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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二十二回 老管事细述道观史 狄县令详析三罪行

洪亮请梁老夫人在书案前的一把圈椅上坐下,狄公庄容说道:“老夫人,本县终于找到了林帆的罪证,并且查出他在蒲阳还犯下另一桩杀人案。”

比起上次见面时,梁老夫人似乎气色大好,发髻梳得十分平整,眼中却颇有几分戒备之意。

“老爷可是找到了梁科发的尸身?”梁老夫人惊叫道。

狄公扫了几名亲信一眼,低语道:“此次会面殊非易事!”

“尚且无法断定到底是不是令孙,”狄公说道,“只找到一具骸骨,因此无从验证。”

陶干进门后,众人各自捧茶啜饮。狄公刚将茶杯置于案上,班头进来报曰梁老夫人已到。

“一定就是他了!”梁老夫人叫道,“林帆刚一得知我祖孙二人一路追踪到蒲阳,便设下毒计要害他性命!当日土匪洗劫田庄时,堡垒起火,屋上的一根横梁落下,砸中了梁科发的左臂。我二人逃脱出来后,立即找人接骨,可惜断裂之处再也没能恢复原状。”

狄公撕开封印,匆匆浏览一遍,转手递给洪亮,说道:“此乃官府通告,军营将士今早便会班师回城,并执役如故。”说罢朝椅背上一靠,命人另沏一壶热茶,又道,“去唤陶干前来,此刻正想与你们几个共议林帆一案。”

狄公注视着梁老夫人,缓捋长髯沉思半晌,方才开口说道:“老夫人,本县不得不说,那具尸骨的左臂肱骨上确有错位的痕迹。”

档房管事领命而去,这时衙吏进来,将一封书信恭敬呈上,道是军塞统领派人送来的。

“我就知道必是林帆害死了我的孙儿!”梁老夫人痛哭失声,浑身不住颤抖,泪水从凹陷的面颊上滚滚落下。洪亮连忙递上一杯热茶。

“此事定是出在林帆发觉梁老夫人盯上他之后。”狄公沉思道,“我猜想为了让一众道士离去,林帆定是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可惜那些道士如今星散四方、无迹可寻,故此无法知晓他们在林帆的走私生意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以及对钟下藏尸之事是否知情。”又转头对档房管事说道,“这些文书我先留下,你再去找找大约一百年前的蒲阳旧图来。”

狄公待她稍稍恢复自持,又开口说道:“老夫人只管放心,这桩命案必会昭雪。本县虽不愿勾起你的痛楚,但有几件事却不得不问。你送来的诉状里道是与梁科发从田庄逃脱后,曾在一个远亲家里落脚暂避,不知可否详述一下当日是如何从刀光火影中逃脱出来,又是如何设法寻到你那远亲的?”

“这第二份,则是两年前林帆亲自署名后送交县衙的愿书,”档房管事又道,“报曰业已察觉圣明观内的道士不但不守戒律、行事荒唐,还一味饮酒赌博,因此将他们从观内悉数赶出,并请求官府将道观查封。”

梁老夫人两眼空洞地望向狄公,忽然浑身颤栗,泣不成声地说道:“那……那真是太可怕了!我不……不愿再想起那些事来……我——”语声渐低下去。

狄公浏览过契纸后,又打开地图,并召几名亲信过来同看,说道:“对于林帆的走私生意来说,这片房产真是再合适不过,难怪他肯花费大笔银子统统买下!”又伸手在图上一指,“当初交易时,宅院与道观之间的通道只是一段露天敞廊,至于大铁门与暗门机关,皆是林帆后来补加的。不过这里并未标出地下水道,还得再找更古旧的地图来看。”

狄公递个眼色,洪亮上前扶着梁老夫人的肩头送她出去。

档房管事略停片刻,清清喉咙,接着叙道:“五年前,林帆在蒲阳城西北角一带四处打探,不久便出高价买下了整座宅院以及道观田庄。这张便是地契,并附有详图,请老爷过目。”

“到底无济于事!”狄公无奈叹道。

“六年前,马老夫人过世后,马先生锁了宅院,不过准许那些道士仍住在原地,从此可替人作法事或是售卖符箓以维持生计,但须得保证殿堂房舍完好无损。”

陶干捻着颊上的三根长毫,开口问道:“老爷为何非要追问梁老夫人如何从田庄脱险的细枝末节?”

“圣明观原是一个道教秘密支派的祖庭,后来被官府下了禁令。马先生的母亲笃信道教法术,供养了六名道士在观内,专为其先夫打醮作法以超度亡灵,或在深夜里扶乩请仙,召唤逝者亡魂,并通过乩板与之天人互通,为了方便往来行走,还特意在宅院与道观之间修了一条过道。

“有几处细节令我始终不解,不过日后再论不迟。”狄公答道,“如今先商议如何对付林帆,这厮极其奸诈卑劣,给他定罪时,我们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才是。”

“这头一份录于五年前,载明林帆购置宅院、道观与田庄,这三处地产原属本地一家姓马的富户所有,此人现居于蒲阳城东门外。

“依我看来,不如就告他谋害梁科发。”洪亮说道,“杀人害命可是头等重罪,若能以此定案,便无须再追究暗害我们几人或是贩运私盐了!”

