之处在于双目紧闭,凹陷的面颊上已显出点点青紫尸斑。狄公只觉心中一阵茫然,实在太过相像了,绝不可能是恶作剧,自己在空宅内撞见的无疑就是王县令的鬼魂。

狄公呷了几口热茶,又道:“唐主簿还说起在附近确有吃人的猛虎出没,几日前害了一个农夫的性命。王县令一案一旦有所进展,你二人便出去打猎,设法逮住那畜生。”

狄公退后几步,示意马荣乔泰将棺盖放回,随即吹熄蜡烛,冷静说道:“我们还是不要顺原路返回的好。不如沿着外墙行走,到了殿前的山门附近再翻墙出去。虽然可能被人撞见,但是林子里却更加危险!”

“至于范仲,我们不该过分听信饭铺掌柜所说的话。他们常对衙门心存偏见,不乐意官府控制米价或是收取酒税。待他回衙后,我们自会判断其人到底如何。”

马荣乔泰低声赞同。

马荣先讲述一番九华庄掌柜关于唐主簿和范仲的议论。狄公听罢,摇头说道:“我想不出唐主簿会有什么不对头,他看似心情极糟,以为自己撞见了王县令的鬼魂,似乎受惊不小。不过我也疑心还有别的事,总之他令我颇为烦心,饭后喝过热茶,我便打发他回家去了。

三人顺着大殿,在墙根下的阴影处绕行,终于走到山门前,然后翻墙出去,在大路边的树下行走,又迅速横穿过去,钻入漆黑的林中,林子那边便是溪流。

“我自己也是一样。”狄公说着苦笑一下,“究竟出了何事?”

洪亮正躺在船底熟睡,狄公上前将他唤醒,然后帮马荣乔泰将小船推入水中。

“回老爷,我们怕是出师不利。”马荣懊恼地说道,“至于如何当差做公,我二人还得从头学起。”

马荣正要上船时,忽然停住脚步。只听水面上传来一个高亢尖利的声音,正在吟唱:“月兮月兮,皎皎如银——”

狄公略停片刻,翻看一下方才与洪亮议论时写下的笔录,接着又道:“用过晚饭后,我与洪都头又翻阅了档房中最要紧的公文,发现一应登记簿册都保存完好。”说罢推开面前的卷册,问道,“你二人今晚有何经历?”

遥见一叶小舟划向水门方向,歌者坐在船尾,手臂随着韵律的起伏正不停上下摇摆。

“晚饭之前,我见过了城中四位里长,看去都是体面正派之人,那高丽坊的里长也来了,也是精明能干,他以前在高丽国时,似乎亦是官员一流人物。”

“那就是喝得烂醉的诗人白凯,到底还是回家去了!”马荣叫道,“不如让他走在前头的好。”

狄公示意马荣乔泰在书案前的长凳上坐下,说道:“今晚我与洪都头一起查过了王县令的书房,仍未发现茶水是如何被下毒的。洪都头见茶炉放在窗前,便猜想或许凶手捅破了窗纸,用一根细吹管伸进屋去,将毒药吹入茶壶的水中。我们出去一看,却发现窗外镶有厚重的遮板,几个月都未曾打开过。那扇窗户正对着花园内一个阴暗的角落,因此王县令平日里只开书案前的另一扇。

当那刺耳的吟声再度响起时,马荣又冷冷说道:“我原先觉得他唱得很是难听,不过说真的,自从在林子里领教过那一声吼叫之后,如今倒是觉得入耳多了!”

马荣乔泰回到县衙,见二堂内还亮着灯火。狄公正与洪亮密谈,案上满满堆着公文案卷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