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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四回 派亲信夤夜守花船 赴行院彻查得情信

“不过外人要是想从她们嘴里套出话来,就是另一回事了!”马荣说道。

狄公立时起身奔至榻前,只见杏花双目已瞑,不禁深为骇异,于是抓过两只绣枕紧挨在头颅两侧,迅速拣起手帕,复又盖住那张苍白的面容,坐回小凳上冷静说道:“如今这头一件事,便是要查出三人中谁与杏花关系密切。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同院的姑娘里打听,她们常会互相透露许多秘密。”

此时雨声已止,船身逐渐平稳,乔泰看去面色好转,开口说道:“老爷,据我想来,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就是得去搜查那舞姬在绿柳坊中的住处。凶手上船后一时起意、仓促杀人,如果舞姬的房中存着与他有关的书信或其他物事,等众人下船后,凶手定会立即前去毁掉证据。”

众人转身看去,死者的头颅果然正左右晃动,面上覆的手帕已掉在地下,摇曳不定的烛光照在一团湿发上。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赞道,“花船一旦靠岸,马荣先奔去绿柳坊,如果有人企图进入杏花房中,一概当场拿获。过后我自会乘轿前去,再一起搜查房中物品。”

马荣似未听见狄公最后几句话,只是盯着尸体惊骇无已,此时终于大叫出声:“她正在摇头哩!”

只听外面有人高声吆喝,应是花船驶入码头。狄公起身对乔泰命道:“你留在这里,等衙役前来,吩咐他们将这间舱房封起,再派二人站在门口把守,直守到明天早上。我会叫杏花的院主明天派人前来收尸。”

“因为据我想来,杏花与凶手应有一段男女私情。”狄公答道,“若非如此,杏花不会一见凶手召唤便立即出去,也不会单独跟着他来到这舱房中。若是平常的烟花粉头,有人出钱则必须接待,然而歌伎却有所不同。若是想博得歌伎青睐,须得一力奉迎,如果劳而无功,也是无法可想之事。尤其是杏花这样出名的舞姬,更多是凭借卖艺而并非卖身入账,因此老鸨也不便在选择恩客一事上多加干涉。韩刘二人皆是仪表堂堂,据我想来,或可令色艺双绝的舞姬倾心,还有苏掌柜,看去孔武有力,亦会吸引某些女子。至于王彭二位,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枯瘦如柴,恐怕难以赢得佳人芳心。我想可以将彭掌柜排除在嫌疑之外。”

众人出门走上甲板,此时云破月出,清辉遍洒,却满眼一片凄凉景象。暴风雨过后,所有彩灯全都没了踪影,宴厅两侧挂的竹帘也被扯成碎片。原本靓丽夺目的花船,如今看去凌乱不堪。

“老爷为何将刘飞波放在王掌柜前面?”洪亮问道。

韩咏翰等人正在码头上有气无力地恭候狄公。暴雨来临时,众宾客全都躲入花厅之中,里面空气闷塞,加上船身颠簸,愈发苦不堪言,一听老爷说如今可以回家,立时便朝各自的坐轿飞奔而去。

“且罢,”狄公说道,“虽说这并不能证明苏掌柜一定清白无辜,但还是值得记在心里。如今按顺序说来,嫌犯乃是韩、苏、刘、王、彭。”

狄公上了官轿,等众人走散没了动静,方才命轿夫前去绿柳坊。

“那舱房里到处是水!”马荣进门咕哝道,“唯独苏掌柜的衣服却是干透的!”

狄公与洪亮步入杏花所在的行院前院,听见从楼上的宴厅内传出说笑声,虽是入夜已深,宴乐犹自未央。

狄公闻言点头,于是众人默默等待马荣回来。

院主得到消息后一径奔出,恭迎二位不速之客,认出竟是县令老爷驾临,连忙跪倒在地,叩头再三,一脸谄媚地请安问好。

“让我去吧,老爷!”马荣连忙应了一句。他早已留意到乔泰面色发白,知道这位老兄不惯水性。

“本县想要查看舞姬杏花的住处,”狄公简短说道,“你在前面带路!”

“除了韩咏翰之外,苏掌柜看似嫌疑最大。”狄公说道,“如果他是凶手,则一定十分冷血而凶残。当杏花跳舞时,他便已盘算好了杀人行凶的所有细节,然后故意弄污衣袖,正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离开宴厅,万一抛尸入水时弄湿了衣服,还能名正言顺地另换一身。他定是直接走到梳妆室的窗外,招呼杏花出来,将她打昏后又抛入水中,然后才走回舱房换过衣袍。乔泰,你最好现在就去那舱房中,看看苏掌柜换下的衣服是不是湿的!”

院主引着狄公与洪亮朝宽阔油亮的楼梯走去,一路顺阶而上。二楼有一条幽暗的过道,两旁皆是朱漆门扇。院主在一扇门前止步,率先走入房内,正想点亮火烛时,忽然被人一把攥住胳膊,不觉吓得大叫出声。

“韩咏翰、刘飞波还有王掌柜、苏掌柜都可能动手杀人,”乔泰说道,“尤其是那姓苏的,端的是身强力壮。”

“这是院主,放开他!”狄公迅速说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说起来彭掌柜或许清白无辜,”狄公说道,“原因很简单,他并没力气能够打昏杏花,再将她拖到舷梯处。正是因此,我才问过船上的桨手与侍者,原本猜想或许在他们中间会有一个是彭掌柜的帮凶,不过这些人从未离开过底舱。”

马荣咧嘴笑道:“回老爷,我心想进门时最好不要被人看见,于是翻过花园院墙,又攀上露台,看见有个侍女正在墙角处打瞌睡,便叫她指给我看杏花的房间。我一直藏在门后,没见有人进来过。”

“如此说来,”乔泰说道,“除了韩咏翰之外,另有四名嫌犯,即王、彭、苏三位行会首领与刘飞波。唯独康家兄弟没有嫌疑,因为老爷说过他们从未离开宴厅,其他四人则或多或少都出去过一阵子。”

“干得漂亮!”狄公说道,“如今你与院主一道下楼去,留神盯着正门口!”