这时档房管事走入,恭敬一揖,将一卷文书呈给狄公,开口禀道:“小人遵照老爷今早的吩咐,在鱼鳞图册(1)中找到了这些与林家宅院有关的记录。

马荣乔泰陶干纷纷点头称是,狄公却未置一辞,沉思半晌后说道:“林帆有的是时间将贩运私盐的罪证统统销去,因此我们很难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来以此定罪,并且即使能取得口供,他也仍可设法逃脱,因为身为县令,我并无权裁判走私罪,唯有移交州府方可定谳。如此一来,林帆便有了可乘之机,必会令其亲友上下奔走并四处行贿。

“这厮虽则贪得无厌,倒也算查明了一桩事由,”狄公对几名亲信说道,“即林宅管家前些天到底是如何瞒过水门守卫溜出城去的,显见得他正是通过那条水道涉过拱门,然后潜入运河之中。”

“至于他撬脱鼓凳将我等罩在大钟底下,如此行径显然有害人性命的企图,况且还有朝廷命官在内!我得去仔细查阅一下刑典条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理应被视为谋反罪之一款,或许比较合用。”

班头唯唯领命,仓皇而去。

狄公说罢,捋着长髯沉吟不语。

狄公捻着颊须,嘲讽地瞥了班头一眼,“没承想你深更半夜做起公事来,倒是起劲得很哩!你在水道内辛苦跑了一趟却空手而归,实在可惜煞人,不过想必在林宅里总会搜到些许细软之物,并顺手塞入了自家腰包。奉劝你好自为之,免得有朝一日惹祸上身,下去吧!”

“以谋杀梁科发之罪控告林帆,岂不是更好些?”陶干发问道。

“我见有一只平底小船泊在拱门下,便举着一支火把驾船顺流行去。原来那水道一直延伸至河岸边,正好在水门外面,出口也是一道拱门,被灌木丛挡住,十分隐蔽,而且拱顶十分低矮,连船也撑不过去,不过船上的人要是跳入河中,轻易便可涉水而过。”

狄公缓缓摇头说道:“然而我们找到的证据仍是不足。关于他到底在何时杀人,又是如何杀人,都无法探出究竟。官录里既说林帆由于道士们行止不端而关了圣明观,因此他大可编出一套说辞来为自己开脱,诸如梁科发在跟踪他时偶然结识了观中道士,不定是一起赌钱时发生争执,因而被害身亡,过后道士们又将尸身藏匿于钟下。”

班头进来向狄公请安施礼,恭敬地立在地上,面上虽有几分疲惫,却掩不住喜孜孜的得意之色,故作郑重地禀道:“我等依照老爷吩咐,已将梁科发的尸骨妥善收在一只竹篮里并带回县衙,又将钟下的尘土细细筛过,未曾发现任何东西。然后我又带人彻查了整个林宅,所有房屋皆已上了封条,末了还亲自去查看过暗门下的水道。

马荣面露不悦之色,不耐烦地说道:“既然明知林帆这厮数罪在身,还纠缠这些刑名细事作甚!索性来个大刑伺候,看他招是不招!”

狄公点头称许,对衙吏命道:“你叫那衙役班头进来!再去梁老夫人宅中传话,就说本县请她立即来县衙一趟。”

“你别忘了林帆已是上了年纪之人,”狄公说道,“如果动刑拷问,只怕会命丧当堂,后果便不堪设想。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获取更多铁证。午衙开堂时,我会先提审林帆的管家与那船主,他二人倒是身强力壮,或可用刑一二。

“启禀老爷,我也带回一名人犯。”乔泰接着说道,“田庄里只有三人,全是无知无识的广东乡民。在驳船上另有五人,即一名船主与四名船工。船工们十分粗笨,但那船主一看便是个心狠手辣的歹人。这几名农夫与船工现已羁押在班房内,船主则被我送进了大牢。”

“马荣,你此刻便与洪亮陶干一道再去林宅,细细搜查一番,看看可有与罪案相关的文书或其他物事,并且——”

“回老爷的话,事事都很顺利。”马荣笑道,“我去料理那林宅管家时,见他吃过老爷拳脚后,仍是一动不动躺在原地,于是将主仆二人都交与衙役看管,然后又搜遍了整个宅院,只寻出一个大汉来。那厮身强力壮,居然拉开架势上来动手,不过很快便吃了些教训,到底结结实实被捆成粽子一般。说起来一共捉到四个,即林帆、林宅管家、打手还有看门人。”

这时大门突然开启,只见狱吏直奔进来,面色惊惶,跪倒在书案前,对着狄公连连磕头。

狄公命衙吏给他二人也各沏一杯茶,对马荣问道:“捉拿林家走卒时,你可遇到什么麻烦不曾?”

