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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二十五回 法场上二犯受极刑 御匾下县令长跪祷

大批百姓汹涌而至。众人眼见旁边有四头健硕的耕牛,正安然咀嚼着老农投喂的草料,不由生出几分寒意。

两名行刑副手将林帆与黄三从囚车上带下,众兵士也纷纷下马,环绕四周布成警戒线,手中所持的长戟在微红的晨色中闪出凛凛青光。

狄公举手示意,两名副手按着黄三跪下,拔去插在背后的犯由牌,又替他松开领口。刽子手提起沉甸甸的法刀,抬头望向狄公,一见老爷点头,便朝着黄三的脖颈挥刀直砍下去。

到达法场后,狄公下了官轿,全身披挂的军营统领上前相迎,又引路来到连夜搭建而成的临时公堂前。狄公在案桌后坐定,四名亲信分立左右。

黄三合仆在地,不知是因为其颈骨异常粗硬,还是因为这一刀的手法不甚精准,头颅只断了一半。

一队排成四列的衙役首先走出,狄公的官轿紧随其后,接着又是一队衙役,再后便是由兵士护卫的囚车,一行人直往南门而去。

人群中响起一片议论,马荣亦对乔泰低声说道:“这厮果然说得不差!可怜死到临头仍是浑不走运!”

“让开!让开!”守卫喝道。

只见两名副手将黄三提起,刽子手使出猛力又补一刀,人头直飞到半空中,又骨碌碌滚出数尺开外。

木笼囚车已在正门前备好,一队执戟佩剑的兵士团团围在四周。八名衙役押着林帆与黄三出来,令二人并排立于车中。

刽子手提起人头呈至案上,待狄公用朱笔在前额画过记号后,随即抛入竹篮中,留待过后钉于城门之上。

狄公刚一走回二堂,堂下众人便欢呼称颂起来,随即纷纷奔出衙院,为的是能跟随押送犯人的囚车一路去往法场。

轮到林帆被带至法场中央,两名副手将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割断。林帆一见四头耕牛,立时高声叫喊,并与二人撕扯扭打起来,却被刽子手上前一把擒住脖颈扔在地上,两名副手捉住他的手腕脚腕,开始捆缚粗绳。

“以上便是有关林帆谋反一案的判决,”狄公最后说道,“鉴于人犯将被处死,且梁家已得赔偿,因此梁林两家讼案亦就此了结。”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刽子手朝立在一旁的老农示意,老农徐徐将牛群牵至中央。狄公俯身与那军营统领耳语几句,只听统领喝令一声,兵士们挪动几步,密密围成方阵,挡住了众百姓的视线,使其看不到将要出现的血腥一幕,众目睽睽,尽皆盯在端坐高台的狄公身上。

林帆嘶哑地惊叫一声,立时昏倒在地,班头取来热醋置于他的鼻下。狄公接着宣道:“林家所有房屋、田地、商号以及全部财物,悉数籍没入官,其中一半将归还梁欧阳氏,作为梁家因遭林贼荼毒而蒙冤受屈的补偿。”说罢环视堂下,却未见梁老夫人的身影。

法场内外一片沉寂,此时从远处的田庄里隐隐传来报晓的鸡鸣。

狄公将两手笼在袖中,端然正坐,缓缓宣道:“人犯林帆,犯下谋反大罪,依律将被处以车裂。”

狄公点头示意。

经过这一向牢狱之灾,林帆看去苍老了许多,双目凹陷,面容憔悴,抬头望见狄公肩上披的猩红绶带和森然兀立一旁的刽子手,更是浑身颤抖、无力自持,全靠衙役从旁掖扶,方才勉强跪下。

林帆突然大叫一声,继而转为渐低的伤吟。

狄公向班头递个眼色,两名衙役带了林帆进来。

老农轻轻吹着口哨召唤耕牛,这哨声本应使人想起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象,如今却令看客们吓得两股战战。

