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 > 铜钟案 第二十四回 施巧计恶人落法网 赴晚宴群臣论案情

铜钟案 第二十四回 施巧计恶人落法网 赴晚宴群臣论案情

“小民皆因一时兴起而行此恶作剧,不意几乎酿成大祸,在此深表歉意,并甘愿依律受罚。”

林帆听到最末处,眼中闪过一丝狡狯的凶光,吮着唇边渗出的血迹,沉思半晌,终于长吁一口气,低声说道:“老爷在上,如今小民深知再要抵赖也是无益。要说暗中撬脱鼓凳一事,只是小民一时顽心大起,开个玩笑而已,并无恶意,在此恳请老爷见谅。只因近来官府诸般行事,似是专与小民为难,令我着实惶恐不安。昨夜听到圣明观内传出响动,小民便跑去查看,正好撞见老爷与几名随从钻入铜钟下,心中忽然闪出一念,想要教老爷吃些苦头,于是才上前撬脱鼓凳。小民本想跑回自家宅院去唤家丁来抬起大钟,并预备下一套赔罪的说辞,只道是误将老爷及其随从认作一群盗贼。不料行至铁门前,却骇然发现门已紧闭,打开不得,又唯恐老爷在钟下日久气闷,于是连忙朝圣明观前门跑去,预备绕过街巷转回敝宅,不意刚走下台阶时,忽然被人绊倒。待我清醒过来后,急急奔回家中,先命管家立即去救老爷出来,自己稍稍喘息片刻,又自行敷药疗伤。没承想过不多时,老爷居然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小民的卧房中,并且浑身上下……穿戴得不同寻常,乍一看还以为又是什么贼人闯进门来。以上所述俱是实情。

“如此甚好,”狄公淡淡说道,“你总算肯自行认罪,令本县十分高兴,如今且听书办念过供状。”

狄公示意班头带盛八下堂,又靠坐在椅背上,徐徐说道:“林帆,暗害本县一事你休想抵赖。待了结此案后,再将你押解至州府,去审那贩运私盐之罪!”

书办大声诵读一遍林帆的口供。狄公只管靠坐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捻着颊须,似是兴味索然、听而不闻。

“昨晚证人藏在圣明观的庭院内,”狄公正色说道,“亲眼看到你如何暗中窥视本县与几名亲信,又如何趁我等钻入钟下时,取了长枪将石鼓凳撬脱出去。”

待书办念完后,狄公例行发问道:“你可承认所有供述全是实情?”

“全是胡扯!”林帆怒道,“分明是你这无赖率先出手伤人!”

“小民承认句句是实!”林帆应声答道,于是班头将供状递过,林帆在上面按印画押。

盛八捻着油腻的胡须,上下打量林帆几眼,瓮声瓮气地答道:“回老爷的话,这人正是昨夜在圣明观前动手打我的那个狗贼。”

狄公猛然坐起,倾身向前,声色俱厉地叫道:“林帆,林帆!多年来你一直逍遥法外,今日终于死罪难逃!你刚刚亲手签下的,便是自家的必死文书。

“你可认得此人?”狄公对盛八问道。

“你满以为暗算他人所受的刑罚只是八十大板,心想贿赂过衙役,便可轻挨几下,过了这一关后,再被解送至州府,那时你所结交的名流权贵自会替你设法奔走,想来花上一笔重金,自可再度脱罪。

林帆一见盛八身上穿的黑绸外褂,立时转过脸去。

“本县在此正告你,你不但绝无可能前去州府,而且将会在蒲阳城南门外的法场上被砍头示众!”

盛八被两名衙役推出,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走上公堂。

林帆抬头盯着狄公,双目圆睁,似是无法置信。

“带证人盛八上堂!”狄公对班头喝道。

“依照大唐律法,”狄公接着宣道,“凡是犯有谋反、恶逆与谋叛罪者,将被处以极刑并从重发落。你且听好这‘谋反’二字!刑典中又另有条款,道是加害正在做公的朝廷命官,亦可等同于谋反罪。虽说当初制订刑典时,未必一定有意将这两处联系在一起,但对于此案,本县决意非要如此诠释不可。

“小民昨夜在家中行走,因为庭院内一片漆黑,不慎跌了一跤,”林帆阴沉答道,“于是又自行敷药医伤。老爷所说之事一概不知!”

“鉴于谋反属于十恶不赦之罪,因此须得直接呈报京师大理寺。如此一来,再也无人能为你奔走说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肃静!”狄公断喝一声,又对林帆说道,“你还犯下另一桩罪行。昨天夜里,本县与几名随从在圣明观内查案时,你居然从旁暗算、企图加害,还不快快招来!”

狄公一拍惊堂木,“林帆,由于你自行供出暗害本县一事,本县在此判你犯下谋反罪,并将处以极刑!”

堂下百姓听到此处,立时欢声雷动。

林帆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班头疾步上前替他曳起长袍,遮掩住血迹斑斑的后背。对于被判死罪之人,总得稍稍善待一二。

狄公用濡湿的手指蘸了一蘸,送入口中,满意地点头说道:“林帆听着,你自以为将罪证全部销去,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料到这草席无论怎样洗刷,仍是会有些须盐粒留在缝隙中。眼前这小小的一撮,便是你犯罪的铁证!”

