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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七回 现男尸又增新谜案 探内情连访旧乡绅

马荣颓然摇头道:“回老爷,没能打问出多少消息来!毛源住在湖边的一个小窝棚里,靠近鱼市附近,家中只有一个老婆,管保你们从未见过那般又老又丑的恶婆娘!自家丈夫失踪不见,居然毫不在意,还说毛源以前时常出门做活,一去就是几天不回。我也不好怪罪那死去的木匠,讨了这么个老婆真是倒霉透顶!三天前的早上,毛源离家出门,说是张文章家要办婚宴,去帮忙修理家什,这桩活计一做就得好几天,到时候自会在张家下人的住处随便找个地方过夜。那婆娘最后见到毛源时便是如此!”

“不错,”狄公沉思说道,“我必须多多了解刘飞波其人,这亦是前去拜会韩咏翰与梁大人时预备谈起的话题之一,他们想必会说出更多有关此人的情形。马荣,至于那死去的木匠,你打问得如何?”

马荣无奈地撇一撇嘴,接着说道:“我对毛源的老婆道出亲夫被人杀死的凶信,她却说这老不死的经常和堂兄弟毛禄跑出去吃酒赌钱,早就料到会有此下场,然后便问我索要官府赔偿!”

“刘飞波从他女儿那里一定听说过张虎彪的别号,老爷!”洪亮兴冲冲地说道,“顺便拿来自用,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好个没有心肝的女人!”狄公怒道。

狄公坐下仔细比较一番,说道:“并非如此!刘飞波的运笔顿挫,是唯一一个与竹林生略有相似之人。我能想象得出他在写情书时如何掩饰笔迹。毛笔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工具,即使书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字体,也难以隐藏本人惯有的运笔方式。”

“我对她讲明如今凶手还未逮住,一时无钱可给,她一听这话,便破口大骂起来,还说是我私吞了这笔钱!我赶紧从那婆娘家里脱身出来,又去左邻右舍中打听,众人纷纷道是毛源心底厚道、手脚勤快,偶尔也会多喝几杯,但却没人责怪他,娶了这么一个老婆,哪个汉子能不自己找点安慰。不过都说他的堂兄弟毛禄是个恶棍,此人也以做木匠活为生,却是居无定所,整日在城里四处游荡,在有钱人家设法揽些零活儿,手脚还甚不干净,总是顺手牵羊,挣来的银子都花在喝酒赌钱上。最近没人在附近见过他。有传言说是他曾经醉酒打架,动刀子砍伤了另一个木匠,从此便被逐出行会。除了毛禄之外,毛源再无其他男亲戚。”

午后多时,狄公走回二堂,见洪亮和马荣正立在书案前,弯腰细看几页字纸。洪亮抬头说道:“老爷,四名嫌犯的手迹如今都在这里,不过看去与那情书皆不相类。”

狄公慢慢呷了一口茶,揩揩髭须说道:“你这一趟探得不少消息,马荣!我们至少知道了毛源衣袖里的纸片有何用意。你再跑一趟张文章家,乔泰正在那里,你二人打问一下毛源何时去过张家,做了些什么活计,又是何时离开的。留神看看周围街巷,不定还会碰上那个从窗外偷看我的怪人。”起身又对洪亮说道,“洪亮,我出门以后,你去刘府周围走走,在附近店铺中打听些关于刘飞波及其家人的消息,他既是刘张两家讼案的原告,还是杏花被害一案的主要嫌犯!”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穿过中庭走到门口,官轿果然已经备好。

“在所有消息尚未搜集齐全之前,凭空揣测都是无济于事。”狄公答道,“如今我暂且将此难题搁下,不去费神思虑,先回内宅用饭,看看夫人与儿女们近来如何。前几天听三夫人说,两个小儿已经会写像样的文章了,不过仍是一对淘气的小鬼头!”

外面街中依旧酷热,好在韩宅与衙院相去不远。

洪亮问道:“老爷,关于张刘氏的尸体,到底出了何事?”

韩咏翰站在高大的院门内恭迎狄公。二人寒暄过后,韩咏翰引着贵客步入大厅,厅内光线幽暗,摆着两只盛满冰块的铜盆用以镇暑。韩咏翰请狄公在茶几旁的一张宽大扶手椅上坐下,又忙命管家端茶送点。狄公四下打量一番,心想这房舍建成至少已有百年,粗大的木柱与雕花横梁都已日久发黑,墙上挂的书画卷轴亦是旧物,纸面泛出一抹淡淡的柔和的象牙色,整个厅堂看去古雅端庄、格调不凡。

“你说得不错,确实毫无相似之处。”狄公看罢,将名单撂在案上,“洪亮,你吃过午饭后,去公廨中试着辨认一下刘韩王苏四人的笔迹,他们几个将会有书信送到县衙。”又从抽斗内取出两份大红名帖,“再将这两份名帖分别送到韩咏翰与梁大人府上,就说今日午后,我会前去拜访。”说罢站起身来。

一时管家献上香茶,捧出两只蛋壳瓷(1)古董茶杯。韩咏翰清清喉咙,庄重矜持地说道:“小民昨晚举止失当,在此向老爷深表歉意。”

洪亮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白纸呈上,沮丧说道:“老爷,就我看来,他的笔迹与那情书上的大不相同。”

“当时情势非常,你我无须再提!”狄公微微一笑说道,“不知韩先生有几位公子?”