“肃静!”狄公断喝一声,然后缓缓卷起文书。了悟法师与阿杏青玉叩头谢恩,随即下堂而去。

林帆再度惨叫出声,并夹杂着几近疯癫的狂笑。又闻得“哗啦”一声响,听去犹如枯木开裂一般。

堂下响起一片欣喜感激的低声议论,有人开始领头欢呼县令老爷福寿绵长等语。

兵士们立在原地未动,围观者只能看见刽子手将林帆的人头从残躯上砍下,又提到案上,狄公照样用朱笔在前额画过记号,过后将与黄三的人头一起被悬在城门口。

狄公略停片刻,手捋长髯环视堂下众人,又一字一顿地宣道:“蒲阳民众目无国法,肆意妄为,竟然群起殴毙二十名僧人,有碍官府执法做公,朝廷得知后大为不悦。蒲阳全城对此暴乱皆是责无旁贷,朝廷本欲严加惩处,但又念及此案非同寻常,加之蒲阳县令力求宽大为怀、网开一面,故此决定于法度之上格外破例开恩,只加以严厉警诫。”

刽子手掏出一锭纹银,给那老农作为酬谢。虽说种田下地之人平日里难得能有银子到手,但如此晦气不祥的赏钱,还是被老农一口回绝了。

“特从收缴的普慈寺财物中拨出四锭黄金,赐予杨氏姊妹作为奖赏,其家乡原籍的地方官员也已接到指令,将在户籍簿册中为杨家注明曰‘于国有功’,并免征杨家五十年赋税。”

此时铜锣敲响,兵士们执戟敬礼,狄公走下高台。几名亲信见老爷面色灰白,饶是清早寒气迫人,额头上却兀自汗水涔涔。

“由于勘案时查明寺内六座亭阁中有两座并未装有暗门机关,因此可以断定,曾在寺内留宿并过后诞育的妇人,确是托赖观音大士的无边法力而如愿得子,切不可无端怀疑其所生子女为他人骨血。

狄公坐轿回城,先去城隍庙中拈香祝祷,然后返回衙院。

“了悟法师仍可在普慈寺内供奉观世音菩萨,手下僧众不可多于四人。

狄公步入二堂,见四名亲随已齐集等候,默默抬手示意一下,洪亮连忙端上一杯热茶。狄公慢慢呷了几口,忽见班头推门闯入,急急说道:“启禀老爷,梁老夫人服毒自尽了!”

“普慈寺所有财物没收充公。除了大殿与一座侧殿之外,其余房舍楼阁一律夷为平地,自即日起,将在七天内完工。

洪亮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唯独狄公面不改色,命班头带了仵作速去梁宅,并交代仵作在填写尸格时,注明梁老夫人由于头脑昏乱而自尽身亡,随后朝椅背上一靠,木然说道:“梁林两家一案,今日总算彻底了结。林家最后一人死于法场,梁家最后一人也已服毒自尽。这一场冤冤相报的世仇,延续了将近三十年从未稍歇,经过一连串的杀人放火、奸淫欺诈后,人人皆死于非命,如今终于一了百了。”说罢两眼出神望着前方。

狄公开言道:“本县将宣读对普慈寺一案的裁决。

几名亲信听得目瞪口呆,无一人敢贸然出声。

那边阿杏青玉由狄府管家带上堂来。二女身着一色淡绿衣裙,长袖飘摇,乌发用绣花彩缎束成闺中少女的发式。众人见这一对姐妹姿容秀美、光彩照人,不禁啧啧称羡。

狄公蓦地回过神来,将两手笼在袖中,徐徐说道:“当日我研究此案时,立时便注意到一桩怪事:林帆生性残忍无情,梁老夫人一向与其为敌,林帆也曾使出各种手段来想要除掉她,但却只是发生在梁老夫人来到蒲阳之前,为何在本地从未对她有所举动?要知道就在不久前,林宅内外还有许多家丁爪牙,轻易便可取她性命,然后再伪装成意外身亡。林帆在蒲阳杀死梁科发倒是毫不犹豫,企图谋害我们几个时也未见丝毫踌躇,但自从梁老夫人来到蒲阳后,却始终不敢动她一根寒毛,到底是何缘故?我对此百思不解,直到在铜钟下发现那片金锁后,方才得到一丝线索。

班头很快带了一名老僧转回。只见那老僧身着明黄镶边的紫罗袈裟,足显身份尊贵,拄着一根朱漆手杖走到堂前,先将手杖置于地上,然后缓缓跪下。

“你们见金锁上镌着一个‘林’字,便都以为必为林帆所有,但这种金锁常是挂在脖子上的贴身佩戴之物,即使线绳断开,锁片也会落入衣襟内,因此不可能是林帆所遗失。由于锁片被发现时就在尸骨的颈部附近,我便推定实为死者所佩之物。林帆并未见过这金锁,因为死者将它戴在衣服里面,只有当所有衣物与线绳皆被虫蚁啃噬精光后,才会暴露出来。故此我怀疑那死者并非梁科发,而是另外一个同样姓林之人。”

主簿呈上另一份文书,狄公展开后,对班头命道:“传了悟法师与杨氏姊妹上堂!”