就在此时,忽听高台一侧有人说话,语声轻柔,却甚是明晰:“林帆,你看我是谁!”

班头走上前去,重又将草席卷好,然后提起油布的一端,示意衙役拿住另一端,三人来回抖动几下,油布中央便聚起一小堆灰色屑末。班头用刀尖剜了一点,送到案上呈给狄公。

狄公倾身向前。只见梁老夫人直挺挺立在那边,身上似是卸下了多年重负,仿佛忽然之间减了几岁年纪。

“这几张草席皆从林宅后院搜来,原是铺在秘密仓房的地板上。”狄公宣道,“且来看看它们的呈堂证供!”

林帆浑身一颤,抬手拭去面上的血迹,一双凝视不动的眸子睁得老大,嘴唇翕动半日,却终究未发一语。

狄公缓捋长髯,端坐静观,半晌后方才示意住手,于是三人收起鞭子,用衣袖揩擦着额上的湿汗。

梁老夫人缓缓举起手臂,恨恨地指向林帆,开口说道:“你杀死了……你杀死了你的——”声音忽然转低,并垂下头去,绞着两手语不成声,“你杀死了你的——”又缓缓摇一摇头,抬起泪水横流的脸面,对着林帆注视良久,脚底打起晃来。

班头先将油布在案桌前的地上铺平,两名衙役再将草席展开,摞在油布之上,见狄公点头示意,三人挥动长鞭,对着草席猛力抽打起来。

林帆朝梁老夫人那边奔去,不料班头动作极快,一把擒住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两名衙役上前将他拖了出去,梁老夫人也已昏厥倒地。

不一时,只见班头挟着一卷黑油布转回,两名衙役跟在后面,吃力地抬着一大卷草席。堂下立时响起一片惊讶的低语声。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午衙退堂。

大堂内一片寂静,众目睽睽尽皆盯住那三人适才出去的侧门。

话说十天过后,当朝宰相在京师相府中设下晚宴,请了三位宾客小聚。

狄公递个眼色,班头立即带了两名衙役下堂而去。

时值秋末冬初,宾主落座于轩敞的大厅内,三扇大门齐开,园中景致尽收眼底,月下的莲池波光粼粼,煞是幽美。宴桌旁放着几只大铜盆,里面满是红热的炭火。

林帆两眼通红望向狄公,似是全神未定、半昏半醒。洪亮面带疑色瞥了马荣乔泰一眼,他二人也只是摇头,全然不知老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就连陶干亦是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座中四人皆是年逾花甲,都已经历过大半生宦海沉浮,此时团团围坐在一张乌木雕花桌案旁,桌上摆满珍馐美味,杯盘碗碟亦是一色上等精细瓷器,十来个仆从服侍左右,另有宅中主事从旁小心督管,但见杯中酒尽,便立时命人重又斟满。

狄公待林帆呻吟稍定,方才说道:“林帆听着,本县自有一名可靠的证人,足可证实你犯下走私之罪。虽然叫他开口并非易事,但是吃上几鞭,自会通通招认!”

宰相请大理寺卿坐了首席,此人体格魁梧、器宇轩昂,长长的颊须已显灰白;另一侧是礼部尚书,身材瘦削,腰背微微佝偻,皆因在礼部供职多年所致;对面则是御史大夫,胡须花白,眼神凌厉。此人向来铁面无私、刚直不阿,故此朝野上下人人敬畏。

林帆哪里受过这等皮肉之苦,不由得惨叫出声,待到班头将他拽起时,已是面色灰白、气喘吁吁。

晚宴已近尾声,四人正在细品最后一盅美酒,诸般公事皆已议毕,转而漫语闲谈起来。

两名衙役上前扯下林帆的外袍,又将他脸面朝下按倒在地,皮鞭呼啸着甩了过来。

宰相捋着一把银须,对大理寺卿说道:“圣上得知蒲阳县佛寺内淫僧一案后,深为震动。这三四日内,虽则就任国师的白马寺住持为了同教中人天天跟圣上求情,却是终究未果。

“大胆刁民,竟敢藐视公堂!”狄公喝道,“来人,给我打十记重鞭!”

“老夫在此不妨预先告知诸位,明日圣上便会降下一道御旨,将白马寺住持从内阁中逐出,同时撤销对佛寺免征赋税的恩典。此事不但确凿无疑,而且可视为佛门势力从此不得干预朝政的一大征兆!”

林帆看去似已恢复自持,冷冷说道:“全是扯谎!”