“可惜韩咏翰并非唯一的嫌犯。”狄公又道,“虽说他是唯一可能偷听到杏花言语之人,不过其他宾客可能也会注意到杏花对我低语,并且从她那躲躲闪闪的态度上,推断出说的是要紧话——我跟你们讲过她开口时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于是决意非要下手不可。”

狄公在乌木雕花梳妆台前坐下,拉出一只只抽斗,洪亮则去查看长榻旁摆成一摞的大红漆皮四季衣箱,掀开最上面标有“夏”字的一只,翻检起其中的衣物来。

这时花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大浪打中船身,发出一声巨响。

最上层的抽斗内只是些洗漱之物,狄公看罢一无所获,不过下面一只却塞满了名帖信札,于是迅速浏览一遍,见有杏花之母从山西寄来的几封家书——多是钱已收到或幼弟读书甚好等语,其父似是已经亡故。狄公见这些书信写得清通雅驯,不禁再次惊诧于杏花的不幸遭际,一个出身良家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竟至沦落风尘操此营生。再看其他信件,皆是一干倾慕者所写的诗文,韩咏翰等船上众宾的大名俱在其中,不过行文十分板正客套,或是邀约赴宴的请柬,或是对其舞艺的赞美称颂之辞——无一显露出暧昧迹象。看来要想判断这几人与杏花的关系深浅如何,还需大费周章。狄公想到此处,将所有字纸统统收起并纳入袖中,留待日后细细研读。

狄公耸耸肩膀,说道:“全是凭空臆想而已。切记那侍女是在听说杏花遇害之后,才开始讲述妖怪现身一事的。实则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男子,穿着如你我一样的广袖长衫,一手招呼示意,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合起的折扇,她口中所说的匕首,一定便是此物。”

“这里还有几封,老爷!”洪亮忽然叫道,却是在衣箱底下发现了一沓书信,用素纸仔细裹成一包,于是取出呈上。狄公扫了一眼,但见满纸情话,便知必是货真价实的情书,信末署名皆是“竹林生”。

“不过那小丫头说怪物手中拿着刀子,又是何意?”马荣问道。

“这人必是杏花的情郎!”狄公兴奋说道,“要查出他的身份应是不会太难,既然文采与书法俱佳,定是本地少有的几个风流才子之一。”

“韩咏翰也有机会作案。”洪亮沉思道,“他自称在船头流连半日,却又无人证实。或许他顺着左舷走到船尾,从窗外招呼杏花跟他出去。”

二人继续查看,却是再无线索。狄公信步踱至露台上,独自静立半晌,顾视楼下花园,只见一片莹白月光正照在花丛中的莲池上,不知有多少回,杏花亦是站在此处,眼中望着同样的景致,油然生起思乡之情!自己果然为官日短、阅历匪深,以至遇见一个美貌女子暴死后,心中竟会久久难平。狄公想到此处,蓦地转身回房,吹熄蜡烛后出门下楼,洪亮跟在后面。

狄公对三人讲述了杏花的惊人之语,又道:“说起来韩咏翰当是嫌疑最大。他如果假装睡去,便是唯一可能偷听到杏花对我说话之人,当然若是如此,他必得极会做戏才行。”

马荣正站在门首与院主交谈。院主一见狄公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乔泰回来掩上房门。狄公抬头看看三名亲随,惨然一笑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我还抱怨过此地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哩!”不禁摇一摇头,庄容说道,“如今我们得勘查一桩杀人案,不但人人都很可疑,甚至还有邪魔鬼怪参与其中。”眼见马荣紧张地瞧了乔泰一眼,连忙又道:“方才问话时,我之所以不曾反对此案中有鬼怪作祟的说法,只是不想令嫌犯生疑。别忘了那人尚且不知我们是在哪里找到的尸首,又是如何找到的,一定还在奇怪尸首为何没能沉入湖底。我敢说凶手一定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并且我还知道他为何要谋害杏花!”

狄公将两手笼在袖中,对院主肃然说道:“为了调查这桩人命案,本县大可派手下衙役将你这院中翻个底朝天,再挨个盘问所有宾客,之所以不曾这般行事,皆因如今尚且不必,我也从不会无端惊扰百姓。不过你得立即报上一份有关杏花姑娘的文书来,凡是你所知道的有关她的情形,事无巨细统统列出,诸如她的真名实姓,年纪多少,何时被你买入,从何人手中买入,平常都与哪些客人来往,闲暇时喜欢做何游戏等等,一式三份录好后,明日一早务必送到本县面前!”

乔泰赶紧奔出去关上窗外的遮板。狄公手捋长髯,默然凝望前方,洪亮马荣立在一旁,直盯着长榻上一动不动的尸身。

院主跪倒在地,正要谢过老爷恩典,却被狄公不耐烦地喝止:“明天你还须派人去花船上收尸,然后再将杏花身亡的消息告知她在平阳的家人。”

狄公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刚刚坐定,就听见一声炸雷划破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花船开始左右摇晃。

狄公转身正欲出门时,却听马荣说道:“还请老爷准许我晚些时候再回去复命。”说罢使个眼色。狄公心领神会,于是点头应允,与洪亮一起坐入轿中。众衙役点亮火把,一行人缓缓走过阒寂无声的大街。