“一点不错,”狄公满意地说道,“那位学养深厚的张先生显然忽略了此物!洪亮,给我瞧瞧你让他写下的亲友名单。”

“小民膝下无儿,唯有一女。”韩咏翰冷冷答道。

洪亮一看,不由惊叫一声:“这上面居然歪歪扭扭写着张文章的名字与住处,老爷!”

二人尴尬沉默片刻,如此开场着实有些晦气。不过狄公心觉自己并无多少过错,以韩咏翰的身家地位,总以为宅内定是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因此泰然自若接着说道:“不瞒韩先生说,本县对花船上的人命案以及刘飞波之女的奇案,实在一筹莫展,关于牵涉其中的人物及背景,还望韩先生不吝惠示一二。”

回衙的路上,狄公默默无语,进入二堂中,由洪亮襄助换上舒适的家常衣袍,方才稍稍振作,坐在书案后笑道:“洪亮,这下可有一堆难题待解了!幸亏我命令张文章禁闭家中,你且看看那木匠袖子里揣了什么东西!”说罢将纸片推到洪亮面前。

韩咏翰拱手一揖,彬彬有礼地答道:“小民愿为老爷倾力效命。刘张二位皆是小民的知交好友,两家忽起争执,实在令我深感惊异。他二人均为本地名士,相信老爷定会将此事圆满平息,并且——”

狄公走到棺木前仔细查看,见里面未有丝毫血迹,又俯看周围的地面,虽则满地尘土、足印杂沓,却没有任何污点与血渍被擦去的痕迹。显然这木匠是在别处遇害,待鲜血凝固之后,才被挪入此间并放入棺内的。狄公离开大殿,洪亮跟在后面。

“在考虑进行调停之前,本县先得断定刘月仙是否死于自然原因,”狄公插言说道,“如果不是,则须抓获杀人凶手并将其法办。不过先来说说这杏花被害一案。”

“你与王掌柜一同回去,”狄公对马荣命道,“问明那木匠家住何处,然后立即跑一趟,本县想知道他最后几天都做了些甚事。如果家中有男亲属,立即带来县衙问话。”说罢一拍桌案,宣布退堂。

韩咏翰抬手一挥,含怒说道:“老爷明鉴,这两起案子可是有着天壤之别!杏花虽说年轻貌美、才艺出众,不过总归是个以卖艺为生的当行舞姬而已!那些姑娘们时常卷入种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之中,天知道曾有多少死于非命!”又倾身凑近狄公,悄声说道,“如果官府审理此案时稍稍……轻描淡写一些,小民敢说当地的头面人物绝不会持有异议,州府想必也不会对一个无足轻重的烟花女子之死表示多少兴趣。不过说到刘张两家的讼案——这可是非同小可!势必会影响到本城的声誉,还请老爷明察!若是老爷能说服他二人和解,我等汉源人士都会感激不尽,或许可以提议——”

这时马荣转回大殿,开口禀道:“卑职已搜遍了整个寺庙,包括后花园内,未见有任何藏尸或埋尸的痕迹。”

“关于如何执法持正,你我的意见显然相去甚远,即使谈论下去,想也收效甚微。”狄公冷冷说道,“本县在此只问几件事,第一,韩先生与舞姬杏花的私交如何?”

“又聋又瞎,简直岂有此理!”狄公恼怒地咕哝一句,又对刘飞波说道,“本县将会立即着手勘察此案,并寻找令嫒尸身的下落。”

韩咏翰面上涨得通红,极力压住怒气,声音颤抖着问道:“老爷真想听到小民的答复?”

“回老爷,看守此庙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班头连忙答道,“住在山门旁的小屋里,全靠几个虔心信佛之人每天送去两顿饭食,方可勉强过活,已是又聋又瞎。”

“当然!”狄公殷勤说道,“否则我根本不会发问!”

狄公不耐烦地扬手示意他住口,命道:“将这具男尸用尸布仔细裹起,然后放回棺内。至于丧葬事宜如何办理,本县须得先问过死者亲属。两名衙役留在此地看守,免得回头连这具也失踪不见!班头去将寺庙看守带来见我!这狗头到底在做甚?早该过来才是!”

“那么小民拒绝回答!”韩咏翰冲口说道。

收尸人吓得魂不附体,勉强说道:“回老爷话,小民……小民发誓确是同一口棺材!半月前亲自买下后,还在木板上烫了一个火印,不过轻易便可打开。由于只是一口临时棺木,我等并未将棺盖钉得十分结实,而且——”

“此时此地,你自然有权如此行事,”狄公平静说道,“不过本县日后会在县衙大堂上再次问起,那时你非得回答不可,否则便是藐视公堂,将会判罚五十记重鞭。此时相询,只是为了顾全韩先生的体面。”

狄公捋着颊须,默默思忖半晌,忽然冲收尸人喝道:“你既然操此营生,总该晓得事体,看见棺材被人动过手脚,为何不赶紧报知本县?莫非这并不是你在张家收殓女尸时用的那一口?还不如实招来!”