狄公略停片刻,将茶水一口喝干,接着叙道:“我重又细读自己为此案所作的笔录,结果又发现一处疑点,亦可证明死者另有其人。梁科发初到蒲阳时,应是三十左右年纪,梁老夫人在户籍登记簿册上亦是注明三十岁,但是高里长却对陶干道是梁科发看去更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后生。

衙役将黄三的两臂捆缚于身后,又在后背正中插了一块犯由牌,上面用大字写着人犯的姓名、罪状以及所受刑罚,随即带他下堂而去。

“于是我开始怀疑梁老夫人的身份,怀疑她可能是冒名顶替的另一个女人,且对梁林两家的恩怨了如指掌。她与梁老夫人一样对林帆恨之入骨,但林帆却始终不愿或是不敢加害于她。我又翻阅了一遍梁老夫人呈上的案卷,试图找到可能扮作梁老夫人祖孙的老少二人,不意竟萌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起初连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不料却被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逐渐证明确是实情。

待黄三在案桌前跪定,狄公展开一卷文书,高声宣道:“人犯黄三,将被处以俱五刑,押至法场砍头示众,然后尸身切成几段着去喂狗,人头将在城门上悬挂三日,以儆效尤。”

“你们想必记得案卷中有录林帆奸淫了梁鸿之妻后,他自己的妻室很快便失踪不见,虽然据说是遭了林帆毒手,却未有任何证据,且尸身也从未被发现过。如今我才明白,林帆并没有杀害其妻,而是她自行离家出走。她一直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甚至对于丈夫害死自己父兄的行径亦可隐忍容谅,因为女子嫁后便须从夫。但是当林帆对她的嫂子心生情意时,她的爱便化作了恨,且是一个遭人鄙夷、沦为笑柄的女子所能生出的刻骨仇恨。

黄三在狱中住了这些日子,膝伤已然大愈,早起后受用过最后一顿有酒有肉的上路饭,看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既然她决意要离开丈夫并施行报复,那么暗地里与其母梁老夫人有了来往,并情愿一道对付林帆便是意料中事。她的离家出走,对于林帆已是沉重的一击,或许你们听了觉得奇怪,但林帆确实深爱着她,对于梁鸿之妻的淫欲不过是一时邪念突发,却并未因此而减损对其妻的挚爱——据我所知,这大概是能够收束住如此心肠狠硬之徒的唯一一根缰索。

狄公落座后,先清点过一众衙员,然后命人带黄三上堂。

“林帆失去爱妻后,心中的恶毒本性急剧爆发,对梁家的迫害也愈发变本加厉,终于买通土匪,将他们全部杀死在石堡之中,其中亦包括梁老夫人与其孙梁科发。”

只见高台后方的帷幕一动,狄公迈步走出,四名亲信紧随其后。狄公肩上披了一条猩红绶带,预示有人将会被判死罪。

陶干听到此处意欲开口,狄公抬手止住,接着叙道:“林梁氏从此代替了她母亲的位置。由于她深得其母信任,且对梁家的所有情事十分稔熟,因此扮成梁老夫人并无难处。据我猜想,她们母女二人容貌本就有几分相像,只须装扮得更为老态即可。梁老夫人生时定是意欲再度对付林帆,并在去田庄避祸之前,已将所有相关文书都交托给女儿收藏保管。

这时三声铜锣敲响,低沉的锣声响彻衙院内外。

“就在土匪洗劫过田庄不久,林梁氏定是在林帆面前亮出了身份。这一打击对林帆比上次更甚,因为他的妻室不但尚在人世,而且弃他于不顾,甚至还要与他不共戴天。但是林帆又不能去官府告发她冒名顶替,但凡一个尚有自尊的男子,谁肯承认竟与其妻反目成仇呢?加之他对其妻的爱意从未稍减,因此只得离开广州躲到蒲阳。当林梁氏也一路追踪到此地时,林帆便打算再觅别处暂避。