大理寺卿点头说道:“即使一个风尘俗吏,有时也会由于因缘际会,而在无意中成就一桩造福社稷的莫大功业。蒲阳县令狄某人出其不意,突然查封了富甲一方的当地大寺,若是依今之势,整个佛门势力定会全力反扑,那狄县令等不到官司了结便已自身难保。可巧就在当天,驻守蒲阳的军兵被紧急调遣离城,于是众乡民出于一时暴怒,群起殴毙了所有淫僧。那狄某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一机缘巧合即使不至救了他的性命,起码也救了他的前程。”

“跪下,林帆!”狄公怒斥道,“本县这就答复你头一个问题。”见林帆再度缓缓跪下,接着说道,“至于你为何被捉,仔细听好,是因为你违反禁令、贩运私盐。”

“听大人提及狄县令,倒是让老夫想起一事。”御史大夫开言道,“我这里另有两件案报,亦是由此人主持办理,一桩是无赖游民做下的奸杀案,案情简单无须多言,另一桩却是涉及一名广州富商,狄某人在裁断此案时,居然利用律法条文,使出刑名伎俩,令我十分不以为然。不过既然大人与座下同僚皆已准了原判,想来其中必有缘故。如能惠示一二,老夫感激不尽。”

林帆一怒之下面色煞白,霍然立起,大声叫道:“还给我!”

大理寺卿放下酒杯,微微一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多年前我曾外放广东,任按察副使一职,当时的上峰臬台姓方,此人后来因盗用官府资财而被明正典刑,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名富商当年在广州买凶杀人,又通过大肆行贿而逃脱法网,后来还做下几桩大案,其中包括一举害死九条人命,凡此种种,皆是我当日亲历之见闻,至今犹记。

“公堂之上,只有本县才有权发问。”狄公说着递个眼色,于是班头从林帆手中一把夺去金锁,重又送回案桌上。

“蒲阳县令定是深知此人不但家资甚巨,而且在官场上结交甚广,因此必得尽快了结此案。于是他并未着力于查勘重罪,而是诱使案犯招认了一项轻罪,然而依据刑律,此罪却可等同于谋反。我与同僚尽皆认为,一个逍遥法外二十余年的恶徒最终落入刑名陷阱之中,真可谓是得其所哉,故此一致赞同原判。”

林帆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忽地一把攫住金锁,捧在手心仔细端详,又紧紧贴在胸前,失声叫道:“这原是——”吐了半句却又止住,决然说道,“这原是我的东西!你从何人手中得来?”

“原来如此,大人一席话令我豁然开朗。”御史大夫说道,“明早头一件公事,便是签发批复准此案报。”

班头复又举起长鞭,狄公摇头示意不可,接着冷冷说道:“等一下便与你说个明白,先告诉本县,以前可否见过这样东西。”说着将在铜钟下发现的那片金锁抬手一抛,只听“当啷”一声,正落在林帆面前的青石板地上。

礼部尚书饶有兴致地从旁倾听良久,此时开言说道:“老夫虽对刑名之事不甚在行,却也听得出这狄县令办了两桩要紧的大案,一是打击了佛门势力,二是教训了目中无人的广州富商,令他们对官府有所忌惮。此人既然才干优长,何不就此擢升要职、委以重任?”

林帆额上的膏药被扯下半幅,鲜血自伤处汩汩流出。他只得强压怒火,高声应道:“小民姓林名帆,原籍广州,以经商为业,还望告知为何无故被捉。”

宰相缓缓摇头,“想来这狄县令应是未逾不惑,仕途漫漫,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足证长才。升迁若是来得太迟,自不免中心酸涩,若是来得太早,却又会于望甚奢。古人云‘过犹不及’,是以二者皆不足取,处事还当力求中正,方可保天下太平、社稷安定。”

“我先要知道——”林帆刚说了半句,班头又挥起长鞭的手柄,朝他面上猛击一下,口中喝道:“你这狗头小心回话!老爷问什么就答什么!

“我也正是此意。”大理寺卿说道,“不过对那狄县令,不妨略施颁赉以资嘉勉,还望尚书大人不吝赐教一二。”

“报上你的姓名、生业!”狄公命道。

礼部尚书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后说道:“此案既已直达天听,且圣上亦是加恩首肯,老夫明日上朝时,便恭请圣上以御匾赐予狄县令以示嘉许。当然并非御笔亲题,只是选取合用的字句,制成一方匾额而已。”

林帆兀自傲立,对着狄公怒目而视,正欲开言时,头上却已吃了班头一棍,随即又被两名衙役强行按倒跪下。

“此举最是合宜不过!”宰相大声赞道,“大人不愧深谙此道,实在高明得很!”

狄公升堂就座后,先清点过一众衙员,然后发签命狱吏提人。不一时林帆被两名衙役带上堂来,额头处贴着一片膏药。

礼部尚书破例微微一笑,“礼法仪制能使人人各司其职,处处各得其正,是以上下协同,诸事顺遂。老夫多年致力于陟罚臧否之道,如同金匠称量黄金一般再四斟酌,须知毫厘之差,便足致偏颇失衡,敢不小心谨慎哉。”

午衙开堂时,大堂内挤满了前来听审的百姓。昨夜圣明观内一番骚动以及广州富商锒铛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急欲得知究竟。

众人起身离席。宰相在先引路,宾主降阶而下,去往莲池边漫步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