“到底出了何事?快快讲来!”狄公怒道。

狄公先命档房管事去寻那圣明观与林宅一带的详图,随后在二堂后面的花园中用了早膳,洪亮从旁侍奉,饭毕后返回室内重又落座,衙吏刚送上热茶,只见马荣乔泰走入。

“都是小的该死!”狱吏带着哭腔说道,“今日一早,林家管事与小人的手下套话,不料那蠢货竟信口道出林帆不但被擒,还打算告他犯下杀人罪。小的刚刚去查狱时,却见那管家已经没命了。”

次日一早,天朗气清,微风拂面,好一个凉爽宜人的秋日。

狄公拍案怒喝道:“你这狗头!难道你收监之前,没有搜过人犯身上是否藏有毒药,或是没有将其腰带抽走?”

“想必乔泰已跟你传过本县的命令,”狄公对班头说道,“如今再重述一遍,将骸骨收起后,务必再将地上的尘土仔细筛过,看看可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不曾,料理完之后,你转去林家四处搜查一番,最后再派四名衙役在宅院内看守,明日一早便来回话!”说罢与洪亮一道离开圣明观,两乘肩舆已经备好,二人坐上回衙不提。

“回老爷的话,依例都搜过了,”狱吏叫道,“那人却是咬断舌头、血流不止而死的!”

狄公低头注视着钟下狼藉的地面。在那性命攸关的一二刻里,五人被困在铜墙铁壁的死牢中,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出去,尸骨早已被踩踏得凌乱不堪。

狄公长叹一声,语调稍稍和缓,“既然如此,倒也怪不得你。那歹人心肠狠硬,若是决意自裁的话,旁人怕也防他不住。你且回去将那船主的手脚都用链子系在墙上,口中塞入一块软木。再死一个证人的话,我可是担待不起!”

狄公行至钟楼前,见滑车已经装好,铜钟被粗绳缓缓吊起复位,直升到离地三尺多高的梁下。

狱吏刚刚退下,档房管事又走进来,在书案上展开长长一轴卷册,纸面已然年久泛黄,却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蒲阳全图。

乔泰兴冲冲答曰自己专爱办这涉险刺激的差使,然后便去挑选精壮衙役。

狄公指着图中西北一带,满意地说道:“这里果然标有水道!那时还是一条地面上的河道,直注入一处人工开挖的小湖中,这湖正是如今圣明观所在之地。后来河道上加盖了石拱壁,从此隐而不现,拱壁之上又修建宅院。林帆定是意外发现了这条地下水道,于是对这宅子愈发中意了!”

洪亮助狄公穿上衣袍,狄公又对乔泰命道:“你即刻带上五名衙役去林家田庄,那边另有四人亦可供你差遣,将庄内所有人统统捉住,若有货船泊在码头边,连船上的水手也一并拿下。你已是辛苦了整整一夜,务必再跑一趟,将林帆所有的爪牙悉数捉拿归案!”

狄公将地图卷起,对几名亲信肃然说道:“你们几个赶紧上路!但愿能在林宅中找出要紧的线索来!”

狄公见洪亮历险后看去安然无恙,心中大慰,于是讲述一番如何捉住林帆,又如何发现了贯通林宅与圣明观之间的密道。

洪亮马荣陶干一齐告退离去,唯独乔泰端坐未动。方才众人议论时,他始终未发一语,却听得十分仔细,此刻手捻髭须,开口说道:“恕我直言一句,依我看来,老爷似乎不愿细究这梁科发被害一案。”

洪亮一见狄公回来,连忙上前询问林宅那边情形如何。

狄公瞥了乔泰一眼,徐徐答道:“乔泰,你说得一点不错!我以为研究此案还为时过早,虽然心中已有一套想法,却是离奇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以后自会讲与你们几个听听,但却不是眼前。”说罢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来作势欲读。乔泰见状,连忙起身退下。

只见十来盏上书“蒲阳县衙”的硕大灯笼,将庭院内照得一片通明。在洪亮乔泰的督管下,众衙役正在钟楼的横梁上安装滑车。

一旦四下无人,狄公立时将手中的文书抛在桌上,转而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册卷札,正是梁林两家官司的案卷,紧锁眉头重读起来。

狄公缓步走向前院。

(1) 鱼鳞图册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土地登记簿册。其中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标明相应的名称,由于田图状似鱼鳞,故此得名。亦称“鱼鳞册”“鱼鳞图”“鱼鳞图籍”“鱼鳞簿”“丈量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