来者中大多是急于知道城里出的三桩大案到底如何裁决,但也有少数老者心中惴惴,深知官府一向将聚众暴乱视为大忌,唯恐对群起殴毙僧人一事也作如是观,并会予以严惩。

“林梁氏虽对林帆明白道出自己的意图,却独独瞒过了一桩事,即与她同来的青年后生的真实身份,只对林帆道是他名叫梁科发。在这场浓黑而悲凉的长剧中,我以为这才是其中最为惨绝人寰且难以置信的一出,比起林帆的暴戾凶狠来,林梁氏暗藏的残酷用心实是更胜一筹,这刻意欺瞒正是其鬼蜮伎俩的一部分,因为那年轻后生非是别个,正是她与林帆的亲生儿子。”

衙役终于将两扇大门推开,众人鱼贯涌入。只见大堂内沿墙点起十来支巨烛用以照亮,除了一应衙员,班头身后还立着一个彪形大汉,肩上扛一柄鬼头刀。众人看在眼里,自是心领神会,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到此处,四名亲信终于忍不住冲口议论起来,被狄公再度示意后方才收声。

次日一早,离升堂尚有一半个时辰,大批蒲阳百姓便已摸黑离家、直奔县衙,齐聚在此静候开门。

“当年林帆奸污梁鸿之妻时,并不知道其妻在经历多年不育的折磨后,终于有了身孕。我不敢说自己能猜度得中一个女子心底最深处的隐秘,但是试想正当林梁氏认为他们夫妻的情爱终于开花结果、臻于完满时,林帆却转而移情别恋,敢说这一变故激起她的狂怒,以至于泯灭了天良人性。我之所以说她泯灭人性,是因为她为了报复丈夫,竟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亲口对林帆说出,其实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从而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

狄公抬头简短说道:“且等明日处决了人犯之后再议。”说罢复又埋头看起公文来。

“林梁氏必曾设法使那后生相信自己便是梁科发,不定说过为了保护他不受林帆迫害,故此自幼便隐姓埋名云云,但仍将林帆在新婚时相赠的那片家传金锁戴在他身上。

陶干拽拽洪亮的衣袖,马荣乔泰也从旁示意怂恿,于是洪亮清清喉咙说道:“我们几个仍在寻思林帆谋害梁科发一事。既然明日一早便会结案,不知老爷可否能为我等解说一二?”

“以上种种全是我的推测猜想,直到当堂审问林帆时,方才得到确证,是以今日才可将这一可怖的故事讲与你们几个来听。头一个证据是我将金锁拿给林帆看时,他几乎冲口道出这原是其妻所有之物。还有一个证据,则是他们夫妻二人在堂上相见时那短暂而悲伤的一幕。对于林梁氏而言,终于等到了这梦寐以求的一刻,多年的苦心经营终于有了结果,林帆终于身败名裂,并且将要命丧法场,如今便是再给他致命一击从而使他肠断心碎的绝好机会。于是她抬手指着林帆恨恨地说‘你杀死了你的——’,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最后几个字来,不能彻底道出那可怕的真相‘你杀死了你的亲生儿子’。她看见林帆面带血迹立在那边,终于一败涂地、无可挽回,心中所有的仇恨立时化为乌有,眼前之人非是别个,分明只是她曾经挚爱过的丈夫,一时五内俱焚、支撑不住。林帆朝她奔去,并非如班头等人所想的意欲动手袭人,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真情流露,只是想抢上前去伸手搀扶,免得她倒地摔伤。

四名亲信闻听此讯,纷纷上前道贺,狄公却只是淡淡相对,又道:“明日我将宣布关于三案的判决,照例在天亮前一个时辰提早升堂。洪都头,你去吩咐衙内一应人员,再传话给军营统领,就说我需要一队兵士届时押送犯人前去法场。”说罢捋着长髯沉思半晌,到底叹了口气,打开洪亮放在案上的待批公文。

“此案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如今你们总该明白为何我会在审问林帆之前十分为难。我不但捉住了他,还得迅速了结此案,且又不能判他杀死亲子之罪,那样一来,便得花费数月工夫来证明林梁氏的真实身份,故此我才决意设下圈套,诱使林帆供认暗害朝廷命官之罪。

狄公又看过其中盖有礼部大印的附文,转手递给洪亮,整肃衣袍朝着京师长安方向行礼如仪,然后说道:“圣上赐了一方御匾下来,乃是御笔亲题,蒲阳县不日便会承此殊荣。洪都头,御匾一旦送到,你务必派人立即悬在县衙大堂上!”