韩咏翰两眼喷火瞪着狄公,努力自持一下,语调平板地答道:“舞姬杏花姿色出众,擅长歌舞,谈吐也颇为得体悦人,因此小民心想请她来献舞侍宴,总还堪当此任。除此而外,我对她根本视若无物,不论是死是活,我都毫不关心!”

“回老爷,这个小民不知。”王掌柜答道,“不过可以回去问问管家,他与此人相识。”

“你刚才不是说过你有一个女儿么?”狄公厉声说道。

“他住在何处?”狄公连忙问道。

韩咏翰听狄公突发此问,显然以为老爷意欲转移话题,先命站在几步之外的管家出去拿些蜜饯果脯来,然后和缓说道:“不错,老爷。小女名叫柳絮,虽说为人父母者不当夸耀自家儿女,小民却敢说她真是样样出色,不但擅长书画,还——”话一出口,却又自觉收住,“小民的家事想必老爷不会太有兴趣。”

刘飞波草草打量一眼那张变形的脸面,摇头迅速走开,面色愈发苍白。王掌柜本想依样而行,却突然惊呼一声,强压嫌恶弯腰细看一下,叫道:“小民认得此人!他名唤毛源,是个木匠!六七天前曾去小民家中修理过桌子!”

“如今本县再问一事,你对王掌柜、苏掌柜二人的品性有何评议?”

狄公扫了一眼那把木尺,伸手将纸张抚平,一看之下,不禁扬起两道浓眉,将其纳入袖中,说道:“所有人排成一列,从尸体前依次走过,看看能否辨认得出到底是谁,以刘飞波和王掌柜为先。”

“数年以前,王苏二位由各自行会中人一致推选出来,从此做了行首,旨在保护本行利益。”韩咏翰正色说道,“之所以被选出,自是由于二人品行端正、无可指摘。除此而外,小民再无话说。”

书办记下所有细节后,仵作在公文上按下指印,然后呈给狄公。狄公又命他检查死者的衣物,仵作从外褂袖口中摸出一把木尺和一片沾有污迹的纸片,统统送到案上。

“关于刘张两家讼案,本县还有一问,”狄公又道,“为何张文章早早便辞去教职?”

仵作将毛巾在铜盆中浸湿,揩去死者头上的血迹,露出一道深深的创口,接着又擦洗全身,一寸一寸细细查看过后,起身禀道:“此乃一具男尸,身体健壮,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两手粗糙,指甲参差不齐,右手拇指上生有老茧,留有短须和灰白髭须,头顶光秃。前额正中有一道伤口,宽一寸,深两寸,似是被一柄砍刀或大斧劈后致死。”

韩咏翰颇不自在地动了一动,恼怒说道:“何必非得旧事重提呢?皆因曾有一个女学生对张先生口出怨言,后来确认此女根本就是神志错乱。不过张先生一向认为在孔庙学堂中为人师者必须无可非议,因此虽被证明全无过失,却仍是执意提出辞呈,实在令人赞叹敬服。”

狄公提起朱笔,在一张公文格目的开头处写下“无名男子”四字,然后递给书办。

“本县将回去查证有关此案的记录。”狄公说道。

二人从棺内缓缓抬出僵硬的尸身,又置于苇席之上。仵作跪在地下,小心除去外面血迹斑斑的衣衫。死者的外褂和长裤皆是用粗棉布缝制而成,缀有几处针线粗陋的补丁。仵作将一应衣物叠起摞好,抬头看着老爷。

“老爷在存档中不会找到任何文书案录。”韩咏翰连忙说道,“幸好此事从未诉诸公堂。当日我们几个本地人物出面,连同县学教谕在内,听过各方陈词后,便予以调停了结。我等向来将此视为己任,无意给官府增加额外的麻烦。”

狄公迅速转回桌旁,拍案喝道:“人人都站回原位!马荣,你出去在寺内四处搜查一番!收尸人,让你的手下将尸体抬出来!”

“本县已经留意到了!”狄公冷冷说罢,起身谢过主人的殷勤招待。韩咏翰一路恭送贵客至官轿前,狄公心想此次晤面真是话不投机,要想与这位汉源名士结下友情,只好日后再徐徐图之。

“我女儿在哪里?”刘飞波突然叫道,“我要我的女儿!”王掌柜见他忽忽如狂,连忙上前扶住肩膀将他推到一旁。刘飞波失声痛哭起来。

(1) 亦称“薄胎瓷”或“脱胎瓷”,特点是瓷胎薄如蛋壳、透光,胎质用纯釉制成,是中国江西景德镇传统艺术名瓷之一。

众人围着棺木默默看觑,个个目瞪口呆。死者的前额遭到致命一击,头上满是暗红的凝血,看去十分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