“然而他即使招供,也不能令我摆脱困境。朝廷自然会将林家一部分财物归还给冒名顶替的梁老夫人,我绝不愿让她得到这笔本应归公的财产。当日我向她询问有关土匪血洗田庄的细节时,她定会意识到我已窥知真相。我一直等待她主动前来,但却迟迟不见出现,我还寻思要不要动用官家权柄传她到衙,如今总算一了百了。她早已决意自裁,之所以等待至今,只是为了要与其夫在同日同时双双离世,公正的上天自会对她做出裁断。”

这时狄公走入,四人连忙立起。狄公只是草草招呼一声,接过洪亮递上的信袋,开封浏览后说道:“朝廷已经准了这三桩案子的原判。林帆将会身遭酷刑。依我之见,只要砍头即可,不过如今只能依令行事。”

二堂中一片静默。

“那本是她应得之分!”乔泰说道,“当日见她终于报仇雪恨时,却昏倒在大堂上,着实令人心中不忍!想来定是喜极难抑,听说这半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哩!”

狄公浑身一竦,将身上的衣袍裹紧,又道:“冬日将近,天气越发冷了。洪都头,你出去命衙吏备起一个火盆来。”

“我可知道老爷一旦宣判的话,”马荣插话说道,“有人定会立时精神大振,那便是梁老夫人!户部自会收去林帆的万贯家财,梁老夫人即使不能全得,有个几成也足可富甲天下了!”

四名亲信告退后,狄公起身走到放置镜匣的条几前,只见镜中映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容,面色憔悴,神情惨淡。

“依我看来,”洪亮说道,“老爷似非为了此事而忧心忡忡。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对我也从未吐露一字,但我确信那是一桩非常私密之事,他兀自苦苦琢磨,却仍是无果。”

狄公摘下乌纱帽,折起后放入镜面下的抽斗中,换上一顶家常便帽,反剪着两手在室内来回踱步,努力试图整顿全神,奈何终是无济于事。刚刚将思绪从适才议论过的家族惨剧上转至别处,眼前便会浮现出普慈寺众僧肢体零落的骇人景象,耳边复又回响起林帆受刑时发出的狂笑声,不禁悲从中来,绝望地自问上天何以会操弄出如此可怖的痛苦遭际,如此血腥的暴虐横死。

陶干一见众人,特意将信封上的京师大理寺印章给他们瞧过,然后往书案上一掷,兴冲冲地说道:“各位,这定是关于那三桩案子的批文,总算能让老爷高兴高兴!”

这种种疑虑困惑,折磨得狄公心绪难平,不禁举手掩面,立在书案前久久未动。

此时洪亮手中亦有几份公文急需狄公批复,正在二堂中坐等,马荣乔泰也在一旁。

狄公终于垂下两手,眼光落到礼部发来的公文上,想起须得查看一番衙吏们是否已将御匾挂好,不由苦叹一声。

差官到达蒲阳时已是午后。陶干正在公廨内核对县衙账目,忽见送来一只沉甸甸的信袋,签收之后,便立即捧至二堂给老爷过目。

狄公掀开帷幕,步入大堂,绕过高台行至堂下,转身缓缓朝上望去。只见铺着猩红锦缎的案桌,无人就座的圈椅,后墙上绣有獬豸图样象征明察秋毫的帷幕,一方御匾正挂在最高处。

自从那场轰动全城的堂审过后,狄公不知为何变得郁郁寡欢,终日独自闷坐苦想,几名亲信只能暗中猜测,却始终不明就里。以往每逢人犯招供后,狄公总会与他们几个从头至尾谈笑议论一番,这次却仅对四人的出力襄助略谢一语,旋即又埋头公事,令洪亮等人郁闷不解,唯有坐等煎熬,日子过得好不难耐。

狄公看到匾上的字迹,立时五内撼动、感慨万千,禁不住屈膝跪倒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独自于空旷清冷的大堂内衷心默祷良久。

足足半月过后,关于三案的批复方才从京师送至蒲阳。

此时晨光从窗外射入,正照在御匾之上,“义重于生”四个笔法苍劲、完美无瑕的镏金大字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